叔嫂二人談了許久,楊七終究還是狠心的拒絕了孟金榜的求情。
這讓孟金榜覺得很意外。
一向對她幾乎百依百順的楊七,堅定的拒絕了她爲楊昏求情,這讓她清楚的認識到,爲楊昏求情這件事,恐怕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
孟金榜哀傷的離開了皇宮的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傳到了淨寧宮、大長公主府、三王府。
淨寧宮內。
正準備去御書房爲楊昏求情的佘賽花,在聽到了這個消息以後,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宮門口,幾次踏出去腳,幾次又收了回來。
老楊如同富家財主,側躺在軟榻上,手裡端着茶碗,得意的笑道:“老夫早說過,你們誰求情都沒用,去了就會碰釘子。在這件事上,七郎絕不會答應你們的。”
佘賽花惱怒的跺跺腳,“那可是他親侄子,他怎麼能忍心看着小傢伙過苦日子?”
老楊收斂了臉上的得意,抿了一口清茶,譏笑道:“親侄子?他叫你一聲祖母,你就認了他是你親孫子?他叫老夫一聲祖父,老夫就得當他是親孫子?
笑話!
楊家今非昔比,皇族的規矩能跟尋常百姓家的規矩一樣?
七郎不點頭,他就算是叫出花來,他也是一個外人。”
佘賽花兇狠的瞪了老楊一眼,低吼道:“他是不是你親孫子,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呵呵……”
老楊再次譏笑,“老夫心裡清楚又如何,百姓們不清楚。你們只想着讓七郎給你們一個交代,你們又有沒有想過,七郎如何給百姓一個交代。”
佘賽花一怔,語氣弱了三分,“我這個當祖母的,只想讓孩子過好點,又沒強逼着讓他認祖歸宗。”
“嘿嘿嘿,你想讓他過好點?那誰讓忠義山的數萬萬忠魂過好點?”
老楊撐着軟榻邊上的扶手,坐起身,冷笑道:“老夫今天告訴你一個道理,叫做天家無私事,天家無親情。而我們楊家,就是這天家。”
佘賽花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大長公主府。
楊延琪憤怒的將一張圓凳踢了老遠,緊握着雙拳,罵道:“七哥怎麼能如此無情。”
“你小心點,小心點,小心傷了胎氣。”
寇準緊張這楊延琪的肚子,拉着她坐下。
楊延琪瞪着杏眼,質問寇準,“你說,七哥怎麼能如此無情?”
寇準陪着笑臉,吧嗒着嘴,不鹹不淡的道:“天家無親情,天家無私事。自古如此。陛下能允許他們母子進燕京城,已經算是最大的恩賜了……”
“好啊你,你居然站在我七哥那邊!”
“沒有沒有,我就隨口一說。”
“你明明很認真。”
“我沒有啊……”
“就有。”
“……”
就在寇準給蠻橫不講理的楊延琪賠罪的時候。
三王府內。
楊三揹負雙手,踱步到了堂前,他看着院牆外那高大威嚴的皇宮,嘆息一聲。
“天家無親情啊……”
楊家三嫂緩緩上前,依偎在他身旁,低聲道:“相公打算進宮去求情?妾身可聽說了,一向在七郎面前百無禁忌的四妹,也碰了釘子。”
“求情?我不會去求情的。雖然我挺喜歡那個孩子的,但是我更喜歡這個國家。如果他活着,哪怕他吃糠咽菜,我也不會多看一眼。可他如果被人欺負死了,我這個當三叔的就算違逆了聖旨,也得領兵去給他討回一個公道。
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
楊家三嫂嘆息着點點頭,說道:“真是一段孽緣……”
姑子廟。
孟金榜躊躇的走進了廟門。
楊昏虎奔着撲進了孟金榜懷裡。
經過了近幾日的相處,他們母子已經結下了不小的情誼。
“大母,陛下答應了嗎?”
楊昏在孟金榜懷裡蹭了蹭,揚起腦袋,一臉希冀的看着她。
孟金榜心頭一痛,不敢直視楊昏的目光,她神色黯淡的搖搖頭。
楊昏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失魂落魄的耷拉着腦袋。
孟金榜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牽着他往正殿走去。
清欲公主樂呵呵的坐在正殿門口,瞧着這母子二人失魂落魄的模樣,道:“我早說過,你去了也是白去。何苦走這一遭呢?”
孟金榜羞紅了臉頰,低聲道:“我以爲七郎會給我幾分薄面……”
“給你幾分薄面?你臉可真大。”
對於孟金榜,清欲公主沒有任何敬意,她不屑的癟癟嘴道:“你孟家當年也算是官宦人家,居然連天家無親情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我瞧着你們楊家人成了皇族以後,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一個個還當跟以前一樣,有了事,求求情就能過去?
看來是楊延嗣那個白癡太縱容你們了,這才讓你們看不清現實。”
作爲了一個傳承了兩代王朝的公主,清欲公主遠比孟金榜看得更清楚。
國是國,家是家。
當一個家族成爲皇族以後,總是有人分不清這一點,從而導致鬧出了許多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更有甚者,依舊依照以前大家族的習性做事,逼得皇帝不得不對自己親人動手。
孟金榜又不是蠢人,清欲公主一番話,點醒了她。
她神色黯然的耷拉下腦袋。
清欲公主瞧着孟金榜黯然的模樣,氣不打一出來,她破口罵道:“我看你們楊家除了那個白癡楊延嗣外,全部是一羣蠢貨。
左右不過是給這個小傢伙添一些伙食用度而已。
你們這些人,每個月嘴裡省出來一口,也夠這個小傢伙吃的。
你們完全可以不通過楊延嗣,給小傢伙送去的。
楊延嗣還能攔着你們?
偏偏你們非大張旗鼓的去逼楊延嗣。
將一個簡單的家事,上升到國事上。
你們就算有一個算一個的碰死在乾元殿上,逼得楊延嗣答應了。
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百官會不會答應,百姓們會不會答應,在燕遼對戰中戰死的那些亡魂會不會答應?”
清欲公主一番謾罵,孟金榜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眼中亮晶晶的看向她。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清欲公主一語點破了此事的根本,孟金榜再次看到了希望。
眼見孟金榜眼中泛着希望的光芒,清欲公主癟癟嘴,道:“別這麼看着我,現在你們就算是想暗地裡給這個小傢伙送東西,也晚了。”
“爲什麼?”
孟金榜驚叫。
清欲公主冷笑道:“你們沒找楊延嗣去求情的時候,這件事還能算是私事。你們背地裡幹什麼,百官、百姓們也只能私底下議論一下,不會出面阻止。
可是如今你們一求情,戳破了此事,鬧得舉國皆知。
你覺得百官、百姓們還能裝聾作啞的看下去。”
孟金榜聞言,臉色煞白,她發現自己貌似幹了一件蠢事。
清欲公主卻懶得在搭理她,而是看向了縮在孟金榜懷裡豎起耳朵細細聆聽着她們對話的楊昏。
“小傢伙,這些日子,你叔叔嬸嬸的叫的可真甜,把一羣人忽悠的團團轉。我還真不信你一個皇帝,會過的那麼苦。
你各種裝苦,逼着你的叔叔嬸嬸爲你求情。
看似只要一些吃穿用度,可是一旦陛下下令,準了此事,就相當於間接性的承認了你這個侄子。
到那個時候,你完全可以仗着這個隱性的身份,背靠在燕國這顆大樹下,發展你們遼國。
想法確實不錯,計劃也很好。
可惜了,太小家子氣。
我若是猜的沒錯,這應該是耶律鐵鏡的主意。
所以,註定不能成事。
換做是我,我就頂着楊家後裔的身份,往皇宮門口一跪,絕食等死。
到那個時候,楊延嗣不答應也不行。”
頓了頓,清欲公主長嘆一聲,神色複雜的嘟囔了一句,“對自己的親人,他很仁慈。對我,他卻很殘忍……”
清欲公主一席話,戳穿了楊昏身上所有的僞裝。
這讓楊昏顯得有些不安、彷徨、慌張。
他終究是上京城長出來的幼狼,沒辦法跟楊家人一條心。
他一切討好別人的僞裝,都是帶有目的性的。
心裡接納孟金榜這個大母,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對於楊家的其他人,他還接受不了。
雖然都是他的血脈親族,但是在他心裡,這些人終究是陌生人。
沒有了僞裝的楊昏,不願意在姑子廟裡多待。
楊昏強迫着自己陪着孟金榜吃了一頓便飯以後,就狼狽的逃出了姑子廟。
他有些害怕清欲公主,因爲他發現自己在清欲公主的眼睛裡,沒有秘密。
一路在御前侍衛的護衛下,楊昏逃回了驛站。
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鐵鏡太后面前,一頭扎進鐵鏡太后懷裡以後,放聲大哭。
鐵鏡太后顯得有些慌,她發現兒子哭的前所未有的傷心。
她抱着楊昏,輕聲安慰道:“皇兒,怎麼了?受什麼委屈了?”
楊昏趴在鐵鏡太后懷裡,哽咽着將今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
鐵鏡太后聽完了始末,臉色煞白。
一個姑子廟裡的女子,能輕易的看穿她的謀劃。
那楊七必然能夠輕易的看穿她的謀劃。
陰謀之所以能夠屢見奇效,那是因爲在陰暗的地方,它會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增長。
可當它暴露在人眼前以後,就會失去所有效用。
一朝落子,滿盤皆輸。
楊七既然看穿了她的謀劃,那麼絕不會上當。
這一點,鐵鏡太后比孟金榜等人看的要清楚。
作爲一國之君,資敵這種事,楊七絕對不會答應。
事情發展到了這裡,鐵鏡太后發現,除了清欲公主指出的那一條明路外,她貌似已經無路可走。
低頭看着懷裡哭的悽慘的兒子,鐵鏡太后有些心痛,她不忍心讓兒子去皇宮門前絕食,她更不願意讓兒子頂着楊家後裔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
因爲她的兒子,姓耶律。
遼國雖然已經被燕國壓的窮苦不堪,但遼國沒有滅亡,耶律氏依然是遼國的主宰。
一旦兒子以楊家後裔的身份出現在人前,那遼國還算是遼國嗎?
鐵鏡太后抱着兒子,蹲坐在驛站內,苦思冥想了一夜,在思考破局的對策。
她不願意這麼輕易的認輸,更不願意看到遼國百姓們熬不過這個冬日。
當東方的旭日將金輝灑向大地的時候。
枯坐了一夜的鐵鏡太后聲音沙啞的吩咐身邊的宮娥道:“去傳本宮令,讓使臣前往皇宮,遞交國書,就說遼國太后、遼國皇帝,求見宗主國皇帝陛下。”
她打算見楊七,做最後一搏。
驛站內的使臣們接到了她的命令以後,快速去遞交了文書。
很快,禮部就給了回話。
遼國使臣神色匆匆的趕回了驛站,低聲對鐵鏡太后道:“太后,今日只怕見不到燕國皇帝陛下了。”
鐵鏡太后鳳眉一挑,沉聲道:“爲什麼?他不肯見本宮?”
遼國使臣遲疑了一下,嘆息道:“燕國禮部給的回話,說燕國皇帝陛下,一清早就去了城外,去看永樂公主。”
“永樂公主?”
“永樂公主就是咱們大遼的海靖公主……”
鐵鏡太后渾身一震。
“本宮……錯了,錯的離譜……”
楊七早不去看海靖公主,晚不去看海靖公主,偏偏在她求見的時候,去看海靖公主。
這說明,楊七依然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只是從一開始,她就走錯了門路,企圖用楊昏身上的血脈當敲門磚。
卻忘了,她曾經那個幼小的妹妹,在楊七心裡,也有不小的分量。
“快去,準備車架,本宮要去看海靖!”
鐵鏡太后急忙吩咐。
而,就在鐵鏡太后準備車架的時候,楊七留下了龐大的儀仗隊伍,僅帶着彭湃、扎馬合青木二人,上了山,到了海靖公主墓前。
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老農,提着一柄鐮刀,細心的收割者那又從墓穴四周冒出來的雜草。
等到清除了乾淨以後,他緩緩的坐在了海靖公主墓碑前。
看他的樣子,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楊七拍着海靖公主的墓碑,嘆息道:“傻丫頭,你纔是最可憐的一個。我本以爲,除了我以外,你那個姐姐,還能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