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次分離,足足有十年沒有見面,其間也沒有通過音信,只有零零星星一些消息傳遞。
一年後鳳陽王妃病逝。
宮裡也發生了幾件陰謀和幾次冷血的刺殺。宮棣被誣下獄過一次,幸蒙聞湛洗雪救出。琛棣的奶孃也離奇中毒而死。
幾年後宮棣成功地抓住了兩個異母兄弟密謀奪嫡的證據,將兩人流放荒野。皇帝處死了與此事相關的幾個妃子和大臣的族黨。大皇子有了屬於自己的心腹與手下,並開始培植朝中勢力。
一個氣質高傲的俊美男孩成了琛棣的伴讀。聰明能幹的聞家二少爺是個沒有缺點可挑的完美同伴。所以每次看着這兩個相處得很好的朋友,大皇子殿下就會想起那個一天到晚找苦頭給自己吃的頑皮伴讀。
歲月流轉,朱宮棣長成了一個外表秀美文弱的翩翩少年,看起來高貴而又優雅,完全脫離了小時候活潑跳動的感覺。拜那個有表演天才的男孩子所賜,他臉上也有好幾副隨帶隨取的面具。冰冷的皇宮生活使他的性格漸趨陰冷,除了滿心疼愛自己看着長大的弟弟外,他甚至和皇后之間也有了生疏與距離。
琛棣的個子倒竄得挺快,已經快趕上哥哥,看樣子將來一定會高出很多。因爲被宮棣周密保護,他遠離了陰謀與詭計,性格開朗而又熱情,常去外面到處跑來跑去地玩,對自己的兄長充滿了熱愛與敬畏之情。
鄴州那邊平靜而又安寧,只是每年進貢禮時都會跟着來一個戲班子,給皇族與重臣們獻演由他們的少主親自編排出來的戲目。漸漸的,鳳陽戲班的演出成了皇城裡一項人人盼望的盛典,京城裡的各大戲班也以能學演鳳陽戲目爲榮。貢禮中總有一個小盒子,特別指明是獻給大皇子殿下的,宮棣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所以在沒人的時候纔打開來看,裡面有做得非常逼真的一小段手指和一個眼珠。
當被收在一個大盒子裡的手指和眼珠達到十隻時,鄴州來使稟報,現任鳳陽王辭世,請求朝廷頒旨,正式冊封世子徐熙繼任鳳陽王位。
按照皇朝禮制大典,應由皇帝派出特使參加繼任典禮,當場宣旨,賜新任鳳陽王名號,以示朝廷認可其權威,有些面子較大的鳳陽王,皇帝可能還親自到場祝賀。
當朝皇帝的身體已漸衰弱,不能親身前往鄴州,爲示尊重,他指派了地位僅次於他的大皇子朱宮棣擔任特使,參加典禮並宣旨,並親筆擬定本代鳳陽王名號爲──“鳳非離”,表明希望鳳陽一族不要背離朝廷之意。
雖然已經足足有十年未見,朱宮棣仍能清楚地記得徐熙脣角微翹的邪惡笑容,也記得臨別那一晚,被那雙還並不強壯的手臂緊緊抱住的感覺。作爲皇族第一繼承人,他必須控制住一向是朝廷心中大忌的鳳陽一族,使之不致成爲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的獨立勢力,也就是說,他必須要讓那個從來沒在他面前輸過的雙面男孩臣服在他腳下。然而與父皇錯誤而又盲目的判斷不同,他知道即將接受封號的本代鳳陽王,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物。而他所不得不肩負起的任務,就是面對和抗衡這個人深不可測的力量,維持朝廷的尊嚴與威信,保護朱氏天下至尊的地位不受任何挑戰。
大皇子代天子出行,整個車駕隊伍自然豪華非常,故而行進速度也緩慢的出奇。不過這倒給了朱宮棣仔細整理自己的思緒的時間。和以前嬉鬧玩耍不同,那個邪惡的男孩如今已是鳳陽王,掌握着不亞於朝廷的財富與權勢,兩人的再次對決,必將決定着大明江山的命脈與走向,所以這次,他不能輸。
控制了鳳陽王,才能控制天下,歷代登上皇位或想要登上皇位的人,都必須要過這一關。朱宮棣努力將童年時遺留下來的有關那人的記憶裝箱封存,開始思考如何箝制鳳陽一族的策略。如果說孩童時的他,偶爾還會迷惑地以爲徐熙對他的惡作劇中有善意存在的話,那麼如今經過十年冷酷宮廷政治爭鬥倖存下來的大皇子,是再也不會相信這個世間有人會真的無條件地爲他好,更何況是那個隨時隨地以折磨他爲樂的惡魔。
不知惡魔如今變成了何等模樣?七八歲時他已經是俊俏不已,乖巧可愛,現在當然不會醜到那裡去。脣邊總是時隱時現的邪邪笑容應該還時時被他掛在臉上,還有那翻臉如翻書的絕技,當是已經練的爐火純青了吧?
宮棣輕輕蹙起眉尖,設想着見面後那人的表現。
是猛撲過來抱住他,演戲般地撒嬌……
或者說些“好想你好想你”之類一聽就知是假話的甜言蜜語……
想必又會泫然欲泣地埋怨“爲什麼對我這樣冷淡”……
……
朱宮棣暗暗爲自己做着心理建設,決不可以再次被他騙倒了,決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不知不覺被他佔了上風,要一見面就擺出大皇子的威嚴,軟硬不吃,讓那個新出爐的鳳陽王知道,今日的朱宮棣已決非昔日可比。
在臨近鄴州高大堅固的城牆前,大皇子殿下把幼時的伴讀放在頭號敵人的位置上,彷彿要上戰場般,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警戒起來。
車隊緩緩地停了下來,載着朱宮棣的馬車駛向城門早已迎候着的人羣。統領所有護駕軍馬的羽林將軍張放策馬過來,恭聲道:“大殿下,鄴州城到了。”
一個小太監挑起了車簾,朱宮棣微微側身,先向車廂外看了一眼,目光準確無誤地落在迎接人羣中爲首的一個身上。
圓圓的臉,恭謹的表情,身材略有些矮胖,怎麼看怎麼不像那個活潑靈動的男孩。
朱宮棣迅即沉下了臉,因爲他立刻發現此人的服飾決非王族,不過是個品級較高的官員罷了。
“大殿下遠來辛苦,”圓臉官員躬着身子來到馬車前,“下官鳳陽王駕前副相曹齎,前來恭迎大殿下。我家鳳陽殿下今日不巧有要事在身,不能親自前來接駕,請大殿下海涵。”
朱宮棣心頭無名火起。那個鳳非離!!他竟敢擺架子不來接他!!他這可是代天子出行,那個狂妄的小子想造反不成?!就算皇室的威嚴沒有被放在眼裡,可來的人畢竟是他,是他朱宮棣耶!!
不過儘管胸中怒火狂燒,城府已深的大皇子表面上還是未露分毫,也明白對一個被推到檯面上來的官員發火不僅於事無補,反而跌了身份,所以只是淡淡哼了一聲,連馬車也不下,由着鄴州方面引領整個車隊進城。
鳳陽王爲朱宮棣安排的宮室倒是非常華美舒適,大皇子帶來的隨身侍從宮女們也全數住了進來服侍。用了晚膳後,鳳非離仍是蹤影不見,宮棣按捺着一肚皮的不高興,忍着一句話也不問,就沐浴上牀休息。
等流金的幃帳放下,宮女們輕手輕腳地退出室內,氣得臉色發白的大皇子這才狠命地猛捶了捶枕頭,在被角上用力咬了一口,彷彿這柔軟的羽被就是那個傲慢無禮的鳳非離。
深深地吐了兩口氣,仍是平復不了胸口的窒悶,用手指撥開幃帳的流蘇,看了看空寂的宮室和窗邊扶疏的細影,咬牙重重地倒在牀上,用羽被矇住了頭。
心底裡有個小小的聲音說,除了氣憤與惱怒,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原以爲在那個人的心裡他有着不一樣的分量,不是因爲他是大皇子,而是因爲他是朱宮棣。
原以爲十年未見的自己到來,對那個人而言應是一份驚喜。
原以爲那張千變萬化的臉仍會像幼時那樣,每天一看見自己,便會立即放出眩目的光芒。
室內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朱宮棣翻身而起,一把掀開幃帳,倒把來人嚇了一跳。
那是從嬰兒起便照顧宮棣的老內監,每天總會在估計他已睡着時過來看上一眼纔會放心,十幾年的老習慣,今天竟被宮棣忘掉了。
“大殿下,您還沒睡着?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老內侍擔心地問。
“沒事,你去睡吧,我只是白天在馬車上睡得太久,躺一會兒就好。”宮棣淡淡地道。
老內侍躬身退出,室內恢復一片寂靜。
宮棣重新躺回牀上。睡。必須睡。這麼容易便紛亂了心緒,今後將如何控制鳳非離?
冷酷的宮廷生活已使朱宮棣練成了瞬間打包自己負面情緒,將之深深埋藏的本事。不知有多少次,因爲心軟,因爲動搖,因爲不忍斬盡殺絕,以至於刀劍懸頸,幾欲跌進深淵。如今的他,背後仍有無數的暗箭埋伏等候,若不能讓自己成爲無血無淚的冷情人,又如何登上至尊之位,如何保護天真爛漫的胞弟呢?
臨出京前,最不放心將單純開朗的小弟弟放在深宮內院的虎狼之間,就連母后,也不是可信任的託付者,年長色衰,早已失寵,僅餘一個皇后之位,她的力量是那樣的單薄有限,縱然想奮力保護幼子,只怕也是有心無力。這份憂心,想來是被那年方十歲的聞家二少爺看了出來,聞太師進宮邀請二皇子到聞府小住,父皇當然答應,所以這次離京,心還算是定的。
想起弟弟,宮棣不禁微微一笑。恐怕也只有他,能那樣全身心地依賴信任自己了,雖不停的有心腹之臣在耳邊提醒,說二皇子年紀漸長,越發地聰穎能幹,又同爲皇后嫡子,恐怕將來是最難應付的對手。這些話他一概不聽,琛棣琛棣,只有琛棣,是永遠都不會背叛他的。
遠處隱隱傳來譙鼓之聲,似有人擊築而歌,茫茫然的曲音,是與京城截然不同的民間小調。
宮棣漸漸閉上了眼睛,在意識漸遠的霎那,幃帳無風自動。
無夢到天明,應是爭鬥中的皇室中人最奢侈的願望,因爲每一個人的手上,或多或少,或有意或無意,都沾上過一些不該沾的鮮血。自從兩個異母弟弟被流配後,宮棣時常在夢中見到他們。他何常不知道兩個方纔十一、二歲的孩子不過是被推出檯面的傀儡,也曾因爲念及他們年幼無知寬恕過幾次,但結果是差點被幕後的黑手砍得屍骨無存。最後他狠下心來一網打盡,爲了抓住背後的提線人,幕前的傀儡也一併踩入了污泥中。儘管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這是唯一的選擇,是正當的反擊,但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把那兩個悽慘矮小的身影,從自己的夢鄉中完全驅除。
當十指尖尖,帶血的雙手猛地向咽喉處掐來的時候,宮棣身子一顫,陡然驚醒,背心汗溼薄衣,額前冷汗涔涔。擡起虛軟的手蓋在眼睛上,轉頭想叫人送一杯茶,“來人”兩字尚未出口,已化成一聲驚呼。
一個人正伏在他的牀邊,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一張狂狷中帶着豔麗的臉,修眉斜飛入鬢,一雙尾角上挑的鳳眼波光流轉,妖魅帶笑,看起來真是風情萬種,修長的手指正優雅無比地撥弄着宮棣的額發,嗔道:“你看你,沒我照應,竟瘦小成這個樣子。”
宮棣只覺得頭嗡嗡地響了幾聲,眼前一陣發黑。那是被這人給氣的!!
聽他的口氣,如此熟捻親暱,彷彿兩人一直朝夕相伴,不過近日才小別而已,而且一開口,便說他瘦小,那是宮棣最最不愛聽的話,連皇上都不敢當面掛在嘴邊說。
啪得一聲打開他的手,宮棣坐了起來,將頭髮甩到腦後,冷着臉道:“鳳陽殿下,半夜三更來見我,這是你們鄴州的禮數?”
鳳非離格格笑了起來,偏着頭覷了覷他的臉色,將身子膩了過來,在他耳邊吐着氣道:“生氣了?你還是這樣,那麼容易就生氣……我聽他們說,你這幾年都沒怎麼發過脾氣,害我還有點擔心呢……現在看你這樣,好像人還是活的,真是高興極了……”
他倒是高興極了,宮棣卻被氣得發暈,聽聽那是什麼話,倒好像如果他不經常發發脾氣,人就是死的一樣。
“好啦好啦,不生氣了嘛……”鳳非離蹭一蹭地撒着嬌,明明已經是個大男人了,還學人家扮可愛,儘管朱宮棣不否認他的模樣的確帶着妖異的美麗,卻還是做出噁心地樣子倒回牀上,連他不來迎接的無禮舉動都不想追究了。
“我知道你氣我沒來接你嘛,可人家真的有要緊的事情啊。”鳳非離推推背對着他的朱宮棣,將一個紅豔盈潤,異香撲鼻的果子遞到他眼前。那果子晶瑩明亮,就彷彿是薄薄一層玉,裹着透明的膠凍一樣,可愛極了,朱宮棣以前,竟是連見都未曾見過。
“你看,這是隻有鄴州境內深山中才有的霜果,這一個是株百年霜樹上結出來的,整整一棵樹上三年纔會結這麼一個,三天前才成熟。我不放心讓別人去,所以親自跑到山裡面去摘,馬不停蹄連覺都沒睡,就怕趕不及送你。吃了這個霜果,以後你就百毒不侵,誰也害不了你了。人家對你這麼好,有沒有一點感動啊?”
朱宮棣轉過身來,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似陌生似熟悉的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鳳非離已徑自更緊地偎了過來,剝開手中的果皮,笑着塞進他嘴裡,親暱地問道:“好不好吃?很甜吧?”
宮棣只覺得一股如蜜般甘涼的汁液在口中化開,不知不覺就點了點頭。
鳳非離用衣袖拭了拭他的嘴角,將他的身體向牀裡推了推:“好累哦,我們睡吧。”
“睡?”宮棣嚇了一跳,“你要睡這裡?你自己有屋子吧,想睡回去睡!”
鳳非離斜吊起一隻眼睛看他,嗔道:“你好狠心哦,人家爲了你累得動都不想動了,你還趕人家走長長的路回自己屋裡去睡冷牀。沒良心的,我偏不去。”說着便爬上牀來,緊緊抱住宮棣,不理會他東掙西打,怡然自得地閉上了眼睛。
大皇子殿下踢打一會,覺得沒力氣,反而也不是沒被他抱過,只有認命地不動,將身體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卻氣憤地發現那個爛人居然長得這樣高,竟可以將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懷裡,心頭又是一陣火起,盡力向牀裡睡去,想拉開一點距離。
第二日睡來時鳳非離已不見人影,只有口齒間尚留下霜果的清香。用過早飯,一個鳳陽執事前來稟告說鳳陽王很快會來拜見大皇子,於是朱宮棣在大廳邊喝茶邊等他。
茶已飲下半盅,人還不見一個,宮棣已是心中浮燥,但面上卻絲毫不露,慢慢踱着步來到階前,在大廳前的小院中閒走。
這時假山後傳來的陣陣私語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兩個聽差的鳳陽小宮女,沒有想到他已出了大廳,正閒來無事小聲聊天。
“那個就是大皇子殿下啊,聽說他怎麼怎麼厲害,怎麼怎麼冷血無情,誰知一見面,竟是這樣漂亮文雅。”
“是啊是啊,看起來脾氣也蠻好的樣子,沒聽見他罵過下人。咱們主子丟下他沒去迎接,今天又遲到,他居然也不發火。”
“說起來主子也真是過分了點,雖然說除了添麻煩外朝廷也確實沒給咱們鄴州什麼恩典,但人家畢竟是一朝的皇子,主子爲了陪那個歌妓讓人家在這裡等,也實在失禮了點。”
“聽說那個歌妓小蝶,長得真是傾國傾城,還能歌善舞,色藝雙全,怪不得主子迷她,迷得這整整三天沒出她的房門,連大皇子來了也不去迎候……”
接下來的話朱宮棣已聽不下去,他飛快地返回到廳上,氣得胸口一陣陣疼痛,抓住一隻椅背,用力到指節發白才控制下自己想砸東西摔東西的慾望。
從小被他騙,明知道那人嘴裡就沒一句真話,居然還是傻乎乎地信了。他那樣無禮,那樣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不僅沒來城門口迎接,還整整一天將他丟在驛宮裡不聞不問,可自己倒好,竟然被他隨隨便便拿來的一隻果子就擺平了,不但沒再生他的氣,還寬容地准許他昨夜與自己同榻而眠!!
階前傳來腳步,輕柔低沉的嗓音響起:“讓你久等了……”
朱宮棣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盅,揚手便想向他丟去。冰涼的茶水順着手臂流到地上,他的手突然頓住。
在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面前這個人的身份。
那不僅是幼時的伴讀,普通的臣子,那是本代的鳳陽王,是一翻臉就可能傾覆江山的鳳陽王,是他必須征服和利用的鳳陽王。
茶盅被無力地放回了桌上。朱宮棣面向逆光而立的那個人,努力調整了表情,挺直脊背。
“爲什麼不砸?”鳳非離的聲音中帶着些冷凍過的溫度,“你明明很生氣,很傷心,爲什麼不罵,不哭,不砸東西?”
他輕輕一揮手,一條半人高的大狗走上大廳,嗅了嗅地上的茶水,舔了一口,搖尾還沒走出三步,立即四肢抽搐,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動了。
“你的茶裡,放了極品的鶴頂紅,足以毒死七個成年人。但你沒事,因爲昨夜,我已給你吃了百年仙霜果。這三天我的確是快馬加鞭去深山採果,而你剛剛所聽到的,纔是我故意叫她們那樣說來騙你的。”
“你……你幹嘛要……你這人有病啊……”朱宮棣瞪着死狗,一時不知該怎樣反應。
“我沒有病,是你病了。”鳳非離走到他身邊,“每年鄴州派人進京上貢,回來時我都要問你的近況。他們說你過得非常不好,一年比一年糟,變得即不會笑,又不會鬧,慢慢地連怎麼發脾氣,怎麼哭都不會了。我聽了,覺得真的很擔心。”
朱宮棣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感覺有兩條手臂纏上自己的身體。
“那年我走時明明跟你說過,實在不行,就到鄴州來找我,你怎麼不聽,非要自己一個人撐着,撐到現在,病成這個樣子,都不像是活人了。”鳳非離捧起他的臉,輕輕地親了一下,見他怔怔的,忍不住又親了一下。
“你……你說什麼……我哪有過得不好,我明明再好也不過……”朱宮棣慌忙伸手推他,結結巴巴地說着。
鳳非離嘆息着搖頭:“你還嘴硬,這次你來我就試探了一下,果然病得不輕。看看剛纔,你已經氣成那樣,還是拼命忍着,想罵想打想哭,又不敢打不敢罵不敢哭。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會把以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變成現在這樣,遮掩着自己的傷口,害怕被人當成攻擊的弱點。”
朱宮棣只覺得胸口一痛,堅冰般的內心仿若被人鑿開了一個小洞,令他感到非常的害怕,不自禁地就想到那次被誣下獄後,母后偷偷來看他時說的話:
“宮兒,無論別人怎樣拷問你,千萬不能發怒,如果你發火,他們會對皇上說你心虛,也不可以哭,你一哭,他們會說你畏罪,你要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讓別人看不出你心裡在想什麼,不知道你有多憤怒,多恐慌,這樣他們就會以爲你還有不爲人知的底牌,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你要記着,一旦你的罪名被坐實,母后和琛兒,全部都會被你連累,所以你一定要忍,絕不能再讓人看見你任何一顆淚、一滴血,你明白嗎?”
他當然明白。潮溼的牢獄,成堆的蟻蟲,冰冷發餿的飯菜,徹夜不能眠的寒冷,他寧願被人碎屍萬段,也不能讓母后和琛兒,也來受這樣的苦。所以從此之後,他變得冷血,變得殘忍,變得沒有表情,沒有眼淚,變得忘了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剛剛有些沸騰的血漸漸凝住,朱宮棣生生將已快涌到眼眶中的淚水逼了回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鳳陽殿下。我奉皇命前來敕封,你這樣未免太無禮了吧?”
鳳非離皺起了眉頭,表情有點失望:“這裡是鄴州,是我的地方。我是徐熙,是從小就喜歡你的朋友。我可以幫助你,可以保護你,永遠不會背叛你,爲什麼在我面前,仍然逼不出你一點眼淚?你的心已經冰凍太久,封存了太多的陰暗情緒,如果再不發泄發泄,也許就真的從此不會再像普通人那樣跳動了,你是我最喜歡的朋友,我不願意用這種方式失去你。”
朱宮棣開始用力掙扎起來,雖然內心陰沉的聲音告訴他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那個人從小騙你到大,怎麼可以相信他喜歡你,怎麼可以相信他不會背叛與出賣,但漸漸發燙的眼眶卻預示着情感的大堤已搖搖欲墜,再不離開這個人,可能就真的支持不住,真的會將面具後驚恐的少年,赤裸裸地展現在他面前了。
鳳非離高高挑起斜飛的雙眉,一雙鳳眸中閃出五彩般的波光,他牢牢地將無所適從的朱宮棣鎖在臂間不容他逃走,一面低下頭,溫柔地將嘴脣貼上他的額頭。
“放開我……放開……”大皇子的聲音越來越軟弱,漸漸帶了哭腔。早已記不得上一次落淚是什麼時候,所以驚恐地發現隨着第一顆淚珠滴下,竟有無數的哀傷與怨恨奔涌而出,如同開閘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懷裡擁着開始啼哭的少年,鳳非離也有些吃驚自己的心居然也會跟着抽痛,疼得像是被人揪了起來。這可憐的生在皇家的孩子,這可憐的生來不夠狠不夠強的孩子。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嗎,從小他就是這樣,頂着一副倔強跋扈的樣子,實際上卻心軟、輕信、能忍耐,愛護弟弟,容讓朋友,偏偏自尊心又高得出奇,不肯示弱,不肯求助,所以一不小心,便會摔得頭破血流。等到摔得次數多了,痛得忍受不住了,那顆柔軟的心便慢慢變得堅硬起來,如果不去管它,也許再過幾年,就真的會變成一個麻木無情的冷血皇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