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被葬在鳳陽王宮內的一片木芙蓉花崗下,從朱宮棣現在所居住的宮舍窗前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孤零零的小小墳塋。
墳前沒有立墓碑,碑立在宮棣的心裡。這個侍童一生都是如此的渺小,但他得到和付出過的愛,卻深切得足以使天下大多數人汗顏。
大皇子臥病近一個月才慢慢好轉。每天早上,鳳非離將他抱到窗下,在陪他看柳兒墳塋的同時,也想盡辦法讓他能夠轉開目光,看看藍天,看看花草,看看掠過樹梢振翅的鳥兒。
鳳非離不願意讓宮棣忘記他自己還是活着的。
可是效果卻不盡如人意。當流亡的皇子注視着死去戀人的埋骨之所時,尚能保持平靜的憂傷,脣邊偶爾還會因想起往事而閃現一抹微笑,可一旦他的視線轉向其它的東西,刀絞般的疼痛便會在胸中翻騰,想起和那個少年人鬼殊途,想起再也握不到他溫暖的手,看不到他澄靜的眼,聽不到他輕柔的笑,吻不到他甜美的脣,嗅不到他的氣息,捉不住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在那個世界,是否快樂,是否孤獨,是否還記得這一世的愛,這一世的憾。
然而無論有多痛苦,眼裡卻再也涌不出淚水。鳳非離曾經知道很多辦法可以逼出朱宮棣的眼淚,可是現在一個換一個試下來,卻沒有一次成功地使大皇子轉過頭,認真地看他一眼。
日復一日,隨着對他的愛越來越深,鄴州的王知道自己必須有所行動。
半個月後的一天清晨,鳳非離拿着兩份卷宗走進宮棣的臥房,輕輕叫了他一聲。
宮棣回過頭,看見是他,淺淺地笑了笑。
他並非不理人,每次鳳非離握他的手,撫摸他的面頰,他都會有反應,跟他說話,也可以得到很正常的回答。
只是那雙眼睛,遊移而沒有焦點,無時無刻不透過眼前的事物,射向未知的虛空。
他甚至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他從小到大,切切於心的夙世冤家,是他以前戰戰兢兢,用全身心戒備的大敵。
又會被騙也好,會被戲弄也好,對朱宮棣而言,都不再是值得介意的事情。
鳳非離十幾年來在這位大皇子心上烙下的印,已經被他淒涼的愛情抹平,所以鄴州的統治者不得不使用別的辦法,重新確立自己與衆不同的地位。
“你看看這個。”鳳非離拿出一張紙,放在宮棣眼前。
那是一份密信,內容大約是:“近日宮裡傳言,皇上屬意立櫛王爲太子。”
櫛王是皇帝嫡親胞弟之子,然而模樣行事,卻比幾個正牌皇子還要像當今的聖上,早已有流言傳說其實他是皇帝與弟媳有染的結晶。
宮棣只大略看了看,便轉過頭去,望向窗外那一片蔥籠的木芙蓉花崗。京城已離他太過遙遠,不僅是距離,還有感覺。
“你再看一看這個。”鳳非離抽出另一份卷宗,放到宮棣的手裡。
大皇子木木然地拿起來看,看到第三頁,全身已忍不住從頭到腳地顫抖,指甲因用力過猛而嵌進肉裡,好似痛覺已經消失。
鳳非離憐惜地將他抱進懷裡,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扮演一個勸解宮棣罷手的角色,因爲他依宮棣目前的心理狀態,越是勸說,越是火上澆油。
朱宮棣已經看完了手中的所有資料,面色慘白如雪。
“算了吧,櫛王現在聖寵正隆,就算他就是追殺你和害死柳兒的元兇,又能奈他何?你如今流亡在外,安全就好,柳兒若在世,也必不願你爲了替他復仇,而重回那個是非之地的。”鳳非離的手指優美地掠掠他的額發,柔聲勸道。
“柳兒若在世……柳兒……”朱宮棣的眼裡迸出滾燙的液體,“就算柳兒能原諒,我也不能……我不能……”他猛地撲到窗邊,手中的紙張被揉成一團。
木芙蓉的枝葉在風中輕搖,隱隱現出幾個菡萏欲放的花苞。
柳兒如花的生命,便是凋零在未開放的年紀。
“那你要怎樣?現在不比當初,你在京城已無任何勢力,而他如日中天,想要向他復仇,談何容易?說不定一不小心,便會和柳兒一般下場。”鳳非離站在廳柱旁,冷靜地說。
朱宮棣變了臉色。他最是知道宮廷爭鬥,一步不能稍緩,要想扳倒一個當權的人兒,斷非他現在的能力所及。
依目前櫛王紅極一時的情形,能壓制住他的,除了當今皇帝,就只有……
大皇子將目光投向童年的伴讀。從小被這個人吃得死死的,似乎一想起來就切齒的恨,巴不得這世間不要有鳳非離這個人才好,然而危難時節,竟只有他的名字,可以給自己安全的感覺。
“請你幫我……鄴州如今的實力,早已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你肯幫我,我就有辦法爲柳兒復仇。”朱宮棣抓住鳳非離的手臂,急切地道。
鳳陽王的脣角浮起一個淡淡的笑:“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不做沒好處的事情……”
朱宮棣的手遲疑地滑下。他千里來投,性命幾乎無存,自然沒有帶任何寶物,何況鳳陽王富甲天下,尋常身外之物,又如何看在他的眼裡?
“你不問我想要什麼回報?”鳳非離的臉上浮起宮棣見慣了的壞笑。
不知爲什麼,大皇子反而因此鬆了一口氣。雖然以前每每見到這種笑容出現的時候,就預示着自己會變成他逗開心的玩物,但這麼些年來這隻鳳陽狐狸一直很有分寸,從未曾真的傷害到他。
“你要什麼?”朱宮棣問道。
鳳非離將他的手包在自己掌中,拉到脣邊,輕輕印下一個吻,眼尾高挑的鳳眸中閃現出五彩的瑩光,語氣親暱之極地道:“我要你……陪我演戲。”
“演戲?”朱宮棣一愣,“演什麼?”
“戀人。”鳳陽王隨着溫熱的氣息吐出兩個令人心頭不由一痛的字,“我的條件是從今以後,無論任何場合,只要你見到我,就必須像戀人一樣與我相處,要很相愛的那種戀人哦。”
朱宮棣呆了一會兒,垂下眼瞼:“那……要演到什麼時候……”
“演到我膩了,想換戲碼爲止。”
朱宮棣咬了咬牙,眼前掠過柳兒沉靜的面容,還有那兩支深深射進他體內的利箭。
“答應嗎?”鳳陽王恰到好處地追問。
“好。”大皇子扔掉手裡的紙團,“我答應你,只要你能幫我除掉櫛王!”
“我當然可以,不僅如此,只要你願意,我還可以助你登上皇位。”鳳非離的嘴角含着自信的笑,“你不會虧本的。來,先付一點定金吧。”
朱宮棣愣了愣,沒有太明白,溫熱的脣已印了上來。
被動地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少年,想起了那帶着一點青草氣息的稚嫩的觸感,想起了最後一吻的如冰涼意,心臟突然絞痛起來,久已無影的眼淚像衝破了閘門般奔涌而出,身體踉蹌後退,直到撞上了牆壁,手捂着嘴脣跌坐在地,蜷成小小的一團。
不能,還是不能,縱然知道這只是演戲,也無法就這樣獻出戀人專屬的脣。
鳳非離靜靜地站在一邊,臉上的表情仍控制得相當完美,只有硬生生剝掉幾層面具,纔看得見悲嘆的靈魂。他生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曾很執着的去追求過什麼,如今動了心,動了情,方知就算人生如戲,一旦陷入其中,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勘得破,握得住的。
只有伸出手指,拔弄着他頂心的發。擁住那具發抖的身體,撫慰那個被愛的人。
他這樣痛苦,說明他還活着。
三天後,京城的至尊天子接到鳳陽王的一封奏摺,表明由於接待大皇子,花費甚巨,所以今年的秋賦,鳳陽一族不打算繳納朝廷了。
鄴州的春秋賦稅,佔據朝廷年度稅收的一半,一旦拒繳,便等於轟塌了半個國庫。皇帝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興兵討伐,要麼委屈求和。
若選前者,將帥、兵力、糧草,都是大問題,更何況鳳陽軍隊之強,也是天下皆知,以目前朝廷實力,無異於自找死路。
若選後者,也不是不可行,但首先要找出鳳非離爲什麼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按他奏摺所言,應是與出逃鄴州的大皇子宮棣有關。對於這位皇長子,皇帝覺得有些捉摸不透,二十幾年來長在自己身邊,本以爲已很瞭解他,卻不料突然做出事來,竟是石破天驚,讓人根本預想不到。平心而論,在幾位皇子中間,他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兒子的,之所以遲遲不願立爲太子,只是因爲他面子狠,裡子軟,連對敵人也很容易起憐憫之心,這樣的脾氣不僅不像他,也不適宜於皇家的環境,想當年他爲了得到至尊之位,將幾個奪嫡的弟弟斬草除根,連襁褓中的侄兒也不放過,纔有了今天的牢固江山,這一個狠字,朱宮棣生來就不及他。
皇后聞訊也前來哭訴,說宮棣不過是一時迷惑,如今那個孌童已死,鳳陽王又擺明了要爲他撐腰,哀求皇帝放過他這次。
當年奪嫡時,這位懂心機、會手腕的賢內助也頗幫了一些大忙,如今雖然人老珠黃,但情面猶存,何況鄴州方面逼得緊,皇帝無奈之下,也只得首肯。
即日朝廷便傳下明旨,說是大皇子已奉皇命,密使鄴州,主要商談鳳陽秋賦繳納的細節事宜,如今成功完成使命,將於不日返京。
至於朱宮棣千里夜奔的真實原因,和那個如花少年的凋逝,已被牢牢地封存在皇家衆多的秘密中,嚴令不可外泄。
離京多日的皇長子就這樣帶着冰冷的面具重返皇城。
他爲了柳兒離開這個沒有一點溫情的地方,也爲了柳兒重新踏上這塊土地。
走的人和回來的人,已經不是同一個人。
他的手心,一直攥着兩枚利箭的箭頭。那是從他所愛的情人身體內,用小刀挖出來的。
在正陽殿拜見父皇時,朱宮棣完美地表達了他的懺悔之意,連久經沙場的皇帝,也未能看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
來到皇后膝前,做母親的還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場,同時也不免狠狠地抱怨,表示自己這些天來有多麼的心驚肉跳。
“你倒是逃到鄴州,皇上奈何不了你,怎麼就沒想想母后該怎麼辦?還有你在外遊歷的弟弟怎麼辦?”皇后大聲罵着,彷彿由宮棣保護她與次子,是理所當然的事,其它的,比如宮棣的幸福,都無關緊要。
“您放心,”宮棣淡淡地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傷害到你們了。”
第二天,皇長子召來自己宮中的總管,遞給他一份清洗的名單,表示自己從實時起,絕不想再在自己府中看到名單上的這些人出現。
第三天,朱宮棣召集了府中剩餘的忠心臣僕訓話,不論品級,每人賞了三百兩銀子,並命總管公佈了新獎罰規矩。
第四天夜裡,時過三更,皇長子府的內院秘密來了一羣朝廷的六部實職官員。這些人都是朱宮棣按照鳳陽王提供的名單召集來的,掌握着朝廷的中樞。
密談一直進行到五更,臨走時所有人都表示,要像效忠鳳陽王一樣效忠大皇子。
來人散去後,一夜未眠的朱宮棣來到廊中散步。
聞邐瑛等在月亮門旁,髮絲盡溼,已不知站了多久。
“天氣涼了,你快去睡吧,小心生病。”宮棣淡淡地對她說,想要擦身而過。
聞邐瑛伸手緊緊抱住他,貼在身後的柔軟女體微微顫抖。
“我也可以幫你,我去找我父親!”皇長子妃急切地說,“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做!”
宮棣冷冷一笑,笑得聞邐瑛全身的血液冰涼:“不用找國師。他只要明面上站在我這邊就行了。我將要做的事情他根本幫不上忙,這種時候能幫我的,也只有鳳非離了。”他伸手輕輕地將聞邐瑛緊抓着自己的手拿開,轉身離去。
皇長子妃跌在地上,開始哭泣。
宮棣回頭看她一眼,嘆息道:“傻女人,和我一樣傻。當初我娶你時,明明大家都很清醒的。”
聞邐瑛慘然一笑,她知道宮棣說的沒錯,自己當初決定嫁他,爲的只是將來的皇后之位,兩人在洞房之夜還冷靜地討論彼此的權利與義務,沒想到短短數載的婚姻生活,竟使自己真的愛上了他。
愛上了,便是輸了。
朱宮棣在府內所有的地方,儘可能地栽種飄逸的柳樹,希望有一天,滿目所及,都是長長柔軟的枝條,如同那個少年溫情的眼波。
皇長子開始作風凌厲地干涉六部事務,主掌朝廷要事。他每每提出一項建議,鄴州方面便會寄來一封附議的奏摺,令反對的人不得不閉嘴。
對此種情形皇帝半喜半憂。喜得是終有一個皇子可以駕馭鄴州,憂得是以目前宮棣的實力,想篡位也並非做不到。
不過很快皇帝就發現宮棣的目標不是皇位。
雖然也很疼愛櫛王,但皇帝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放棄掉他,來換取一個強硬冷血的鐵腕皇子。
失掉了來自至尊天子的正面保護,櫛王的性命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只待玩耍戲弄夠了的宮棣,降下雷霆巨掌。
曾經風光招搖、名盛一時,差點成爲皇太子的這位王爺如今小心翼翼,幾乎不敢出門。每每不得已在朝房遇見朱宮棣時,所出的冷汗都會溼透幾層衣衫。
這個異母哥哥的眼睛已不像以前那樣,戒備中還夾雜着憂鬱與溫情。如今的他,目光飄然冰冷,已彷彿不再注視人世間,只看得見幽冥虛空。
幾個月後,旋在上空的鷹終於厭倦了觀賞獵物的恐慌之態,尖嘯着撲了下來。
百般小心在意的櫛王在某一天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上,兩人都是一絲不掛。
他認出這個女子就是父皇新納的寵妃。
被抓捕入獄的一路上,他高喊着冤枉,喊得聲嘶力竭,雖然他知道是不是真的冤枉,早已不算什麼重要的事了。
櫛王入獄後的第三天,皇帝下旨將他貶爲庶民,杖責八十後刺配東北。
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櫛王在離開京城不到百里的樹林裡斷了氣。押送他的公差們草草就地挖坑,掩埋這個高貴血統的王子。
離京多日的琛棣恰在此時回京,吃驚地撞見了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堂兄,謠傳中的異母哥哥的葬禮。
公差們用戲謔的口氣說,得罪了大皇子,這種下場還算是便宜的。
琛棣的手上從沒沾過任何形式的血跡,也根本不知道大哥爲了保有自己的純潔付出過什麼樣的努力,他只是單純的憤怒,憤怒於同胞相煎的殘忍與血腥。
二皇子衝進皇宮,大聲責備兄長下手太狠。
“就算是政敵,也畢竟是同族,何必一定要置之於死地?他已經被貶爲庶民,爲什麼還不肯放過他?”朱琛棣激憤地問。
皇長子慘然一笑,覺得什麼話也不想多說。
雖然弟弟過着這種純淨的生活是他的願望,但一想到自己疼愛他那麼多年,生死攸關時不見他人影,復仇時卻看見他跳了出來宣講仁義孝悌,心裡不免有些蒼涼。
當晚朱琛棣喝的大醉,捉住陪伴他的聞烈不停地問:“大哥的心腸怎麼會這樣狠?還有什麼是他不敢下手殺的?”
聞烈安慰朋友道:“至少他還愛你,無論如何,他不會對你下手。”
“也許那是因爲他知道我是絕不會和他爭那個皇位的……”朱琛棣灌下一杯酒,“對他來說,皇位真的那麼重要?”
對兄長充滿不信任的二皇子並不知道,在這個世間上最沒有資格質疑朱宮棣的人就是他,被保護和寵愛着長大的他根本從來也沒有了解過自己的大哥,沒有看到過冷硬麪具下那顆傷痕累累的心。琛棣與聞烈兩個人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朱宮棣那段被抹殺掉的悽美愛情,不知道那張冷淡面容下所蘊藏的激情、熱血與勇氣,更不知道那個冰涼的皇位,從來都沒有被宮棣放在眼裡過。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瞭解朱宮棣這個人的,只有那遠在鄴州王宮,在他還是大脾氣的小孩子時就認識他的鳳陽男人。
琛棣從此以後更加經常地到處亂跑,認識各種各樣的朋友。他相信自己依然熱愛大哥,他說服自己原諒他的冷血。
雖然他並不明白,朱宮棣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原諒,尤其不需要他的原諒。
他對得起自己的母親、弟弟,也對得起柳兒。朱宮棣此生,從未背叛過自己所珍愛和重視的人。
當他愛的時候,那份愛就是絕對的真實與純淨,沒有摻加半點雜質。
普天之下,他只欠一個人的。
他只欠鳳非離的。
只不過在那個時候朱宮棣還沒有這份虧欠的感覺。
在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鳳非離愛他。
或者說,即使在很久以後,他也不敢確定鳳非離是不是真的愛他。
櫛王死後的那一年,鳳陽王以朝賀皇帝聖壽爲名來到京城。
皇帝每年都過生日,從未曾見過鳳非離的影子,今年的生日也並非整壽,他卻想起了偏偏要來。儘管朝廷並不歡迎這一支龐大的幾乎可以稱之爲軍隊的朝賀隊伍,明面上卻不得不擺出歡歡喜喜的樣子。
鳳非離帶了近千名精兵進城,尚有兩千左右的人馬留在城外,這個行事滴水不漏的人不會給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大皇子代天子於城門迎候,並遵照鳳陽王的提議邀請他住到自己的皇長子府裡去。
鳳非離顯然沒有忘記關於扮演戀人的那個約定,乍一見面,他就當着千萬雙眼睛的面高高興興地將宮棣擁進懷裡,表達久別重逢的喜悅。
宮棣忠實地履行自己的承諾,沒有迴避,沒有掙扎,面帶微笑地接受這份熱情的表示。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講,雖然他現在已經權傾朝野,但也只有在身旁看到鳳非離的影子時,纔會覺得放鬆。
鳳陽王在京都有着深不可測的權力網,每天川流不息地有高官權貴前來拜見,幾乎將皇長子府的門檻踏破。自來到這裡,鳳非離只主動出門去拜訪過一個人。
那就是當朝國師聞湛。
在聞府的大廳上,成年後的鳳非離再一次見到那個有着超然地位的國師。
聞湛看起來變化不大,只是增加了一些白髮和皺紋,眉宇之間的清鬱之感仍不減當年。
在他的身後,站着一個長身玉立,俊美無儔的少年,敏銳的眼光,顧盼神飛。
鳳非離卻突然想起了當年那個被宮棣捉着小腳,倒提在空中的胖乎乎粉嫩嫩的嬰兒,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半天才勉強收住。
聞家二公子皺了皺眉,他對鳳陽王的第一印像由此而來:輕佻。真是一個輕佻的男人。
這個印像直到很久以後,也沒有改變。
“這是犬子聞烈。”聞國師介紹道。
“知道……呵呵……我認出來了……”鳳非離忍着笑道。
聞烈板起了臉。初見他的人要麼驚歎要麼讚譽要麼尊敬,絕沒有一個人敢像鳳非離這樣,覺得他好笑的。
“那個時候你就那麼點長,哭起來下巴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可愛。”鳳陽王絲毫不看聞家二少爺的臉色,用手比劃着,專挑人家不愛聽的說。
聞烈哼了一聲,將臉轉向一邊。
“你不信?可以去問大皇子殿下啊,當時他還抱過你呢。”
聞烈再次哼了一聲,這回扁了扁嘴角。
他非常不喜歡大皇子朱宮棣,覺得那個人陰沉狠辣,城府極深,遠遠不如自己的朋友朱琛棣開朗爽直。
鳳陽王脣角的笑容漸漸收淡,心裡有些失望。他早就聽說聞烈天縱英才,有極高的領悟與判斷力,又是宮棣的小舅子,本以爲他對這位孤獨的大皇子的評價與瞭解,應該和其它人不一樣。
聞湛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着,此時輕輕插了一句話:“看來只有你,是他的朋友了。”
“像他那種人,本就交不到朋友的。”年輕的聞烈犀利地說。
鳳陽王冷冷地一笑:“他那種人?他是哪種人?”
“充滿野心與權欲,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你這樣說自己的姐夫?”
“我本來就不同意父親將姐姐嫁給他!其實我們聞家根本用不着攀附權貴!”聞二少爺年少氣盛,他的父親也只有在一邊苦笑。
“攀附權貴?”鳳非離挑了挑眉,看向聞國師,“國師,您是爲了什麼同意他當您的女婿的?”
聞湛輕輕嘆了一口氣,良久後方道:“因爲他是一個好孩子。我認識兩代那麼多個皇子,他算是其中最好的一個。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算是最糟的一個。”
聞烈吃驚地看向父親。當時的他,根本不能理解這樣的判語。
即使幾年以後,當他已漸漸承認朱宮棣是一個好皇帝時,仍然沒有發現他其實更是一個好人。
鳳非離滿意地回到大皇子府,他一直擔心聞國師並非真心站在宮棣這邊,今日一行,算是確認了聞湛的立場,放心了不少。
自櫛王死後,宮棣沒了鬥志與目標,情緒又漸漸萎頓,做什麼事都覺得沒有興趣,常常看着滿園的柳枝發呆。鳳非離的到來使他總算想起了自己還有舊債未還,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對。
入夜風涼,正獨臨寒窗,看月光如水,水波如銀,兩隻手從背後圈了過來,身體剛剛一僵,立即認出是鳳非離的懷抱,慢慢地又將腰肢放軟。
既然答應陪他演,便不會拒絕。
鳳非離小心地避開他的脣,纏綿地在頰上頸間流連。他是一個調情的高手,技巧與火候都把握得很好,給宮棣寂寞的身體帶來了難以抗拒的快感。
可是雖然得到了純肉體的享受,大皇子的心中仍難忍悲哀。
他爲自己死去的戀人悲哀。
縱然是一個像柳兒那樣被愛的無以復加的戀人,一旦隨風而逝,又能在世間保有多久多深的痕跡?
明明被溫暖包圍,胸中卻一片潮潮的涼意。
仇已報了,又當如何?
他的柳兒,他繞在心上纏在指間的柳兒,仍然飄浮在無知覺的虛空。
“傻瓜,先死的人都是傻瓜…………”咬着鳳非離的手腕,淚從胸前淌過。這顆心仍然爲柳兒保留,但如同身體一樣,又能保留多久?
縱然可以確信自己的心中將永遠有那個溫良少年獨有的空間,但對柳兒而言,這仍然是一份悲哀。原本這一整顆全都是他的,全都是他的,爲他跳動,爲他感受天地的呼吸,如今人去無痕,鮮靈的愛縮減成了冰冷的祭壇。
一口遊絲般的氣,繫住了命,繫住了愛,一旦斷了,便是失去。
宮棣失去了柳兒,柳兒又何嘗不是失去了宮棣?
所以先死的那個人,還有以爲死便是永恆的人,都是傻瓜。
“只要他活着,我可以永生永世地愛他,現在他死了,我雖然也可以永生永世地愛他,但這兩種愛,已經不一樣了……”宮棣喃喃地說,這些話,也只有跟鳳非離說,他心中最深沈、最甜蜜也最苦澀的這段感情,除了自己靜夜獨嘗外,便只有鳳非離,還可以給他看上一眼。
“但是對柳兒而言,無論是哪一種愛,只要是你給的,他都會覺得幸福。”
“不!不是這樣!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柳兒死了,什麼愛他都感受不到了,他那麼美,那麼好,他應該活在世上接受我的愛,而不是埋在地下讓我懷念。無論多深沉的懷念也配不上他,對不起他……”宮棣的身子縮成一團,好像痛得無法忍耐的樣子,“我的柳兒,我對不起他,對不起……我就這樣看着他死去,我讓他在臨死的痛苦中還要強忍着對我微笑,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夠強,卻還是要傻傻地去愛他,傻傻地被他愛……是我的愛,最終害死了他………”
鳳非離緊緊抱住他,可憐的孩子,可憐的……
“沒關係,以後你可以愛我,放心地愛,我足夠強,強到可以保護我們兩個,所以你……再也不用害怕……”輕輕地說,輕到對方聽不見。從小就不停地看他受攻擊,受傷害,後悔自己沒有早一點張開羽翼覆蓋住他,以至於現在,抱得到他的人,卻無法觸摸到他的心。
朱宮棣漸漸習慣了身邊有一個以戀人姿態出現的鳳陽王,宮中也開始流傳另一個版本的流言。說是大皇子爲了奪得太子之位,不惜獻身以求得到鄴州的支持。
話當然說得難聽,但以快樂至上,堅持人生如戲的鳳非離一點也不在乎,心如枯槁,早已不屑俗世飛短的朱宮棣也根本沒放在心上。
暴跳如雷的是另一個人。
二皇子朱琛棣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幾乎氣得吐血,因爲一時找不到大哥,他先衝到母后宮中,追問流言的由起。
“不就是因爲鳳陽王跟宮兒從小青梅竹馬,感情一直不錯,這次來京又住在他府上的緣故嘛。”皇后淡淡道,“流言而已,聽聽就算,是真是假何必計較?”
“什麼叫是真是假不計較?”琛棣怒道,“難道有可能是真的不成?”
皇后閒閒地撥弄着琴絃,看盡宮闈諸多的奇事醜聞的她纔不管話怎麼說,只要有實力不亞於朝廷的鳳陽一族撐腰就行,兒子是不是跟男人在一起不重要,重要的是鳳非離跟那個孌童柳兒不一樣,他是鄴州的王。
“母后!你快說這是不是真的?皇兄他……他難道真的爲了皇位……”
皇后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輕輕地嘆息。其實知子莫若母,她跟琛棣不一樣,二十多年來一直盯着長子的一舉一動,怎會不瞭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宮棣對皇位並沒有執着心,這一點她早就看出,所以自始至終,她都是用自己和次子的安全在向他加壓,雖然偶爾身爲母親的那部分也會心疼,但爲了在宮廷中保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她不得不忍下屬於女性的柔情。
母后的態度令琛棣更加着惱,他怒衝衝前去尋找罪魁禍首鳳非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