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和27年(公元1009年)的冬天,是蕭燕燕一生經歷過的最溫暖的冬天。
她躺在鋪墊着厚厚氈毯的長榻上,凝望着四周她曾經熟悉,卻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時間好好欣賞的景色,心裡感到平和而滿足。
荒蕪的草原因數日前的那場小雪而被點染得黑白交錯,就像一隻只散漫其間的牛羊;遼闊的藍天上,有幾隻雄鷹翱翔。
再過兩個月,就又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隆緒的春捺鉢會在哪裡呢?上京嗎?鏡湖的春天鴨子天鵝最多最肥,想起剛入宮時與白玉、石蘭鏡湖射鵝的往事,她的頰邊露出純真的笑容,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年輕啊,可轉眼間,四十餘年過去了,她也將走完生命的旅程,往事卻愈加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耳畔傳來腳步聲,不回頭,她也知道來者是誰,於是微笑着伸出手。
一雙溫暖的大手立刻握住了她。
“天涼,爲何到外面來?”
韓德讓盤膝坐上長榻,將她的身體連着被褥一起抱進懷裡。
“不涼,我見陽光明媚,便要雷光、補裡將我擡來這裡看看景色。”燕燕微笑回答,又問:“你送走隆緒派來送藥的使者了嗎?”
“送走了。”他的面頰貼着她的額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因爲他知道自己無力掩飾那裡的悲傷。
可是他忘了,這麼多年的朝夕相伴,他與她早已心靈相通氣息相合。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情緒,燕燕只覺得一陣心痛,輕拍着他的手,故作輕快地說:“二郎,你曾經說過生老病死由不得人,如今,一切但聽天命吧。”
韓德讓摟抱着的她的雙臂猛然收緊,似乎想阻擋任何企圖將她帶走的力量。可是,他能爲她斬妖除魔,能爲她遮
風擋雨,能爲她消愁解憂,卻無力爲她祛除病魔,因爲她的病已超越了藥物和他的能力所能救助的範圍。救不了她,眼睜睜看着她一天天臨近死亡,這是他的痛,他的恨,他的悔!
燕燕仰起臉親吻他的下巴,那裡凌亂的鬍鬚說明他已多日疏於照顧自己,這更讓她心痛不已。
默了默,她說:“二郎,我自出生起便被許配給你,卻在半老之時才嫁給你;我雖爲女流之輩卻帶兵打仗,還逼迫大宋皇帝與我簽訂了澶淵之盟;我愛琴棋書畫,卻常與弓箭刀馬爲伍……我這一生很精彩,是不是?”
“是的,很精彩。”他將臉埋在她的頭頂輕聲回答。
“上個月我爲奴兒舉行柴冊禮,將皇權交還給他很正確,對不對?”
“對,很正確。”自頭頂傳來的聲音幾不可聞。
“我從今往後不再攝政,但你答應我會繼續幫助奴兒治理朝政,沒錯吧?”
“沒錯,我答應。”他顫抖的聲音更加細弱,如果不是他的嘴緊貼着她的頭頂,她可能根本聽不見。
“還有一件事,我要你答應我。”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詢問,因爲他明白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二郎,”不管他是否迴應,燕燕望着遠處的山影深情地呼喚他,“你一定要答應我,在我死後不能太悲傷,那會讓我很難過。”
依然沒有迴應,環抱着她的雙臂更加用力。但她聽見了他喉嚨處發出的一聲嗚咽,感覺到發間滲入的炙熱液體,她的雙眼也被熱淚充盈。
“二郎……二郎……”她摟住他的脖子,以她從小就習慣的方式依偎在他懷裡,哽咽地說,“當那一刻到來時,請你一定要爲我保重自己!”
韓德讓沒有回答,
而是輕輕拉下她,將一個東西系在她的腰帶上。
燕燕低頭,看到那隻精美的鏤花金荷包時,淚水流得更多了。
“二郎,你還保留着它?”
“是的,我一直保留着,今天,我爲你係上了。”他與她淚眼相望。
“好的,二郎,我們成親……”她在淚花飛揚中對他微笑——快樂、幸福的微笑。
當天夜裡,叱吒風雲四十年的契丹女傑蕭燕燕,平靜而安詳地在韓德讓摯愛的懷中閉上她了睿智而美麗的雙眸。
沒有人看得到韓德讓的悲傷,他將一切掩藏在心底,只因不願讓她“難過”。
就像親手打點她生前的事務一樣,他親手料理燕燕的身後事,他所有的悲哀只有清風日月知道,只有山水藍天知道,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刻骨銘心的愛戀,永不改變,無論她活着,還是死去!
翌年三月,昭聖皇帝耶律隆緒葬母后於乾陵,同時賜韓德讓契丹皇族姓氏耶律,賜名隆運,隸皇族橫帳、位在親王之上。
十個月後,韓德讓在陪伴隆緒東征高麗時負傷,薨于歸途中,留給遼皇耶律隆續和弟弟德凝的遺言是:“葬我在燕燕身旁,讓我永遠陪伴她!”
昭聖皇帝遵囑,將他安葬在乾陵蕭燕燕身邊,追賜尚書令,諡文忠。
那天,風和日麗,令人驚詫的是,封棺時,所有參加葬禮的人們都聽到在巨石隆隆的響聲中,傳出女子輕盈的笑聲。
是的,無論後世如何評說,睿智皇后暨承天皇太后從此都將含笑九泉,因爲兩個深愛着她、也被她所深愛着的男人,如今都陪在了她的身邊,用他們的濃情厚愛將她擁抱——人千里,影無蹤,翩翩躚躚燕雙飛。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