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辛苦一天的人們圍坐火邊聊天,燕燕獨自走向河邊。
路過車馬帳前時,看到有人在將獵物裝上車,耶律休哥也在,正跟人說話,她沒有驚動他們,從另一條小路走開。
水很涼,但很乾淨。
清洗完後,她不想立刻返營,坐在岸邊望着朦朧月色。
月光下的水面平靜如鏡,帶着煙波浩渺的溼潤和清涼,而這深沉無底的夜色和遠處隱隱飄來的說笑聲,都讓她想起了遠在黑山的二郎。刻骨銘心的思情像飄柔的柳絮般,一層層、一圈圈地纏上心頭,緊得她心口發痛,痛得她眼淚橫流。
扯一片蘆葉捲起,她悠悠揚揚地吹着,本欲藉小曲排解相思,不料曲調一出,卻是纏綿悱惻的哀哀曲調,相思愈盛,淚水愈多。
放下蘆葉,屈腿抱住自己,她把滿眼的淚水和滿懷的傷心全埋在膝蓋上。
身邊響起蘆葉聲,她悄悄抹去淚水擡頭,看到耶律休哥坐在她旁邊,鼓着腮幫吹蘆葉,一聲高一聲低,不成曲子不成調,不由皺眉道:“好難聽。”
耶律休哥扔掉蘆葉,苦着臉說:“我一直很好奇,爲什麼我周邊的人都能用蘆葦吹出好聽的曲子,獨獨我不行?是我的嘴沒長好,還是我這個人太苯?”
笨?他會笨嗎?
燕燕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嘴巴看,發現他的嘴型很美,輪廓分明,色澤豐潤,連脣邊的鬍子都很配他的氣質。而且他的整張臉都很端正,尤其現在——當他不發火,不擺出臭臉時,這張臉是非常中看的。
正欣賞着,那脣形優美,脣色豐潤的嘴巴忽然衝着她大張,露出白白的牙,嚷嚷道:“你再看是不是牙齒不對,舌頭太短……嗯嗯,或者是這兒的肉太厚……”
他呲牙裂嘴地指點着,神情很認真。
燕燕看着他,嘴角抽動,最終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又趕忙捂着嘴,哼哧地說:“真沒想到,威震八方的惕隱竟會爲逗一個小女人開心而屈尊至此。”
耶律休哥也笑了,雙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那你開心了嗎?”
笑容漸漸從燕燕的臉上褪去,她沒說話,手裡把玩着不久前吹過的蘆葉。
“在想韓二郎嗎?”他問,聲音像一陣柔風,輕輕拂過她的心窩,眼,霧了。
“是的,我想他!”她說,把這幾個字說出口,心似乎鬆活了些。
“那就吹個相思曲吧,他能聽見的。”
她看着他,見他滿臉正經,並不像在戲弄她。
“吹吧。”他鼓勵她,”只要你倆心意相通,無論你做什麼,他都能感覺到。”
“真的嗎?”
“真的,你吹得這麼好,他怎會聽不見?”
月光下,他的臉色柔和,嘴角帶着淺淺的笑,燕燕懷疑是不是月光讓她看人的視線改變了,爲何今夜這個他,完全不像白天那個威嚴冷漠的他?
“有人吹得比我好,你該聽他吹。”她岔開話,看着遠處說。
“是二郎嗎?”
“不,不過他吹得也很好,
我吹蘆葉就是他教的。那時,我吹得比你剛纔吹的還要難聽。”燕燕回憶起幼時的情景,臉上帶着沉靜的微笑。
注視着那晨花凝露般的笑容,他笑意融融地問:”既然你說那吹得更好的人不是二郎,那他是誰?”
“二皇子。”
休哥濃黑的眉毛高挑,一抹恍悟寫在眼中。“難怪多年前那個重五夜,你因一首曲子觸怒聖上,從不多言的二皇子竟出頭爲你解圍,原來你與他早已認識。”
“不算認識,就是那天,我在湖邊聽他吹蘆葉才第一次見面。”燕燕把九年前的舊事告訴他,不想讓他誤以爲自己跟那位二皇子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耶律休哥聽罷,什麼也沒說,彷彿陷入了沉思。
燕燕見他表情凝重,並沒詢問。儘管經過今天的打虎相救和今夜的月下交談,她知道兩人之間的關係改善了,但他畢竟身份地位顯赫,她不可逾距。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耶律休哥起身,說:“早點睡吧,明日要像這兩天一樣好好表現喔。”
“我表現好嗎?”她眨巴着眼睛問。
他笑望着她,“怎麼,還在爲這兩天我沒稱讚你而耿耿於懷嗎?”
原來他知道!燕燕哼了一聲,“當然,所有人都說我棒……”
“所以少我一句又何妨?”他輕輕一語截斷了她的話。
“可我就是希望聽到你的那一句!”她倔強地看着他。這男人真小器,竟爲她曾經的冒犯,而不肯對她如此賣力的表現說句好聽的話!
看着她晶亮的眼睛,耶律休哥笑道:“想聽哪句只管說,我會學給你聽。”
哼,這是什麼稱讚?討來的——不甜!不真!不美!不要也罷!
斜他一眼,她扔了手中的蘆葉,拍拍衣襟大步走開。
“韓二郎有眼光,蕭燕燕果真是才貌雙全的奇女子!”
與他擦身而過時,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燕燕笑了,這已經是很高的讚賞。
第三天的打獵有驚無險,收穫同樣豐碩,而最讓燕燕高興的不是自己傲人的成績,而是與耶律休哥成了朋友。
車馬隆隆,滿載而歸,他們受到英雄凱旋般地歡迎。
蕭燕燕踢了惕隱屁股的事,與她虎口救帥的英雄行爲一道,被傳得沸沸揚揚。對此燕燕毫不驚訝,部族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隨風傳遍草原大漠。因此,她只能以沉默和微笑迴應所有人的驚歎和讚美。
不過,耶律休哥的嫡妻霍木英大妃和偏房晉國公主山嵐的登門致謝,卻讓她吃了一驚。幸好兩位夫人爲人豪爽熱情,加上與韓德讓相熟,因此雙方見面,彼此都感到親切自然。由這兩位出身顯赫的夫人口中,她得知耶律休哥打虎回家後,時常說起她,因而讓他的兩位夫人也崇拜上了她。
從此,她與兩位夫人成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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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冬季很冷,冬暖夏涼的永州也下了幾場大雪。
因冰雪所困
無所事事,燕燕常被霍木英和山嵐找去惕隱帳撫琴唱歌。有時,她也會邀來找她的淑怡一起去,因此“打虎女英雄”和“遼國一絕”常與惕隱夫人聚會歡歌的事傳開,不少命婦淑女也來湊熱鬧。
好客的霍木英開門迎客,惕隱府的西亭便成了女人們聚會解悶兒的好地方。遇到公務不忙時,耶律休哥和他的朋友們也會出現在西亭,大家談詩畫、比琴技、弄筆墨,寓教於樂,十分開心。
也因此,紓解了燕燕對韓德讓的思念,這個冬天變得不再那麼寒冷。
轉眼間,冬去春來,新的一年到來。
依照慣例,宮殿帳營將於正月初遷往春捺鉢,但今年的聖旨遲遲未到,究竟該先返回上京臨潢府,還是直接轉往春捺鉢,主掌朝廷政務的于越、惕隱和各部大將軍都不能確定,立春前派去黑山請旨的使者尚未返回,因此衆人只能等待。
然而,這天午後,燕燕忽聞戰馬嘶鳴,足聲橐橐,空氣中瀰漫着一絲緊繃。
她趕去皇宮,看到大首領部族軍的數千將士已列隊在積雪未化的草原上,一身戎裝的耶律休哥正從於越行宮快步走出,那位前往黑山的使者跟隨在他身後,她連忙迎了上去,問:“惕隱,出什麼事了?”
耶律休哥神情嚴肅,腳步未停地說:“是朝廷中的事,你不必多問。”
說着,便從侍衛手中接過已備好的戰馬翻身而上,再回頭對她說:“趕時間,我不跟你多說了。”
隨即一抖繮繩,放馬奔去。
那個使者和逾萬大軍緊隨其後踏踏而行,獵獵旌旗在風中翻飛。
看着遠去的軍隊,燕燕想:一定是使者帶來了重要消息,而且他們往北,黑山就在北面,難道,是皇帝有事?
耶律休哥率大軍剛走,各部族就接到于越的傳令:兩日後啓程返上京。
于越是皇帝之下職位最高的大臣,皇帝有事不能親自臨朝時,他與皇帝的輔佐大臣北南丞相同擔重責。因此他所發佈的命令,無人敢質疑。惶恐不安的人們忙着整理行裝車帳,準備返京。
燕燕抽空去看望霍木英和山嵐。她們也很納悶耶律休哥的匆匆離開,及於越忽然下令返京的舉動,但並不十分擔心。
“皇上總是會有些事情急着要臣子去做,爺這麼來去匆匆也是常事。”大妃見她擔憂,安慰道,”二郎也是朝中人,等嫁過去後,你早晚會習慣的。”
惴惴不安中,燕燕跟隨大遼皇宮於半個月後抵達上京,發現入京的沿路增加了不少崗哨,越接近都城,那股緊張氣氛越濃。龐大的宮殿由捺鉢返京,過去入城只需報上部族即可,如今卻是每一車帳、每一份有于越火漆封口的通文、每個部族軍首領所持的兵符、甚至每個成年人,都得一一覈對後才予放行。
如此謹慎的檢查和森嚴的警戒,令人不得不擔心皇宮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燕燕很擔心跟隨御帳的父親和韓德讓。不知二郎返京沒有?自九月分別,四個月已過,卻一直沒有他的音訊,如今又是這樣緊繃的亂像,她怎能不擔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