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後, 金國中路軍敗退撤軍的消息傳回臨安, 舉朝欣然。
金國把大部分的精兵良將都壓在了中路軍上,現在中路軍敗了, 主將完顏摩還在衆目睽睽之下臨陣脫逃,金兵士氣大減。
趙眘將捷報傳回臨安。打了勝仗的消息便在臨安的街頭巷尾傳開。
周梨去了大牢,把哥舒似情調製出的解藥給了洛小花。
洛小花仰頭吞下後, 也不等發揮藥效, 徑自走出牢門。
他邊走邊問:“未染呢?我的劍呢?”
浮一大白就放在牢中的一張桌子上,洛小花疼惜地摸了摸它。
周梨讓人把未染的棺木擡來,洛小花開棺確認是未染後, 把棺木合上。
他的手按壓在棺才板上許久,定了定神,忽然面孔繃緊,把棺木扛在了自己肩頭。
晨曦將現未現, 凝結在一片皎潔的雲層間。
算來已是初春,但料峭得很,寒氣與露水不斷地往衣袍上跌。
一條長街, 地面不算乾淨,混雜着泥水, 漚在青石板的縫隙裡。
洛小花扛着這棺木慢慢地往前走,街上巡邏的士兵都看着他。
走到府衙前時, 江重雪出現在門內,多日養傷,外傷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只是內傷短時間好不了,臉色微白,他叫住洛小花:“喂。”
洛小花停住,把臉轉向他。
江重雪問道:“去何處?”
洛小花眨眨眼睛:“你管我?”
江重雪吃了一鱉,揮揮手:“滾吧。”
洛小花笑了笑:“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不要太想我,因爲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江重雪一句“你找我幹什麼”還沒出口,洛小花已道:“我會來找你打架的。不過,不准你用春風渡。”
“憑什麼,”江重雪斜着眼睛看他,“我就用。”
洛小花大笑。
他的笑聲一貫很張揚,毫不掩飾內心的情感。
江重雪凝視他,覺得洛小花此刻也許是真正自由了。
其實洛小花一直是天性自由的人,留在梅影不過是爲了未染,現在未染死了,他這執着也終於可以解開。
“不準走!”門內爆出一聲厲喝,洛小花的笑聲倏然收起。
魯有風快步走了出來,指着他道:“把棺木留下。她不能就這麼走了!”
洛小花不睬他,繼續擡步往城門口去。
魯有風追上去,被洛小花撩起的一腳踢翻在地。
周梨把他扶起來,洛小花冷漠地注視着他,不帶一絲感情。
這一腳力道很重,魯有風好半晌才能說話:“她、她不能走,她欠我魯家的血債,還沒有還清……”
洛小花字字冷徹入骨地道:“已經清了。”
魯有風愕然,他大概覺得洛小花很無恥,未染害了魯家這麼多人,即便她死了,也只是一條命,如何償還這麼多條命,他卻說清了。
洛小花看到他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有些驚奇地轉向江重雪和周梨,“怎麼,你們沒把當年的事告訴他嗎?”
江重雪和周梨互看一眼,沉默。
洛小花扯起嘴角,諷刺道:“你們可真好心。”
魯有風古怪地盯着他,洛小花慢慢地轉過身,正面對着魯有風,他沒有把棺木放下,就這麼和魯有風說話。
他把當年葉小魚的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告訴給了魯有風。
洛小花的語速頗快,三言兩語之間,便將往事勾勒成形,攤在了魯有風面前。
聽完之後,魯有風的表情空白一片。
周梨想,當初她聽到這個故事時,作爲一個外人,都覺難以消化,何況魯有風還曾與葉小魚相識,與這故事裡的人都有無數牽連。
魯有風慢慢轉過頭,看向周梨,彷彿想讓她確定什麼。
周梨道了一句:“他說的,是真的。”
魯有風狠狠搖晃了一下身體,他輕輕搖頭,表示不信,可他也只是搖頭,沒有說話。
周梨忍不住爲魯有風道:“魯公子雖是魯幼常之子,但他並不知道魯幼常的惡行。”
“不知道?”洛小花忽的提高了嗓音,掐着喉嚨笑出來,“你不知道嗎?魯有風,你真的不知道嗎?”
最後一句詰問已近乎低吼。
魯有風的手蓋在臉上,眼睛在指縫間瞪大:“不可能的,她怎麼會是葉小魚呢,葉小魚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我、我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怎樣?”洛小花逼問他,“魯有風,你是親眼看到了她的屍體,還是親眼看到她活着?”
魯有風像承受不住,發出一聲悲鳴,彎下腰背。
洛小花淡漠地看着他,幾句話就把魯有風逼到奔潰:“你明明看到她的,你知道她沒死。”
葉小魚十三歲從魯家消失,那時候魯有風比她大一歲。
葉小魚是他第一個擁有的好朋友,他從小便性格怯懦,尤其是魯幼常近乎執拗可怕地要他成爲一個天下最好的機關師,他沒有這樣的天賦,每天都頂着巨大壓力,很少開懷一笑。
葉小魚來魯家後,他發現這個女孩比自己更沉默,簡直不苟言笑。
他知道她的親人都死了,覺得她很可憐,所以對她格外的好,想讓她笑一笑。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他帶着做好的機關從屋子裡衝出去,葉小魚看到他時,竟笑了,他頓時愣住。
葉小魚自小便長得好看,是他見過的同齡女孩子裡,最漂亮的一個。他沒想到,她笑起來更爲美麗。
可是葉小魚的笑很快被一張佈滿淚水的臉代替,那張臉也是葉小魚的。她哭起來讓人心疼。
十四歲的魯有風對家裡的每一處機關都很熟悉,他經常會去觸碰這些機關,然後盯着那機關看上半天,在腦海裡想象一遍它是如何運作的。
那也是魯幼常給他的功課,讓他研究每一種機關,熟知每一種機關的原理。
某天他揹着手踢着一塊石頭,心頭默背千機圖,走到了魯幼常的書房。
也許是機緣巧合,讓他打開了那間關葉小魚的密室,他張頭探腦地看下去,奇怪自己家裡什麼時候多了一道他不知道的機關,緊接着,他的眼睛裡便跳進了葉小魚哭泣的臉。
那時候葉小魚已然懷孕,大概是密室裡燈火不明的關係,她的臉很斑駁,她看到他時,激動地跳起來,眼睛裡露出一種瘋狂,咿咿呀呀地對他說着什麼。
魯有風嚇壞了,渾身冰冷,這時候一隻手拍在魯有風肩頭,他輕輕暈了過去,被這隻手托住。
醒來後,便看到魯幼常那張嚴肅的、正人君子的臉。
要欺騙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對魯幼常而言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他很清楚自己兒子懦弱的秉性,所以很容易就把他唬住,讓他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並讓他不要對任何人說。
魯有風心情低落,但是漸漸的,他也相信了那是自己的幻覺,因爲他看到的葉小魚是不會說話的,明明張着嘴,卻一個字也講不出。
葉小魚會說話的,而且聲音動聽得很。魯有風想到此,愈發相信這是自己的幻覺。
葉小魚不是不會說話,她只是喊啞了嗓子,在那間密室裡,她每天都會高聲呼救。
自從見過葉小魚後,他便失魂落魄,總是想着這個幻覺,每件事都做不好。
魯夫人當先發現了他的不對勁,逼問之下,魯有風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幻覺說給她聽。
魯夫人會去跟蹤魯幼常,從而發現那個密室,一切皆由魯有風而起。
而魯有風纔是當年第一個發現葉小魚被囚的人。
“可是你沒有救她,”洛小花毫無感情地說,“你知道她是被你爹關着的,你沒有救她。”
魯有風渾身發抖,陷入回憶的驚濤駭浪之中。
周梨看到魯有風抱着頭顱搖晃,她沒想到這故事裡還有這一節存在。
可是,魯有風當年也不過是個少年,一個並不成熟的孩子,每天活在魯幼常的陰影下。
這樣一個本就極爲懼怕魯幼常的人,他能做什麼,他可以做什麼。
洛小花扛着棺木的手緊緊掐住木材板:“當年魯幼常設計害死葉家滿門,只有葉小魚一人活着。現在魯家也只剩下你這一脈。當年未染活下來了,她便也讓你活下來。葉家和魯家的血債,已經平等了,所以,你們之間的仇恨也已經清了。”
公平?這算是哪門子的公平!
魯有風發狂地衝向他,再次被打翻在地,但他仍是吼道:“那又怎麼樣?她憑什麼用我爹的錯來懲罰我?!我、我沒有救她,可我要怎麼救她?我救得了她嗎?!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魯有風大聲嚷叫,像要把胸腔裡全部的情緒都吼出來。
洛小花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走了幾步,他忽然道:“臨安城,西坊,陳姓富戶。”
什麼意思?周梨腦筋轉了轉,驀地想通了,道:“魯有風的女兒並沒有被賣到青樓?”
洛小花不吭聲,只深深呼吸了一次:“江重雪,下次見。”
他終究是告訴了魯有風,未染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會敲他的頭。
洛小花輕輕一笑,未染讓他賣那女孩去青樓,他沒有這麼做,轉而賣到有錢人家當丫頭去了。
洛小花想,未染爲什麼會叫他去做這件事呢,真是太不合理了。
洛小花每次想到這裡,都會很開心。
他覺得那是未染僅存的一點善心,終究是不捨得害那孩子,所以故意把這件事交給了他,因爲她太瞭解他,知道他肯定不會這麼做。
江重雪看着洛小花慢慢走遠,背影凝成一顆豆丁。
葉家和魯家的一切仇恨終於結束了。
他低下頭,把手鬆開,又抓緊。
那麼,他的仇,何時能報。
必是要報的,只要楚墨白還活着一天,這仇恨就永遠在骨血裡啃食着他。
終有一日,他會以金錯刀去找楚墨白報仇。
手掌鬆開的時候,周梨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沒有意外,也沒有擡頭,只輕輕握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