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

入冬之後,山中氣候在一夜之間變冷,沒幾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轉瞬而至。

暮色四合時,雪已將梅山籠爲一片素白。

周梨仰頭朝山頂一望,嗅到了梅花清香。江重雪上去看過後回來告訴她,山中十里梅花林,已宛然綻放,紅豔如火,其景色之美,天下無可匹敵。她也極想上去看一看,可惜輕功還不到家。

江重雪見她喜歡,就經常給她帶兩枝梅花下來。周梨把梅花擺在洞裡最顯眼的位置,待花枯了,江重雪會飛上去再給她折一枝。

一整個冬季,他們山洞裡始終有一抹豔色。

某一次江重雪歸來,不止給她帶來了一枝梅花,還給她帶來了一封信。

信是葉家兄妹寫的,前次他託鏢局給他們帶去一封信,沒想到竟真的會收到他們的回信。

這封信費了一番周折才總算到了江重雪手裡,險些錯過。

信中言道那日好不容易在小樓的追捕下逃走了,一直等到小樓離開纔敢現身,可惜小金刀堂讓小樓給端了,現在他們兄妹兩正準備重整旗鼓,修復小金刀堂,哦,應該說,是小刀堂。

江重雪說過要他們改名,他們正好趁此機會,把小金刀堂改成小刀堂。

周梨總算放心。她一直擔憂葉家兄妹落在小樓手裡,知曉他們平安便好。

之後他們便與葉家兄妹保持着書信來往,不過兩地離得偏遠,每次回信也不一定能完好地送到他們手上,因而大半年才得一封回信而已。葉火也曾想過要不要來求醉城與他們會合,江重雪在信中拒絕了。梅山是求醉城地界,哥舒似情就在這山上,山中又多陷阱,危險得很,讓他們不必冒險。這封信送出去後,便有許久沒得到迴音。

入冬之後,山中野獸的形跡少了,捕食起來也困難的多。

周梨和江重雪不覺什麼,沒有肉吃,野果蔬菜也是可以的,況且這山中還有許多珍貴靈草,譬如火靈芝,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用來提升內力再好不過。

只不過現在多了一個聶不凡,把他們當小廝使喚,不止要管他吃喝,還要忍受他怪癖的性情。

這人還特別挑剔,今天要吃山雞,明天要吃鮮魚,酒非要紹興的,江重雪到鎮上轉了一圈,求醉城名副其實,賣酒的鋪子不止一家,酒的品種之多,讓人難以選擇,可偏偏就是沒有賣紹興酒的鋪子,於是給他沽幾兩本地口碑絕好的醉清風。

這醉清風是求醉城的特產,比紹興酒還好,聶不凡卻一邊大口喝着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一點不知道什麼叫做感恩。

周梨看不過眼,就故意使壞,在食物裡夾一片樹葉或者一塊泥巴,指望把他噎死,噎不死他也噁心死他。

這種小兒科的伎倆在聶不凡大而化之的脾性面前甚至都沒有發覺,反正他每次吃起東西來都是狼吞虎嚥的,不管什麼,都一味地送下肚子。

結果是始作俑者看得皺眉,在他張口時,自己先忍不住地把那些髒東西扔掉了。

江重雪對他恭敬是有目的的,希望能得他指教兩招,最好能讓他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教給他。

聶不凡猜到這兩個娃娃動機不純,他也不藏頭露尾,浮着冷笑的模樣,說:“你想學我的六道神功,恐怕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於是他們就知道了這石壁上武功的名字,六道神功。周梨問江重雪可曾聽聞過,江重雪搖頭。他也算博聞廣記,江湖上有名的武功他幾乎無一不知,但從未聽過六道神功的名字。

這武功是聶不凡被關在山洞裡這麼多年來自行悟出的,外界不知。聶不凡曾敗於春風渡下,所以他心心念念地要悟出一套能夠打敗春風渡的武功,而這套六道神功,在聶不凡說來,正是春風渡的剋星。

當然,說是這樣說,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江重雪把石壁上的六道神功一個不差地謄抄了下來。

傳說陰曹地府有六道輪迴:一、天道;二、阿修羅道;三、人道;四、 畜生道;五、餓鬼道;六、地獄道。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爲上三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爲下三道。凡人死後,依照平生功德罪孽,分別投入六道,轉生輪迴。

六道神功開篇,便是聶不凡所寫的四句話:欲修此功,化身爲魔。六道輪迴,置死後生。

全部抄完之後,江重雪整理一番,得出六道神功一共有六篇要義,開篇爲“天道”,即自在天心法,是內功。第二篇爲“修羅道”,乃劍法,名曰:修羅劍法。第三篇爲“人道”,乃療傷和補氣益生之法,是教修煉者如何運氣療傷,使氣血化生壯五臟六腑的。後三篇的“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則分別是偷襲、點穴、用毒。

後三篇越寫越乖戾,江重雪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把偷襲之法寫得如此詳細的,而點穴那篇也與其他正統的點穴手法完全不同,至於用毒則更爲陰鷙。

聶不凡本來就不是名門正派出身,他的武功偏邪,這六道神功一看就非常的邪魔外道。

但對江重雪而言,這是一道曙光,可照亮他繼續前行的道路。聶不凡說六道神功是春風渡的剋星,也許他學會了六道神功,可以一敵楚墨白。

周梨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裡,她問聶不凡:“這套武功要真有這麼厲害,你不早就用它逃出去了,還會被關在這裡,被這幾條鐵鏈子拴住了麼?”

聶不凡笑,“我若要走,誰能攔我?”

周梨奇道:“那你怎麼不走?”

聶不凡忽的安靜下來,緊閉雙眼一言不發。

周梨只好就此打住。好幾次她都想誘聶不凡說出這個秘密,但是隻要提及,他要麼沉默,要麼發狂。最後她只好不問了,省得他一個心情不好,掐斷了她的脖子,得不償失。

六道神功究竟能不能打敗春風渡還是個謎,但是有一點它和春風渡一樣,那就是極其難練。

聶不凡從未禁止過江重雪練這門武功,可江重雪研究了整整半個月,最終徒勞無功。

他是慣用刀的,但若可以練成這套劍法去報仇,要他棄刀使劍也無不可。可惜這套六道神功的運功法門很是奇怪,越練越讓人摸不着頭腦。

周梨得了空,會靠在一旁看江重雪練功,看久了,自然而然對這套武功也熟悉起來。

偶爾她獨自一人練習完輕功,會取根樹枝作劍,刷刷刷地把那些招式舞出來。身體裡會莫名其妙地升騰起一股橫衝直撞的氣勁,她當時未曾多想,只當這是她輕功精進了。

直到有一天,江重雪在練功時再度遇到了難處,無論怎麼使勁都覺不對。

周梨走過去,說:“重雪哥哥,應當是這樣的。”

她說完,把那變幻無窮的一招將將地使出來,回過頭時發覺江重雪與聶不凡都愣住了,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這一招你是怎麼學會的?”聶不凡急問了一句。

“看多了就會了,”周梨一哼,“你的武功也沒啥了不起的。”

聶不凡聽後眼神微變,把周梨拽到跟前,手掌拍了她幾處穴位,大驚道:“你這丫頭,果然在偷偷練我的功夫。”

周梨跳起來,“你胡說!”

聶不凡嗔怒,“那你這內力是如何而來的?”

周梨驚訝地沉默下來,眼神看向江重雪,發覺江重雪的臉色刷白。

半晌,響起聶不凡的笑聲,一連道了幾個好字。周梨眉頭深皺,不知他爲何發笑。

聶不凡的眼睛裡迸出某種異樣光芒,在黯淡的山洞裡尤其駭人。

他是立了誓的,終此一生都不得踏出這山洞一步,但是謝天樞,他又不得不殺,在他死之前,一定要謝天樞也死。

所以他需要一個人,爲他去打敗謝天樞。江重雪顯然不是他要選的人,而周梨讓人始料未及。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練武的材料,可卻有某種天生的融會力,能極快地吸收一門武功的精髓。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天賦。

這世界上的確有這樣一種東西,有些人憑白了花了大把的精力到頭來一無所成,但是有些人只花了一半的精力卻可以事半功倍。

江重雪曾經也以爲自己有這樣一種天賦,可他先是遇到了春風渡,如今又在六道神功面前栽了個跟頭,他意識到,也許他根本沒有這種所謂的天賦。

江重雪牙根咬重了,有血味在口壁裡肆意蔓延。

打那天起,江重雪不再在六道神功上浪費時間,轉而繼續研究金刀堂的刀法。他是一貫倔強不服輸的性情,周梨能練的武功,他卻練不成,多少讓他心生挫敗。

周梨怎麼會不懂,不過江重雪這人,不是你三言兩語就可以安慰的,尤其安慰的不得法,會更傷他的自尊心。

很快周梨就有了計較,某天她對他道:“重雪哥哥,我要學六道神功。”

江重雪詫異地收住了手,周梨平靜地與他對視。

天邊正是雪停時分,陽光初放,把她的臉映的五光十色,髮絲被照着,近乎瑩白。

也許是某種心意相通,江重雪剎那便明白了,他擰了擰眉,“阿梨,你不要……”

“我想練,”她打斷他,故意笑說:“重雪哥哥,你不會是嫉妒我能練成吧?”

江重雪抿了抿脣,沒等他回答,周梨就去烤野味了。

周梨做出的決定,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翌日,周梨就帶着一隻外酥裡嫩的烤雞並了一壺酒去山洞請聶不凡指教她練成六道神功。

聶不凡撕扯着雞腿連肉帶骨吞下,眼角斜了斜,看向周圍石壁。他這個動作很明顯是告訴周梨,六道神功就在這裡,要學自己練。

周梨毫不懼怕地瞪他,“這個我當然知道,只不過,”她上前一步,與他對視,“這門武功是你創的,我若有學不好的地方,你須得不厭其煩地指教我,每一招都要給我拆解一遍,每句話每個字我都要弄懂它的意思,你若有一絲一毫不耐煩的表現,我就不練了。”

聶不凡以爲自己聽錯了,還沒見過誰用這種挑釁的態度請人教武功的。

周梨慢條斯理地踮着腳尖儘量做到與他平視,“我若學會了六道神功,就可替你出去打敗謝天樞,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洞裡光線昏暗,聶不凡冷笑看她,“你未免太大言不慚了。”

“是麼,”周梨歪了歪頭,“也許吧,可能我練十年二十年也打不過謝天樞,但是誰知道呢,也許五年之內我就打敗謝天樞了,這世上不是有奇蹟麼。看你的樣子,是不相信我能練成了,罷了,”她提起盛食物的竹籃子,背過身去,“那你就慢慢等吧,等有朝一日,或許還有哪個倒黴鬼也和我們一樣正好掉下來撞見你,然後正好又是個武學奇才,能把你的六道神功練到十成十,替你去打敗謝天樞也說不定。”

聶不凡向來自負,怎能容忍一個小丫頭片子這樣嗆他。可是周梨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深知他惡劣的秉性,不把這些前提說清楚,將來必有麻煩。

周梨看他不說話,作勢就走,快要步出洞口時,她禁不住皺眉。她已經放慢了步子,怎麼聶不凡還不叫住她?不會是她說的太過火反而刺激到他了吧。

“你站住。”這時,回聲在洞內繞個彎子,撞進了耳朵。

周梨收住腳,剎那舒了口氣。

到底讓她賭贏了。

這天之後,周梨開始修習六道神功。

她需要一把劍。江重雪讓鐵匠給她打的劍派上了用場,第一次拿到這劍的時候她雀躍不已,使勁地摸它不夠,晚上還抱着它睡覺。其實那劍並沒有什麼特別,普普通通的,其鋒利程度與庖丁手裡的菜刀無異,但卻是她第一次得到一樣禮物,雀躍不已。

江重雪微微笑了笑,很快又湮滅。當初他想爲她打把劍的時候,並不知她會去學六道神功。

周梨……想要承擔他的仇恨。

這個認知讓江重雪不寒而慄,他憑什麼讓周梨糾纏進他死灰般的命運裡去。

當他開口想要阻止周梨的時候,周梨默了好半晌,方說:“重雪哥哥,你是怎麼看我的?”

江重雪一頓,半天答不上來。

周梨是他心血來潮救下的一個小姑娘,當初救她的時候,不過是因爲他聽到她的求救聲,他一時不忍,於是翻開斷壁殘垣,看到底下仰着一張小臉可憐兮兮的周梨。

直到長路漫漫的相伴,都是兩顆孤獨的心,因而靠在一起取暖。

是心血來潮,也是於心不忍,讓江重雪把周梨救起。

周梨早就看出,實際上,江重雪的心很軟,並不如他自以爲的那樣刀槍不入。就好像他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伸出援手,也會爲了無辜百姓去殺金人。

江重雪答不上來,周梨接口:“我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你的負擔,帶着我,好像總是讓你變得很麻煩。我不想要這樣了,我想要變得強大起來,變得有能力保護自己,直到有一天,能與你並駕齊驅。”

江重雪一身斜襟的赤紅衣袍,手指靜靜縮在寬袖中。半天,他一笑,笑容裡映出了這煙波流轉的世外桃源。

“我想那天並不會很遠,”他說,慢慢用手拍了拍周梨的頭,“阿梨,你答應我,不要爲我去做冒險的事,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

周梨睜着眼睛看他,天邊暮雲重重。

此後,他們再沒有就六道神功這個問題說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