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過去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 江重雪在昏厥和醒來間不斷沉浮。
身體很重, 像陷在泥沙裡,四肢各處都不着力。
背上的傷黏住了衣料, 浸透了血水,原本還在一抽一抽地發疼,後來就麻木了。
地上很涼, 他蜷縮着, 無意識地把自己抱成一團,他甚至隱約覺得神識漂浮在高空,俯瞰着地上的軀殼, 兩者分離。眼睛模模糊糊的,想去看清什麼東西,又忘記了到底要看清什麼。
江重雪霍然睜開了眼睛。
外面已是夜色長空。
他躺在地上,正在哆嗦, 疲倦不堪。
微微側了側臉,看到雕花窗格上撲了層盈淡月色,屋子外一地銀白。
月亮有點高, 被翹起的屋檐遮住。
有人點了燭,燭光飄忽。
他瞪着眼睛回頭, 那個人還坐在椅子裡,手上變戲法般多了一根蠟燭。他嘴角含笑, 映襯在燭火裡的臉跳脫飛揚。他好像無聊得很,時不時地吹一口,用手撥弄兩下, 燭火被他攪得胡亂地跳。
江重雪想去尋大哥的身影,發現他就在自己身邊一臂的距離裡,他抖着脣角,把他抱起來,眼眶紅了,墜下來一滴淚,砸在江重山的臉上。
許久,江重山醒了過來,虛弱地叫了幾聲重雪,手指亂抓。
江重雪把自己的臉湊近,他摸到了江重雪,感覺到了他的呼吸,終於放心。
椅中人玩夠了蠟燭,偏過臉來,有趣地看他們兄弟情深。
江重山的聲音枯啞,行將就木了般,“楚墨白,死了嗎……”
他的手拽緊江重雪的前襟,用盡全身力氣地問:“楚墨白死了嗎?他死了嗎?他死了嗎?”他連問了十幾句,到最後幾乎把聲音也喊啞。
江重雪聽不下去了,木然道:“死了,他死了。”
江重山的詰問停下了。椅子裡的人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可憐地看他。
“真的嗎?”江重山不確定地發問,恨不得生出一雙明亮的眼睛來,自己親眼去看,“你看到他死了嗎?你看到他屍體了嗎?”
“看到了,我看到了,”江重雪抱住他的頭,神色入了夢一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低聲道:“我親眼看到他被壓死在地宮裡,你若不信,等你養好了傷,我帶你去看,不過他的屍體已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你就是能看,都看不出這是楚墨白了。”說着,還笑了兩聲。
江重山的呼吸漸漸平順了,他忽然想要大哭,可是眼睛流不出淚來。
緊接着,屋子裡的兩人聽到他爆出一陣大笑。
笑聲刺耳,比哭還可怕。
旁觀的那人禁不住皺了皺眉,搖搖頭。
江重雪神色不變,像尊木雕,抱着他不放。
江重山止住了笑,手輕撫江重雪的臉,發現他把頭垂得極低,他怔了怔,喉嚨裡嗚咽了兩聲,像極其痛苦。
江重雪緊張地道:“哥,你哪裡痛麼,給我看看。”
江重山的胸膛起伏了幾下,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他好像才緩過來,艱澀地扯出一個微弱的笑,“重雪,去,給爹孃上炷香,把這樁喜事告訴他們。”
江重雪照他的話做了,三柱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裡,幽幽亮着,他的臉色滿面雪白。
“好了,好了,”江重山露出解脫的神色,渾濁的瞳仁一動不動,嘴角奇異地彎着,“重雪,以後你再也不必把江家的仇恨和責任擔在肩上了。”
江重雪緊緊咬住牙關,咬出了血他也不鬆口,眼眸裡一片死灰。
“重雪,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江重山沒聽見他回答,語氣莫名變得嚴厲,“你答應我,以後要好好活着,爲你自己活着,你聽到了沒有?”
江重雪跪下來,用手擦掉大哥臉上一塊灰塵,回答他:“哥,我知道了。”
江重山鬆了口氣,指尖牢牢攥着他的衣袖,忽然道:“還有,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哎,我說,你們兄弟兩的話也太多了,”那人看不下去了,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趕快把遺言交代一下就好了嘛,我還要帶你回去覆命呢。”
江重雪怒道:“你說什麼!”
江重山這才發覺原來身邊還有第二個人存在。
這人把聲息斂的十分細微,武功不弱,江重山的敏銳度已退化許多,完全沒感覺到他。
但一經聽到這人飛揚的聲音,他猛地僵住,“洛、洛三護法。”
洛小花甩着一條衣帶子把玩,坐沒坐像地斜着眼睛,手上打了個哈欠,不無抱怨地道:“江重山啊江重山,你說說你,偷練聖教武功不算,還敢沒有掌教命令私自殺人留下石花,最要命的,你竟然還利用聖教地宮來報你的私仇,你說你的罪該死幾次?”
他越說眼睛裡的光芒也越亮,話是在問罪不錯,表情看起來卻好像很讚歎江重山的行爲。
聖教裡無人敢做的事情,一個低階的下屬倒是全做了,洛小花都有些佩服起他了。
“教裡誰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好歹也該給我留個面子,這下好了,你讓我怎麼面對大護法伏阿,伏阿那人鐵面無私啊,你是想看我被他砍成九段不成?”
江重山本就不好的臉色更加鐵青。
欺騙聖教,他沒有想過逃脫。
這幾年他已深知聖教的厲害,天大地大,只要是聖教想殺的人,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濟於事。
他的命不長了,所以纔敢孤注一擲。
“三護法,”江重山撲過去,手指摸索一陣,拽住他的衣角,聲音哽咽,“求三護法再給我一點時間,只要一點點就好,等做完了這件事我一定隨三護法回去,任殺任剮,絕無怨言。”
洛小花無可無不可地把眉毛一擡,看江重山一頭接一頭磕在地上。
江重雪阻止不了,心疼的全身都痛。
他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江重山,大哥在他的記憶裡,一直是爭強好勝的,從不肯向任何人示弱,更不要說如此放低自己的姿態。
洛小花嘆了口氣,一手擡起他不停磕下去的頭,然後他把蠟燭擱在桌子上,說:“蠟燭燒光之前,隨你。燒光之後,跟我走。”
蠟燭只剩短短一截,但怎麼說也要燒上半個時辰。
洛小花待他到底留了幾分薄面。
江重山叩頭謝他,隨即把江重雪召到自己身邊,讓他把自己扶到金刀堂後面的校武場上。
金刀堂的校場很寬闊,周圍一圈種了幾棵樹。頭頂月光朦朧,幽幽地照着兩人,光線很暗。
當年許多弟子曾在這裡練刀,師兄弟們互相抱拳之後拔刀切磋,刀光的鋒芒點亮一張張年輕的臉。
兵器架上擺了幾把形狀不一的長刀,江重山挑了一把最稱手的,也是最重的,把它拿起來時費了許多力,江重雪伸出兩指在刀刃上一夾,助他一把,這才把刀提了起來。
兩人走到校武場的中心,江重山問:“重雪,你今年幾歲?”
江重雪怔了怔,答:“二十。”
江重山喃喃:“晚了,晚了兩年。不過不要緊,好在還有這個機會,我原以爲這輩子也沒這個機會把這套刀法教給你了。”
他把頭擡起,月光照到了他臉上。
一直以來江重山身上都帶着一種渾濁深沉的顏色,就好像在深淵裡浸泡久了,無法脫掉那層漆黑的外殼。
但是,此時此刻他站在月下,生命逼近了終點,身上卻反而煥然出一種奇異銳利的鋒芒來。
他道:“重雪,我現在將金刀堂的千錯刀法教給你。你要仔細地看着,把它刻進你心裡。”
江重雪嗓子如堵,硬生生地逼出了一個字:“好。”
江重山把刀橫在面前,左手併攏兩指輕輕撫摩刀身,隨即刀在半空劃過一個半圓弧度,一招連着一招,開始舞刀。
金刀堂四十八路流金刀法的要訣是以快制敵,而三十六路千錯刀法的要訣則是一個錯字。
千錯萬錯,刀法無錯。
江重山右掌發力,刀刃迸出一道燦然光輝,皎皎勝月,刀風捲過地上枯葉,驟然燒燬。
這把刀只是普通的刀,未承受過這樣剛猛的內息,在江重山手中微微戰慄着,隨時有斷裂的可能。
可他未曾放弱聲勢,反而愈發有力地挺刀而起,如北風呼嘯,在校武場的地面劃開一道道深裂的刀痕。
他接連使出十四招,在虛實進退中不斷變化,開口道:“記住,千錯刀法的要訣是一個錯字,這個錯字發乎於心。天地萬物,有正必有邪,有對必有錯。”
“何解?”江重雪大聲問。
千錯刀法的要訣從他記事起便知曉,可始終參不透。
江重山眉眼裡結出一層凜厲,“你活到今天,可有做過不該做的事,殺過不該殺的人。”
江重雪脫口道:“沒有。”
江重山微不可查地笑道:“想清楚了再答我。”
江重雪輕輕喘了幾口氣,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世上誰會沒有做過不該做的事,尤其是武林中人,殺人似乎不過眨眼之間罷了。
有沒有做過不該做的事。
有。
有沒有殺過不該殺的人。
亦有。
“我明白了,”江重雪赫然擡首,“錯字要訣,在於承認其錯,知錯必改。”
江重山搖頭,古怪地笑了笑,“你錯了。這是一套殺人的刀法,用來殺人的武功,何須知錯必改,難道改了之後你就再也不拿它殺人了嗎?”
江重雪愣住。
江重山使出餘下招式,他身姿既快且狠,招招緊密連接。
一刀落下,他聲音再次響起:“金刀堂先祖創千錯刀法時年逾古稀,先祖自審一生罪過,發現不該做的事做了不少,不該殺的人亦殺了不少,門下弟子道:‘師父武功蓋世,就是殺錯個把人又怎麼樣,這江湖中誰還沒殺錯過人?’先祖聽後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遂創千錯刀法。”
這個由來江重雪沒有聽過,一聽之下更加糊塗。
江重山說到一半,出刀的招式越來越行雲流水,他的身體應該早就油盡燈枯,但他渾然不覺似的把這套刀法揮舞到趨近完美。
流金刀法太快太戾,殺氣剛烈,不留餘地。
而千錯刀法招招堅實,硬而不狠,彷彿一個久經殺伐的人磨出了嫺淡心腸,袖手坐看風起雲涌。
“千錯刀法的要訣意義,就在於無論你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無論你一生錯過多少次,那都取決於你自身的決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與人無尤,與你手中的兵器無尤,與殺人的刀法無尤,與天無尤。”
江重山手腕一沉,刀往下壓,近到地面時做出迴旋姿勢,橫掃一圈。
刀風切斷江重雪衣角,他停了須臾,面向江重雪的方向,“你懂嗎?”
江重雪的身體熱了,有什麼東西急於在年輕的軀殼裡蓬勃。
他手向旁一抄,從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躍到校武場上。
他低眉垂目了半晌,擡頭時眼睛熠熠生輝,如藏星河萬千:“哥,我耍給你看。”
他說着,回想江重山使出的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地揮舞出來。
江重山看不到,他把嘴巴咬得滿是血味,從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夠復明,讓他可以看一看江重雪使出這套千錯刀法。
他只能聽,聽江重雪的刀風,聽刀的清鳴之聲,以及江重雪衣袂當風的輕響。片刻,他嘴角有了欣慰的淡笑。
他聽出了江重雪的刀風堅而穩,暗含悲愴,但沒有猶疑,沒有躊躇。
江重雪搖搖頭,“我還是不懂。”
他手上未停,在利落生風的揮刀中沉沉道:“但我想,先祖創這套刀法,不是爲了認錯,也不是要贖罪,他只是想告訴世人,做對也好做錯也罷,選正也好選邪也罷,都莫怨他人。”
一把殺人的刀同樣可以用來救人,你用它來殺人,就不要怪是刀的錯。
你殺了人有人恨你,你也莫怪那人要尋你報仇。
什麼都是自己的選擇,什麼都是自己做出的決定,你可以殺人,可以做錯,可以毀天滅地,可以做上一切壞事,但莫要怨天尤人,莫要把錯都推給其他人,唯獨不怪自己。這是底線。
江重雪止不住輕輕笑了笑,手上的刀停了下來,就停在江重山最後展示給他的那一招上。
看來先祖也是個怪人,纔會有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怪不得先祖在世時,金刀堂就被人喊成邪魔歪道。
江重山點頭:“正是。”他把刀一甩,“這是最後三招,你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