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砸了小金刀堂,不過他慷慨地扔出了一袋銀子作爲補償,而條件就是小金刀堂必須改名。兄妹兩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這對兄妹哥哥叫做葉火,妹妹叫做葉水。
葉火葉水來自江北,少時同一個師父學了幾年的武功,結果師父沒有教完就駕鶴西去了,他們兄妹只能流浪江湖賣藝爲生,因爲早些年被青城派的人欺負過,便自此有些痛恨名門正派的僞君子,想拜在江北的門派下。
思來想去,因爲十分崇拜金刀堂堂主江心骨的武功,又覺得金刀堂氣勢恢宏,就選了金刀堂。
可要入金刀堂也並非易事,兩人過關斬將,好不容易受到了金刀堂的賞識,令他們來春便可正式拜師學藝,豈料殺出個楚墨白,把金刀堂給一鍋端了。兩兄妹再度沒了目標,只得繼續流浪,終因囊中羞澀,又看這麼多人都在打着江北門派的名頭斂財,便有樣學樣,立了這個小金刀堂,到鐵鋪打了一柄刀,謊稱是金錯刀,借了金刀堂的名聲,招攬了好幾個江湖浪人聚集於此,偶爾做些攔路搶劫的買賣。
周梨被水一嗆,原來他們真是入了賊窩。
葉火表示,世道艱難,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在活着和餓死之間當然是要選擇前者。
周梨不解地想,比起他們,江重雪真是好有錢,即便是浪蕩江湖,身邊帶着她這個拖油瓶,仍然出手大方揮金如土,讓她很好奇江重雪的錢到底是哪裡來的。
江重雪啜着酒,聞言眨眨眼睛:“搶來的。”
周梨輕輕一抖,無法想象江重雪搶劫的樣子。轉過頭的時候,看到對面的葉水在偷偷打量江重雪,看到她回頭了,衝她一笑,葉水笑起來朝氣蓬勃的,周梨也笑了笑。
葉火抓起一隻雞爪子往嘴巴里塞,嚼得嘎吱響:“少堂主,你是要去金陵向楚……那人報仇嗎?”
江重雪垂下頭,壓低了聲音,“不錯。”
葉火還未開口,葉水已搶聲道:“我也去!”
葉火用油膩的手抓抓頭,“妹妹說的就是我想說的,少堂主,我與妹妹早就做了打算,要去金陵找那人給堂主報仇,當年堂主不嫌棄我兩的出身,願意招納我們進金刀堂,還給了我們銀子讓我們不至挨餓受凍,這份恩情我和妹妹一直銘記在心,你若不嫌棄,這一趟我兄妹願與你同行,如何?”
葉火如此義憤填膺,一來他的確是仰慕江心骨,知道江心骨死在楚墨白手下,還發誓要爲江堂主食素三年,以祭江堂主的在天之靈,雖然只堅持了半日就破戒了。二來,他覺得這個楚墨白實在是個雞肋,哪個門派不滅,偏偏滅了金刀堂,害得他們兄妹只能繼續流落江湖,日子過得甚是心酸艱苦,一提起這一節來,他就氣楚墨白氣得牙癢癢。
江重雪搖頭,“此去生死未卜,我不可連累你們。”
葉火曲起一條腿在凳子上,吃相很不好看,嘴巴里含着東西說話也不利索,聽都聽不清楚,葉水在一旁替他開了口:“我和哥哥從小流落江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少堂主要是這麼說,就是看不起我們兄妹兩。”
葉火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江重雪盯着杯盞裡的酒,一聲不吭地仰頭喝盡,說:“這個仇不必旁人插手,我要自己報。”
兄妹兩尷尬地對視一陣,見他說得認真,也不好強逼。
既然不需要他們報仇,葉火便留他們在小金刀堂多住幾日,也好去一去一路奔波的勞累。江重雪急着趕路,謝絕了,準備待過這一夜,明天一早就起程。
晚上的時候周梨與葉水同睡一屋,葉水在燭火下擦拭着她的鴛鴦鉞,周梨靠在牀上還在思索江重雪爲什麼會這麼有錢,葉水走過去揉她的頭髮,笑道:“你難道不知金刀堂在被覆滅之前,是個極生財的地方嗎?”
周梨頂着一窩亂蓬蓬的發,“爲什麼?”
葉水把枕頭墊在後背,拉着周梨並肩靠在牀幃裡,明月在地面如一道分水嶺般照出半地水銀,“金刀堂所收的弟子中不乏殷實富貴之家出來的人,光是開堂授徒所收的銀錢就非小數目了,更何況金刀堂的經商手段也十分了得,偶爾還做些鏢行運貨的買賣,即便是如今被滅了,在銀號當鋪裡的餘錢也應當不是個小數目了。這些都是極平常的事情,每門每派都是如此營生的,還有開酒樓飯館的,正派之中甚至與朝廷都有瓜葛,你不知道麼。”
周梨回悟過來,這些江湖武林上的事情她的確知之甚少。
“周梨,”葉水叫她,下頜擱在周梨的肩膀上,周梨笑了笑,葉水比江重雪還要大一歲,卻像個孩子,“你給我說說江重雪的事情好不好?”
周梨怔了怔,“重雪哥哥?”
“對,你給我說說,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是什麼樣的性子,又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周梨支吾半天,只答了一兩句,例如江重雪喜歡紅色,喜歡吃什麼樣的菜,喝什麼樣的酒,這些是她和江重雪相處的日子裡知道的,至於江重雪的性子,忽冷忽熱,她也說不清楚,至於他喜歡的姑娘,她就更不清楚了,“姐姐要知道這些做什麼?”
葉水眉毛一挑,吹滅了蠟燭,一骨碌鑽到被子裡,把臉蒙在裡面,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沒什麼,睡吧。”
周梨蓋上被子,微微仰面,看着頭頂雪白的牀帳。
怎麼從來沒有想過,江重雪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呢。周梨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自己也不知是爲什麼,只覺得臉頰如火燒,江重雪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晃,渺渺茫茫的,害得她一夜都未得安睡。
翌日她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無精打采地走出房門,遇到江重雪時還被他取笑了一頓,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江重雪見她一臉呆滯,還以爲她病了,伸手去摸她額頭,她一嚇,反應極大地跳開,匆匆跑了,弄得江重雪一頭霧水。
這一日風清雲闊,吃過早飯,剛從小鎮上採購食材歸來的弟子帶回了一個消息:金人又來了。
葉火皺眉道:“能確定嗎?”
弟子點點頭,“城門都緊閉了,我們沒進的去,城牆上到處都是衛兵,看這架勢,的確像是金人又來了。”
江重雪聽到這裡,攢眉蹙額:“難道此地常有金人來犯嗎?”
葉火道:“正是。這地方是金人南下的必經之地,所以時常受金人侵擾,不過除了去歲他們大舉來犯外,其餘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到此只爲打劫財物來的,這些金人都非金兵,不過一羣連自家都混不下去的毛賊而已,他們來去如風,每次都是大肆剽掠一番就走,簡直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江重雪沉默了一會兒,“府衙不管嗎?”
“府衙?”葉火一笑:“府衙只會管我們這些江湖人,成天和我們過不去,讓他們去打金人?他們逃得比兔子還快。”他端着下巴揣思,“現在下山怕會遇到金人,不如你們晚些再走?”
江重雪輕輕挑眉:“你怕金人?”
葉火嘿嘿笑了兩聲,強裝道:“不是怕,只不過能省一事就省一事,府衙都不惹那些金人,我們又何必去惹。”
江重雪抱劍站了起來,淡淡道:“先不走了,我去鎮上轉轉,打聽一下這消息是否屬實。”
葉水附議:“這些金人把我們大宋的地盤當自己的家了,想來就來,想搶就搶,哥哥,你怕他們,我們可不怕,少堂主要是想去打金人,算我一個,我給少堂主打頭陣。”
葉火鬱悶道:“妹妹,你以前不也贊成不要去惹金人……”
葉水衝哥哥飛了個眼刀,回首時臉上已堆了笑,偏頭對江重雪嫣然一笑,“好不好?”
周梨奇怪地看了葉水一會兒,忽然靈光乍現,想到了什麼。
周梨沒有憑白猜錯,葉水的確喜歡江重雪,她倒也不對周梨隱瞞,周梨支支吾吾問她的時候,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周梨覺得不可思議。葉水和江重雪相識還不到十二個時辰,她喜歡江重雪什麼呢。
“因爲少堂主長得好看。”葉水鄭重其事地告訴她。
“……”周梨覺得葉水真是耿直,單刀直入,沒有一點拐彎兒的,“姐姐,這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
葉水一手拍在周梨肩上,“不,如江重雪這樣好看的,很少。”
周梨想了想,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她。
葉水喜歡江重雪,所以不想讓他走,打金人只是藉口。周梨看她神神秘秘的,好像在盤算什麼,準備動江重雪的腦筋。
入夜後,江重雪藉着夜色去鎮上轉了一圈回來,告訴他們,鎮上的確已經戒嚴,但一個金人的影子都沒見着。府衙是被金人嚇怕了的,因收到了風聲,言說鎮外有一夥金賊試圖入鎮打劫,因而下令關閉城門,以防萬一。
葉火打個哈欠:“原來金人根本沒來嘛,這官府也忒慫了,聽兩句風言風語就弄得草木皆兵的。”
“再等一等吧。”江重雪說。
一等便是三日,到第三日的時候,官府解除了禁令,一場虛驚就此結束。
江重雪見此也就沒有再耽誤下去的必要,準備馬上啓程。啓程的前一晚,葉水拉住周梨,央求她幫忙。
“我要去向江重雪表明心跡。”葉水對周梨道,周梨驚掉了下巴。
葉水不知道江重雪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但江重雪是個男人,男人總喜歡溫柔的姑娘。葉水搖了搖周梨,“你幫我,好不好?”
周梨看着她,並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
江重雪不知被兩個姑娘算計,夜上三更,他穿花拂柳地繞到廂房準備養精蓄銳早點睡覺,誰知倚在半月門前的葉水遠遠觀望到了江重雪的身影,手圈在嘴脣上撮了聲口哨。
彼時坐在廊下面前架着一張七絃琴的周梨聽到信號從睡意裡直起身子,在手臂上掐了一把,抖擻一下精神。
院子裡一株初放的海棠樹,她仔細地回想起那年伴在私塾先生身邊的歲月,先生手把手教她讀書習字彈琴吹笛,可惜,僅只一朝,先生便舍了她離開人世了,唯獨他教她的東西,依然溫存在她身體裡,緊緊牢記。
周梨按照和葉水的約定在心裡默默計算着時間,指尖挑動琴絃。
琴聲如春風乍起,踏入院子的江重雪在琴聲裡頓住了腳,擡起頭來。
海棠樹上綁着一盞紅縐燈籠,石桌上擺了幾碟點心並一壺酒,立在樹下的葉水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藍裙子,笑着對江重雪欠身,然後迎着不明不暗的光跳起一支剛學好的舞。
廊下的周梨專注着手下的琴,這事關葉水的幸福,她萬萬不可有所差錯。
曲畢時,她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一朵海棠花落在琴上,周圍寂靜無聲。
院子裡的葉水不明就裡,發現江重雪神色不對。
十步開外的江重雪則繃緊了臉慍怒地看着撫琴的周梨。
周梨心口一緊,葉水正要說話,江重雪已毫不留情地轉身。葉水反應過來要去追時,背後的周梨扔下七絃琴,速度比她還快,在花徑小路上一拐,就消失在了葉水的視線裡。
一處花葉濃蔭之地,周梨趕上了江重雪,也大約是江重雪故意讓她趕上,若是照江重雪的輕功,周梨着實沒有趕上他的本事。他負着手,側過身子,眼睛裡斂盡了流光溢彩。
周梨有些腦袋不清楚,她知道江重雪生氣了,他經常對她生氣,但鮮少有像現在這樣的,“對不起。”
“爲什麼說對不起?”在她話音未落之際,江重雪就接口道。
“我不知道你會不喜歡,我以爲……”
他聽了她的話竟笑了,“你以爲?你什麼時候能代表我來以爲了?你以爲我喜歡葉水,便幫着她來討我的歡心,這可真是有趣,你與她相識不過短短几天,就有了這麼深厚的姐妹情分了,如今我倒成了你們算計的對象。”
周梨不知該說什麼了,有些事情她自己都沒有搞清楚,要怎麼對江重雪說。
她急得臉紅了,“我答應幫葉水姐姐,是因爲我看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說有笑的,我與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生氣就是皺眉,還總怨我拖累了你,我想,你和葉水姐姐相處比和我相處要輕鬆許多,那也好啊,你救過我的命,要是你真的喜歡葉水,我也是可以幫忙的,這樣一來一舉兩得,你開心了,姐姐也開心了,不是很好麼。”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僵持片刻,江重雪用手指擡起周梨下頜,周梨的臉色很堅定,又很難過。
過了很久,他心裡的火氣漸漸消下去,甚至軟軟地浮起一些他自己都未預料到的情感,他說:“我和葉水在一起的確輕鬆許多,但……”他頓了一頓,“阿梨,你……”
他兩次停頓,不明所以。
“什麼?”她眨着眼睛問。
可江重雪搖了頭,“沒什麼。”他放開周梨,背過身去。
也許是因爲這一夜月色好,江重雪想要對她說些心底的話,可他想起自己所揹負的仇恨,着實不該許諾什麼,於是就此住口。
兩人在風裡呆站了許久,周梨腦袋一團亂麻,唯一想到的,是江重雪叫了她一聲阿梨,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平日通常以一個喂字代替她的名字。
阿梨。
江重雪念這兩個字的時候尾音上勾,還挺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