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山後, 陳妖已經備好了馬匹和盤纏, 全都交在了周梨手中,“你先走, 去求醉城吧,避一避風頭,萬一正派發現你跑了發告示拿你, 求醉城能護着你。”
“現在他們沒空來管我, ”周梨看她,“怎麼,你不走嗎?”
陳妖搖頭:“不走。”
周梨挑眉, “爲了柳長煙?”
“誰說的?”陳妖一轉眸子,口是心非。
周梨輕微地笑了笑,很快又湮滅。這個時候,實在讓人笑都笑不出來。
沉靜雅緻的小樓現在被裹在一團亂麻中, 吵吵鬧鬧,一刻不寧。這種情況下,她們都不需要避開小樓的守衛, 輕而易舉地就隨人流到了山腳。
周圍許多武林人士皆在議論方纔發生的怪事,等了半天, 也沒等到那所謂的震天雷發出怒吼,個個都一頭霧水, 再接着,就議論到了楚墨白身上去。
周梨思索一會兒,“你不要上去了, 現在上去也找不到柳長煙,他們去追楚墨白,也不知會追去哪裡,”她停頓間想了想,“這樣吧,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我們不離開金陵,去城裡等消息,現在大半個江湖的人都擠在金陵,只要有個風吹草動,一定傳得極快,你看如何?”
陳妖看她說得在理,也知道擔憂柳長煙其實沒什麼必要,六大派要對付的是楚墨白,又不是柳長煙,只期那個懶散的傢伙千萬別意氣用事,把楚墨白的麻煩攬在身上。
片刻後,她衝周梨點點頭。
兩人在城中不好容易找到家尚未被擠滿的客店,暫且住下。
從二樓的房間推開窗戶,只消一探頭,必定能看到大街上好幾個江湖人。
消息比周梨所想的傳得更快。
當天暮色四合時,兩人在樓下用飯,空餘的桌椅沒了,只得與人拼個桌。
同桌的兩人一看便是習武之人,一個執扇的公子,一個使刀的漢子。
那公子大概有些眼力勁,從周梨坐下時,便不住地打量她的劍,周梨也不藏着掖着,任他去看,有時兩人目光相遇,她還甚是禮貌地笑一笑。
那公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總算撇開了眼睛,與同伴說話。
這兩人的對話和周圍的談話聲大同小異,皆是在說這次會盟上發生的事。
周梨一直在凝神細聽,很快知道了原來有不少武林人士還滯留在山腳未走,正在探明事情的真相,有些人甚至和六大派一起去追楚墨白了。
現在的謠言是這樣:六大派內訌,故起紛爭,楚墨白得罪了陸奇風,青城派聯合其餘四大派構陷楚墨白,至於怎麼構陷的,猶是未知。
陳妖聽後,譏諷地扯了扯嘴角,去看周梨。周梨夾了塊鮮魚慢慢咀嚼。消息傳得雖快,但是真實性太差。
這也難免,六大派一定爲此議論過,嚴禁門下弟子透露實情。
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周梨擡頭望了望樓外霞光四起的蒼穹。不急,她想再過不多久,那些和六大派一起追去的人,便會傳來確切的消息。
讓周梨意外的是,追去的人還沒有回來,倒是楚墨白構陷自己師父,後被證實自己纔是梅影掌教這一震驚全江湖的消息先傳遍了整個金陵。
這不啻爲幾十年來最爲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這傳言一起,金陵城的風裡都彷彿帶上了詭異的味道。
如果正派之首是魔教掌教,豈不讓人覺得無比可怕。
不少人痛斥這等妄言,但信的人也不再少數。
“是慕秋華。”陳妖靠在窗邊,捋了下鬢邊的碎髮。
周梨同意。想都不用想,這一定是慕秋華讓人散佈出來的。周梨走上前,和陳妖在窗前並肩瞭望。
消息不可能傳得這麼快,看來金陵城中,蟄伏了梅影的人,在散佈這消息。
第二日晚上,陳妖偷偷一人離開了客店,去往小樓。她放心不下柳長煙,傳來的消息都不靠譜,她想自己夜探一回。
周梨是在半炷香後發現異常的,她想此刻去找陳妖反而不好,也不知她在何處,萬一她回來了看到她不在,一個找一個,更加麻煩。於是便等,等到三更天,窗格一響,陳妖從窗戶跳了進來,桌上的燭火一搖,周梨起身,看到她安然無恙,輕輕吐出一口氣。
陳妖坐下來,先灌了幾口茶,才說:“他們在城外三十里處。”
周梨問:“楚墨白逃到那裡了嗎?”
陳妖搖頭,“六大派正在找他,他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楚墨白現在受了傷,斷了臂,又沒了朔月,的確是不能正面和六大派硬抗,春風渡雖無敵,但那些掌門也不容小覷,光是一個陸奇風,在湘西時,周梨就見識過他的厲害了。
周梨看她說話的語氣十分確信:“這些是柳長煙告訴你的?你遇到他了?”
“是,遇到了,他也在找楚墨白,怕我添亂,讓我回來,”陳妖把杯子放下,忍不住抱怨幾句,“我怎麼會給他添亂呢,真是的。”
陳妖比劃了幾下,把看到的情形告訴她:“你是沒看到多少人在找楚墨白,六大派便不說了,那些不關他們事的江湖人也在找,好像一時間,所有人都在找楚墨白。”
“不,現在關他們事了。”周梨輕聲,“你想想外面的流言,楚墨白現在和梅影聯繫到了一起,那就關整個江湖武林的事了。要知道,在湘西一戰中,不止是五大派折損了人馬,還有許多武林同道都死在了那裡。這流言再傳上幾天,就會傳出金陵城,整個江湖都會知道了,只要說的人多了,說的時間長了,到時候,就沒人在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了,所有人都會認爲,楚墨白就是梅影的人。”
陳妖贊同,湘西一戰,衆人都憋足了一口怒氣,但又無處宣泄,現在,楚墨白就是這宣泄的途徑。衆怒一旦引起,便如滔天大火,極難撲滅。
“不過,他到底在哪裡呢?”陳妖擡頭思考,“要說金陵是小樓的地盤,卻也沒有找到他。他不會已經離開金陵了吧。”
“應該不會,”周梨否決了這個想法,“金陵的幾個出口不是都被六大派守住了麼。”
陳妖道:“那就奇怪了,他能藏哪兒呢。”
周梨慢慢搖頭。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現在誰都在想,楚墨白在哪兒?
誰都在想,誰會第一個找到楚墨白?
一個人躲在何處,總會留下一點痕跡,只是,有沒有被人發現罷了。
楚墨白隱藏得很好,但他還是露出了破綻。他落下了一樣東西,讓人找到了線索。
是血。一滴不慎落在地上的血。
一個小樓弟子正好看到了這滴血,低下頭,用指腹沾了一點,放到鼻下輕嗅。他在周圍尋覓摸索一陣,原想去通知其他人,但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最後還是打算一個人單獨尋找。
發現血跡的地方不在火把盈輝的城外三十里處,而是在小樓裡。
弟子歪頭沉吟,看着面前掌門所住的別緻小院,慢慢抽劍出鞘,在小院中搜尋了一陣,並未發現什麼。
正在徘徊,背後一雙眼睛隱秘地盯着他,他察覺到了,呼吸一沉,劍尖毫不猶豫地刺去。
誰知聽到的卻是喵地一聲大叫,他詫異地收手了,“是你?”
竟然是那隻滾圓的黑貓。這貓不是被送下山了嗎。
貓兒一聲叫喚之後,噌地竄走了。
他嘆了口氣,哪有心情去追貓,隨它去了。但頓生一念,發現不對。
這貓是掌門養的,除了掌門外,誰都不親近。
他回過頭,仔細打量這座精巧的院子。裡裡外外他都找過了,並沒有人在。低下頭時,他眼睛微亮了下,迅速走進小院的臥房。
掌門所住之地本就靜雅,臥房的陳設也是恰到好處的端嚴。桌子上擺了徽州產的文房四寶,花几上一隻青花釉色花瓶,瓶內蘭花垂枝,不多,只一株而已,以供悅目。
他推開十二扇屏風,搬開木板,下面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入口。
這密室就是他們查出擺了震天雷和殺人石花的密室。其實這間密室不是秘密,小樓是武林門派,有幾間密室是極正常之事,但他們沒想到,裡面擺的東西,會如此不正常。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跳了下去。
密室裡沒有火光。
周圍漆黑一片,眼睛剎那墮入黑暗尚未習慣,誰知他腳才着地,悄無聲息地伸過來一雙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渾身汗毛豎起,大驚之下揮劍反擊,將偷襲的人略略逼退,但緊接着就有掌風貼着他面頰拂過。
這一掌極快,表明來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高於他好幾倍,但奇怪的是掌力並不剛勁,對方不想傷他性命。
但聽得一聲悶哼,他知道是自己的劍方纔劃了對方一下。
他緊緊握着劍不敢鬆手,過了一會兒,並未再有攻擊襲來。
這次,他放慢了語速,低聲說:“是你嗎?掌門?”
楚墨白在這黑暗裡已待了許久,雙眼已經習慣黑暗,所以從他的位置,是能看到對方隱約的輪廓的。
他捂住新添的傷口,如往常那樣叫他:“景西。”
景西深吸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盯着黑暗中聲音的來源。
掌門竟然真的在這裡。
他不是被陸奇風一行人逼下了山,就此縱逃而去了麼。
他竟然會冒險回到這裡。
沉默半天,景西道:“掌門,你隨我上去吧。”
楚墨白沒有說話。
景西咬住了脣角,他聲音充滿苦澀,“躲在這裡沒有用的,難道你能躲一輩子麼,隨我上去,和他們說清楚。如果你是被冤枉的,真相一定會大白,如果你……”
他欲言又止。
如果真兇的確是掌門,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
何曾想到有一天,他會在滿地血腥中抱住南山的屍體,無論怎麼叫他,南山也無法迴應。更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刻,他的劍會對準掌門。那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他在他心裡,無人可比,無人可及。
南山,掌門。這兩個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人,怎麼短短几天之內,一個陰陽相隔,一個面目全非了呢。
這幾天,他活得就像做夢一樣,恍然不知身邊發生的,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可是現在,這黑暗中滿溢的血味是真實的。景西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劍,張了張口,左右爲難。
楚墨白瞭解他此刻身不由己,不想叫他爲難,“你走。”
景西一怔,和他相處這麼多年,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這一走,無論是不是去叫人來拿他,再回來時,掌門一定已不在這裡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怒氣忽然衝上他心田,讓他握劍的手不斷地發抖,“爲什麼你不肯面對六大派和天下武林,爲什麼你情願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真的是梅影的人,你怕他們查出真相,是不是?!”
楚墨白沒有吭聲,甚至姿勢都沒有變過。
眼睛習慣黑暗之後,景西已能約莫看出他在哪兒,他挺劍上前,步步朝他逼近,楚墨白沒有動,景西一劍朝他眉心直刺過去,楚墨白手往前一探,不用看,只用兩指便夾住了薄薄的劍刃。
這是他下意識使慣了的動作,這動作無論怎麼看,都是極漂亮的,且帶着一股子天生的自信。能用兩指去應對兵刃,這本就需要深厚的內功。能在對戰時還有這種自信的,天下本就沒有幾人。
他甚至都不想記起來,這一招,是從慕秋華那裡繼承而來的。
但是現在楚墨白夾住景西的劍,只因他無朔月在手,他也不想和景西動手,故只得如此做。
喉頭一腥,楚墨白的頭更低了。
內傷已太重,一運內息,便抵不住要吐血。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景西看他的目光冷而熱,一邊燒着火,一邊冷成冰,“是你殺南山的嗎?”
楚墨白搖頭,“不是。”
“既然不是,你怕什麼,爲什麼不敢跟我去和他們對質?”
“不,”楚墨白終於擡頭,輕輕看他,“你不明白。”
景西不放棄地逼問他:“那你就說到我明白,你說呀。”
楚墨白道:“你不該摻和進此事,他們眼線極廣,若知道你與我有關,或會對你不利。你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
景西皺眉,“你所言‘他們’,是梅影嗎?”
楚墨白低聲:“是小樓。”
景西沒聽明白,“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你該走,”楚墨白目光縹緲,輕得像一片紙,落在他身上,“小樓已是是非之地,你該走,離開小樓。”
這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了,他和南山兩人蒙小樓收留,這裡相當於是他們的家。
他發愣地問:“走?往哪裡走?”
楚墨白說話的聲音很低,好像快要支撐不住,可他支撐的很好,這麼多天,也沒有倒下去,“天下之大,哪裡都可。”
景西古怪地盯着他看。
掌門一向是把任何事情都擔在肩上,一力承當,絕不假手他人。所以小樓中,達成了一個不成文的習慣。有掌門在,萬事可解。
是,一向如此。楚墨白從不喜歡多說什麼,他的行大於言,他會把所有危險擋住,護着身後的人永遠置於安全之中。他習慣了什麼事都一人鋌而走險。
這算是一個好習慣麼。
捫心自問,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掌門,彷彿天塌下來,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擔心。依賴這東西,已經在日積月累中形成。
可是此時此刻,景西忽然意識到,他不累嗎,什麼都自己做,什麼都自己來,從不向人吐露悲苦,這樣真的好麼。
“你說不是你殺的南山,那他死的時候,你看到了嗎?”景西喃喃地問。
楚墨白眼底一片濃郁。
景西覺得身體虛脫無力,拿劍的手輕輕垂了下來,夢囈一般地道:“這幾天,我總夢到他。早上起來,也總是在老地方等着他一起去吃早飯,等了很久纔想起來,他已經不在了。以前都是南山叫我起牀,叫我去吃飯,叫我該去上晚課了,我啊,對時辰一點不上心,時常都忘記該去做什麼,南山訓了我好幾次,讓我改掉這壞毛病,我懶得改,因爲想,反正有他在,我要記得那麼清楚幹什麼,他總會提醒我的啊。”
他眨眨眼睛,撇過頭,伸手一抹眼角,大概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聲音哽咽,怔了好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楚墨白輕輕看他。
“那天,南山和我在一起,”景西道:“就是他……死的那天,我與他練武忘了時辰,正好在戒律堂附近,有個戒律堂的弟子跑過來,告訴南山,掌門和師尊到戒律堂來了,他的樣子很緊張,結結巴巴的,說什麼掌門要把師尊下獄,然後南山就和他一起去了。我本來也想去的,但那時已很晚了,南山要我回房睡覺,怕我明天一早又起不來,他那個樣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訓人口吻,氣死我了。”
他停住話頭,輕笑了下,“然後我就氣得回房了,現在想來,我若和他一起去了,大概也身首異處了吧。這算不算是他救了我?”
楚墨白緊緊抿着脣角,一張臉繃緊,臉色雪白。
景西回頭,盯着黑暗中楚墨白垂頭的模樣,“我知道那天師尊是和你一起在戒律堂的,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並不像那個守門的弟子說,師尊未踏出劍閣半步,他在撒謊,師尊也在撒謊。”
楚墨白輕聲:“你沒有說出來。”
景西眸光變了變:“你在怪我嗎?”
楚墨白搖頭:“不,是慶幸。”
景西訝異地看他。楚墨白道:“如果你說出來,也許已經死了。他不會放過你。”
“他?你是說師尊?”景西頭腦混混沌沌,沒有理出什麼頭緒。
他沒有說出來,一來的確是害怕,他向來不及南山那樣仗義執言。二來,是他在想,掌門和師尊,他們到底誰是真兇,他知道師尊在撒謊,可是那麼多線索和證據又表明掌門纔是兇手,他糊塗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在流血。”忽然,景西這樣說了一句。
景西收起劍,想給他去拿點傷藥,走到出口下端的昏暗光線裡,微微偏過頭,“放心,你可以在這裡,我不會和人說的。”
景西上去後,不忘搬好木板把入口遮掉。
楚墨白把身體的重量完全靠在背後的牆上,輕輕滑坐在地。
傷口不深,但還在流血。他的懷裡有金瘡藥,是在房間裡拿的。他輕微地抖着手指摸索出來,給自己上藥,血味與藥味混淆成古怪的味道。
一炷香的時間。他需要一炷香的時間休息一下,一炷香後,他會離開這裡。
既然景西已經發現了他,那麼這裡就不能再待了。
他並非是懷疑景西。直覺告訴他,那少年不會加害他。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相信直覺了。
其實他現在就應該立刻離開的,但他實在起不來身。
密室裡靜謐無聲,安靜久了,便能數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過去多久,突如其來的火光衝散了黑暗,光華流瀉到他衣角,眼皮躍上金光,讓他霎時驚醒。
糟糕,他睡過去了?
哪裡來的火光,景西還是帶人來了麼。
“掌門。”景西遠遠地喚他。
景西擎着一方盤龍燭臺,殷殷火光照亮他清秀模樣。密室的入口半開着,兜轉進來的風將燭臺上的火焰搖了搖。他右手託了一個包裹,走過來時,楚墨白警覺地向後退,但景西只是俯下身,把黑布打開,其中瓶瓶罐罐,都是他儘量搜尋來的傷藥。
楚墨白道:“你做什麼?”
景西舉起其中一個小瓷瓶,“給你上藥啊。”
“不,”楚墨白冷聲,“你走。”
景西聽若未聽,執意要給他療傷,“這些是我在南山房裡找到的,他一直喜歡把東西都準備齊全,以備不時之需。我不敢去神農閣,怕蘇師叔問我用來做什麼。只好先將就着用了。”
楚墨白拒絕道:“你……”
“你閉嘴。”景西怒道,誰知話音未落,兩人皆是一怔。但話已出口,潑出去的水收不回。景西乾脆把話說到底:“我說信你,就是信你。要救你,就是要救你。救完了你,我們一起去找出線索,給南山報仇。你怕連累我,我不怕。”
怕還是怕的,但只要想到南山,他就不懼了。
景西不由分說的,幾乎是扒下了楚墨白的衣服,上藥的手卻愣住了。
楚墨白身上的傷很多,武者身上有傷在所難免。但是掌門武功高強,除了在湘西時,他還從未見他受過傷的。
眼前的身軀肩背高大骨肉均勻,肌膚瓷白,不失剛勁,是一副極好的身體。
但現在這身體上多了許多深淺不一的傷口,皆是被六大派圍攻之下所受的。右肩上赫然一個鮮明的紅色掌印,那地方骨頭突出,頂着皮膚,顯出一個詭異的畸狀,捏這一掌的人未免太狠。
景西失神地看了一會兒,瞄到片刻前自己刺他的那一劍,瞳孔微縮。他鼻頭奇怪地泛酸,輕聲道:“你別動,我給你上藥。”
神農閣特製的傷藥有一股奇異的淡香,那香氣偶爾鑽進鼻子,讓人心神寧靜。
“可惜,這一處,我沒有辦法,”他指一指楚墨白的右肩,以及他軟若無骨的右臂,“我不會正骨,而且這看上去這麼嚴重,恐怕只有蘇師叔出手才能治好了。”
楚墨白無動於衷地端坐着,感覺到那藥喚起了傷口麻木已久的疼痛感,但也沒有教他露出一丁點吃痛的神色來,好像那斷掉的手臂根本沒長在他身上。
景西抹了把額角的汗珠,把楚墨白脫下來的衣服扔在一邊,上面滿布血污,衣料都和傷口黏合了,已經不能再穿。
他上去在臥房裡尋出一件乾淨的袍子給他換上,又想起了什麼。
外傷已上好了藥,但他與八大派的人周旋那麼久,必定是受了內傷的。
景西想給他灌些真氣,被楚墨白攔住,“不必了。”
他的傷太重,景西的功力低微,治不了他的傷。
景西會錯了他的意,自以爲地恍然道:“我都忘了,掌門有春風渡,可以自己療傷。”他言罷,起身收拾掉傷藥,沒注意到提及春風渡時,楚墨白輕抽了下眉尖,那滿身的傷都沒有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景西把這前前後後的事情認真思索一陣,發現越想越亂,甩頭不想了。
他問出一個關鍵的問題,“掌門,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現在六大派都在外面找他,小樓相對而言空虛下來,在這個時機回到小樓,的確是比躲在外面要好過一些,但敢真的這麼做的,景西還是不得不說他太有膽色了。
但是,兩人心裡都清楚,一旦六大派長時間搜尋未果,便會迴歸小樓,所以他躲在這裡也非長久之計。
楚墨白知道,所以他沒有打算長待。他會走,離開這裡,待傷好了,他會隱匿在江湖中,傾盡餘生之力,找出慕秋華的罪證,剷除梅影。
這便是他這麼多天來,仔細思索後的打算,一個長遠的,幾乎憑一人之力做不到的計劃。景西不忍說的是,再過幾天,也許不止是金陵的六大派要找他,而是全江湖的人都要殺他。他自保尚且不能,何談查出真相剷除梅影。
但楚墨白似乎已下了堅定的決心,劍眉淡淡地橫着,景西猜不出他此刻的心緒到底如何。
景西還是不甘地道:“掌門,你真的不試一試,再去和他們說明真相嗎,你可以先和幾位執劍長老密談,我覺得他們會相信你的。”
“你忘記沈雲從了嗎?”楚墨白淡漠地說。
景西一愣,“那只是個例外,其他幾位長老一定……”
楚墨白慢慢搖頭,“不,現在小樓誰都不可信。這正是我讓你離開小樓的原因。”
景西低下頭,咬緊了牙關,過了很久,他吐露出一句方纔就一直想說的話:“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在真相大白之前,你的餘生都將活在別人的非議裡,你會成爲一個被衆人污衊的對象,所有人都會恨你,你真的不在乎麼。”
楚墨白沉默許久:“他們不知道真相。不知者無罪。”
“你。”景西被他的想法弄得愣神,半晌,他苦澀一笑,不知該說什麼了。
景西從入口上去時,外面天色已黑。一盞盞燈籠在山中鋪開,光芒很亮,這些日子,小樓的燈火晝夜不熄,亂得就如大戰來臨。
他知道山下更亂。打聽了一下,知道了六大派正準備把尋找的範圍擴大,而山下的武林人士已聚集在一起,正在幫六大派一起尋找楚墨白。他聽着這些話,心裡突然被一股更奇怪的感覺攉住。
人爲什麼可以這樣簡單就顛覆了自己對一個人的信任呢。
這之前,楚墨白還是武林中公認的“天人”,所有人提起他,只有敬仰和崇拜。
可是短短几天之內,流言甚囂塵上,這些人輕易就顛覆了這所謂的信任,任由別人一煽風點火,就將楚墨白變成了仇恨的對象。
簡單到讓人覺得可悲而可笑。
景西低頭踱步,心頭縈繞的疑雲逐漸散開。這不是說他對發生的這一切都瞭解到了真相,而是他忽然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相信掌門,相信他告訴他的每一個字,沒有任何懷疑和疑慮了。
他擡起頭,望着天邊閃爍的星辰,攥緊了拳頭。
景西準備了一些食物,考慮到楚墨白可能幾天都沒有進食了,他儘量帶些簡單又能充飢的,藉着夜色避開衆人。其實就算偶遇到一兩個同門,對方也沒有心力和他閒聊,頂多問他手裡拿的是什麼,他只消說是送到下山給師兄弟們的就可打發了。
他看到同門的臉上都是陰雲密佈,好幾個神色憔悴,顯然很久沒有休息過了。
這是一個開始。
幾乎所有人心裡都猜到,現在的慌亂都只是開始,再過幾天,纔是小樓真正需要面臨變故的時候。
到時會怎麼樣,誰都不知道。
景西低下頭,腳步匆匆。他搬開屏風往密室裡張望的時候,立刻便發現不對。
火光沒了。他明明點了一支燭在下面的。
要麼是掌門怕人發現吹滅了,要麼是他走了。
景西唰地白了臉色,跳下去到處查看一番,果然不見了楚墨白的蹤影。
楚墨白早已說過,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一個人身處危險便夠了,他不能把第二個人也置於和自己同樣的境地。
他差點忘了,掌門是如何一意孤行的人,他說不行便是不行。
景西跺了跺腳,才從密室上來,小樓中的預警鐘聲忽然猛烈地傳來,像密集的雨點般。他心生不祥,跑出去一看,鐘聲是從西北方向傳來的。
那裡是後山的劍冢,離鑄劍爐很近,是擺放出爐後有瑕疵的棄劍,以及各類邪劍異物之地,幾年前從江北一戰中得到的兵器也都被放置在那裡。
景西臉色一變。
朔月劍也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