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江重雪最後那一下, 把這人頭的左頰劈傷了, 刀痕從眉心劃過整隻左眼,所以濺出了鮮血。

魯有風悲鳴過後跪倒在地, 他爬過去抱住那隻盒子,把它拉近到自己懷裡,低下頭, 他便正好能看到人頭上的眼睛, 與之額頭相觸。

那是一個孩子的頭,雙眼還大睜,定格在死前一剎的恐懼上。

魯有風哆哆嗦嗦地把人頭從盒子裡取出, 抱着他癱坐在地上,喃喃地念着兩個疊字,該當是這孩子的乳名。

四人便猜出,這是魯有風的兒子, 約莫只有六七歲。

魯有風背脊佝僂,整個人縮成一團,忽然, 他斜過頭,直愣愣地盯着周梨劍下那隻尚未打開的盒子。

盒子有兩隻, 如果一隻裡裝的是人頭,另一隻應該也八九不離十, 會是同一樣東西。

周梨手腕微微一顫,又猛地握緊劍,把那隻已經損壞了一半的盒子給徹底劈開了。

不出意外的, 盒子裡裝的是另一隻人頭,這是個女子,約莫和魯有風相差不多的年紀,是個婦人。

魯有風眼神空洞地盯了那人頭好一會兒,然後,他徐徐膝行過去,再把這女子的頭顱和先前一樣輕輕地取出來。

他的嗚咽聲忽然聽不見了,也沒有長聲痛哭,只是靈魂出竅般地和這兩顆人頭對視。

未染點的那支蠟燭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那女子猙獰的笑,嘲笑般地看着魯有風的痛苦。

周梨不忍地閉了閉眼睛。

江重雪放下刀,忽然問道:“多久了?”

餘下三人轉頭看他。

江重雪觀察了一下那支蠟燭,自問自答地說:“有半個時辰了。”

不錯,從他們開這兩隻鐵盒子開始,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

周梨渾身一寒,“是未染。她是故意的。”

江重雪的臉色陰沉,慢慢點了下頭。

未染說這盒子在半個時辰內會自動打開,那必定是騙人的。

她甚至算計好了他們動用武力打開這盒子的時間在半個時辰,所以才故意這麼說。

她還說過,魯有風要救的人在一個很深很黑的地方,暗無天日,正等着他去救。

那個所謂黑而深的地方,就是這鐵盒子。

那個女人……心性邪異做事決絕,簡直令人後怕。

這兩隻盒子裡的人頭,一個是魯有風之子,一個是魯有風之妻。

而魯有風的女兒,則不知所蹤。

“那是什麼?”趙眘眼尖地看到人頭的嘴巴里,似乎還藏了東西。

江重雪要去查探,可魯有風拼命抱住那兩顆人頭,死不撒手。

他掌心運起春風渡,在魯有風肩膀上輕輕一震,魯有風向前俯衝了一下,懷裡緊抱的頭顱落了地。

他大叫了一聲,正要撲過去,眼前一黑。

江重雪將他打暈過去,嶽北幽把他扶到了椅子裡。

江重雪掰開兩顆頭顱的嘴巴,各藏了一張信紙。

這人都不知死去了多久,已經開始腐爛,伴隨着一股臭味。

塞在他們嘴巴里的信紙可想而知早已模糊不堪,似乎把它放進去的人也並不在意是不是會損壞它。

把兩張晦污的信紙拼湊到一起,雖然許多地方的筆跡暈染到看不清了,但勉強還能看出大致的意思。

周梨把那兩個頭顱並排放在一起,問道:“寫了什麼?”

讀完之後,趙眘和江重雪一起擡起了頭,各自沉默。

她知道上面必然不是什麼好事。

江重雪道:“寫的是魯有風女兒的下落。”

周梨一驚,她以爲那女兒也遭了毒手,既然有下落,說明還沒死,“她在哪兒?”

江重雪道:“大概是某處的秦樓楚館吧。”

周梨一時未明,“什麼?”

她去看那兩張信紙時,忍不住寒氣竄過背脊。

那信中所言,是將魯有風十二歲的女兒抵押給了一處最負盛名的勾欄瓦肆,但沒有提及那地方的名字,所以即便要找也非常困難。

周梨把信紙放下,心中一片清寒。

殺人妻子,毀人家園,這還不夠,還要將其女賣給妓院,而那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梅影行事,一貫是詭譎狠戾,但不至於這樣下賤低作。

她不明白,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對待魯家,魯家到底得罪了梅影什麼?只是因爲千機圖嗎?

江重雪把眉頭一凜,“什麼味道?”

他迅速掠出,鼻尖輕嗅了一下,大概猜出了是什麼東西隨風飄來了,臉色大震,一躍上了屋頂。

周梨在底下擡頭望他:“怎麼回事?”

江重雪沉聲道:“是火。”

離他們十丈外,機關城已陷入了火海之中,那股焦灼味正被風不斷送來,火焰有滔天之勢。

這把火必是梅影所放,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

梅影這麼多年來都在尋找千機圖,但始終一無所獲,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便選擇了將整座機關城付之一炬。

既然他們得不到,也不會讓其他人得到。

這些年,梅影已經掌握了魯家所有的機關術,所以也可以讓魯家從世間消失了。

魯家機關術一絕,世間無門派可破解,魯家沒了,從此天下機關術該推梅影爲首。

這是個極可怕的現象。

大火逐漸沖天而起,慢慢的把半邊天幕都映紅。

江重雪躍下來後,和周梨複雜地對望。

周梨肅然道:“你揹着魯有風,我和嶽北幽還有殿下照顧魯夫人,我們一起衝出去。”

江重雪搖頭,“除非我們是鳥,中間不做一點停留,才能飛得過去。任何一門輕功,都不可能飛過那片火海,更不消說還要帶人在身上。只說嶽北幽和殿下,一個沒有輕功,一個輕功不及你我一半,更加不可能。”

周梨陷入了絕望之中。

這時候,屋子裡的趙眘叫了他們兩人一聲:“魯夫人不見了。”

方纔衆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兩顆頭顱和信箋上,魯夫人什麼時候不見的都沒人知道。

江重雪扶起魯有風,四人趕緊去找人。

找到一半,周梨靈光一現想到了魯夫人在哪裡:“跟我來!”

周梨沒有猜錯,魯夫人果然在那間書房裡,那個老奴伴在魯夫人身邊。

只不過那書房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了,牆壁東倒西歪,一派零落。四人看到魯夫人還是站在那排破損的書架前,在數着數字。

“十。”趙眘道:“她說,十。”

周梨恍然,幾天前,魯夫人也是舉止怪異地在這裡數數,口中唸的也是十。

那天魯夫人數了好幾遍,但是今天她只數了一遍,然後便跪在地上,掌心觸摸地面,再沒有起來過。

她又哭了,淚珠一滴滴地往下墜。

江重雪眼睛慢慢眯起,走到書架前,那書架是緊貼着牆壁建造的,雖然被毀壞了,卻仍有一本書牢固地像被釘在上面一樣,這就是魯夫人口中一直喃喃的第十本書。

江重雪摸了摸那本書,發現它是硬的,無法抽出。

這根本不是書,而是一個僞裝成書的模樣的機括。

他按住那道機括,把它輕輕推了一下。

只聽一聲輕響,魯夫人面前的那塊地面,忽然開出一個入口,裡面冒出一股冷氣,森然不已。

江重雪走過去一看,下面是個密室。

魯夫人看到入口開了,渾身抖得厲害,她的手往旁邊抓了抓,江重雪恰時地把手給她,她便緊緊攥住江重雪,喃喃道:“風兒,風兒,帶我下去……快帶我下去。”

江重雪愣了愣,旋即知道,魯夫人把他當做了魯有風。

她神志忽清忽滯,顛倒錯亂,但枯萎的眼睛裡,竟然亮起了一絲神采。

江重雪鎮定道:“好,我帶你下去。”

他攬住魯夫人的腰,以輕功帶她下去。

落地之後,他往上面傳達了一句話:“我們沒事。”

上面的人相繼往下跳,嶽北幽將趙眘帶了下去。

周梨則扶起魯有風,想了想,又回過身,把那兩顆人頭用布裹好,一併帶了下去。

跳下去前,她看到那老奴一動不動,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不說,這時卻開口了:“快下去吧。火就要燒過來了。”

“你呢?你不下去嗎?”周梨道。

她還沒說完,就被那老奴輕輕一推,掉了下去,入口旋即合上。

但他卻並不下去,而是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外面的大火早已燒了過來,他眼中不含半點恐懼,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欣慰,彷彿十分願意和魯家一起葬身火海。

過了一會兒,他在行走中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五歲入魯家,見證了它的興盛,也看到了它的衰敗,他的命在這裡,血在這裡,魂在這裡,如今魯家沒了,那燒着的大火也一併把他的靈魂也燒光。

那老者走在火光之間,從衣角開始被燒起,身姿變作透明一般,渾身熠熠發光。

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個景象。

周梨腳底才沾到地面,上面的入口便隨之封閉,她心中突感一絲悲涼。

不需要點燈,因爲頭頂有一盞懸掛的長明燈。

這間密室四四方方,其中擺放了一張牀,兩排書架,一張書桌,所有東西都蒙了一層不淺不厚的灰,看灰狀的程度,至少幾個月前,還有人來過這裡。

長明燈,機括模樣,以及對四方形狀的熱衷。

魯家所造的地下密室,其風格果然和梅影很像。

不對,應該說,是梅影像魯家。

“這裡看上去好像是書房。”趙眘拍了拍書冊上的塵埃,隨意翻看了一下。這書架上的書籍,幾乎都是關於機關術的。

外面的大火勢必會把魯家全部燒燬,魯家的藏書閣必然也難以倖免,這幾本可以說是魯家最後的機關術書籍了,不過魯家最好的機關術珍藏,恐怕早被梅影搬光了。

江重雪把書架上每一本都查看了一遍,沒有那本傳說中的千機圖。

這時,魯夫人顫聲道:“風兒,你……你不要站在那裡。”

江重雪手捧一本書轉過身,輕輕看着魯夫人。

魯夫人見他還不走開,尖叫了一聲。

不要站在那裡……是指哪裡?

這排書架前嗎?江重雪試着走開幾步,再回頭看,魯夫人還在不住地喘氣。

江重雪和三人對視一會兒,心領神會地去搬動那排書架。

周梨怕魯夫人再度崩潰,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可是魯夫人拼命地掰開她的手。

書架質地上好,而且很沉,不過憑江重雪的力氣,輕易就搬開了。

原來這書架後面有個很小的坑洞,應該是製造這間密室的時候遺留下的,主人沒有把這裡填平

,就隨意地用書架把它擋住了。

“好臭,”趙眘凝眉,“是屍臭。你看到了什麼?”

江重雪站在他前面,趙眘越過他肩膀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江重雪未答,只道:“要再搬開一點。”

把書架整個搬開之後,那個小小的坑洞便完全暴露在幾人眼前。坑洞裡是一具尚未腐爛的屍身。

四人一時都愣住了,只覺一陣噁心。

魯夫人趁機扯下了周梨的手,也看到了那具屍身,尖叫過後,她癱軟在地。

這人死得未免太過悽慘。

這人是沒有四肢的,只有頭和軀幹,眼睛被挖去了,只剩下兩個漆黑的洞,而且他沒有頭髮,不知被人用了什麼方法,把渾身皮發都燙掉了。

江重雪走近看了看,發現他連舌頭也沒有。

這是一種酷刑,名曰人彘,極其慘烈。

江重雪退後幾步,告訴他們:“屍體被灑了藥粉,所以沒有腐爛。”

在屍體上灑藥粉的人,當然不是出於好心,那人是想留着自己的傑作,讓這個死去的人,永遠以這幅可怖悽慘的模樣,留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這會是誰,”趙眘道,“會不會是……”

他閉上了嘴。

未染說過,魯有風的親人,都在暗無天日的地方。

現在魯有風的妻子和兒女的下落他們都知道了,只除了魯有風的爹,魯幼常。

如果這真是魯幼常,也未免……太悽慘了。

魯幼常當年在江湖上頗負盛名,他爲人君子,作風磊落,武功和機關術雙絕。怎麼可能淪落到這麼悲慘的地步。

他們都沒有見過魯幼常,即便見過,這具屍體如今面目全非,也難以辨認了。

但也許魯夫人能夠識別出來,畢竟她是和魯幼常最親近的人,也許能從某些特徵上知道這是不是魯幼常。

但魯夫人看起來,精神已全然崩潰了,再讓她去看這麼可怕的屍體,豈非要將她逼死麼。

“夫人,”周梨一驚,“你做什麼?”

魯夫人攤在地上後,怎麼也站不起來,所以她便往前爬,朝那個坑洞的方向爬過去。

周梨想去扶她,但她不顧一切,盯住那具屍體,奮力爬去。

爬到屍體前,她竟絲毫不懼地摸了摸那具屍體的臉,哭道:“你死了,你終究是死了……我還是沒有救到你。”

江重雪俯下身,蹲在她身邊,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把抓住江重雪的手,雙目圓睜,厲聲道:“風兒,你要救她!”

“他?”江重雪回頭看了看那具屍體,“他是誰?”

“你不記得了嗎,你怎麼可以不記得,”魯夫人傷心地放下了他的手,很失望他竟然忘記了,“那個來魯家做客的小姑娘,你一直都叫她小葉子的。”

“是女的?”周梨低聲。

“不對,”嶽北幽道:“這是男屍。”

雖然屍體慘不忍睹了,但是男是女還是可以辨認的。

江重雪順着魯夫人的話說下去:“那個小姑娘是什麼時候來魯家做客的?”

魯夫人喑啞道:“那年你十一歲,你不記得了麼。”

如果那年魯有風十一歲,那麼魯有風能親暱地叫那小姑娘小葉子,說明那個小姑娘和魯有風是差不多的年紀。即是說,那小姑娘是十來歲到魯家做客的。

江重雪疑惑的是,爲什麼魯夫人會把這具屍體認成是那小姑娘。看魯夫人激動的樣子,那小姑娘和魯家有過什麼淵源麼。

他猶疑了一會兒,終究是問了下去:“哦,原來如此,我當真記不得了。那個小姑娘我叫她小葉子,她真的名字是叫什麼……”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裝作思考模樣。

魯夫人猛地抓住他,接口便道:“葉小魚!所以你總是叫她小葉子!”

江重雪得到了這個答案,勾起嘴角釋然地笑了一下,放緩了語氣:“是了,葉小魚。我記得了。”

身邊的趙眘忽然低聲說了聲:“好熱。”

周梨悚然,擡頭往上看,伸手在虛空中晃了幾晃:“是大火燒過來了吧。”

趙眘道:“正是。”

密室裡的溫度忽然急劇升高,掃除了原本的陰冷氣,並且有很淺的燒灼味傳進來。

周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上面的魯家,以及整個機關城,已被火海包圍,這把漫天大火會把關於魯家的一切都毀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