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魚

“火是你放的?”

伏阿站在極高的山頭, 風灌滿他的袖袍。

他的臉很白, 以及脖頸和手,凡是身體露出來的地方, 都有一種不正常的白。

他渾身蒼白,一副很怕冷的樣子,但站在山巔最猛烈的冷風中, 他一動不動。

化雪手需要在極冰極寒之地練成, 他練這門武功已有十年,他的肌膚和冰有着一樣的顏色。

一雙穿黑靴的腳姿態柔軟地走過來,未染的臉完全沐在月色裡, 她走到伏阿身後,離他三步。

除了掌教外,伏阿從不與人並肩,他很討厭有人離他太近, 那會犯了他的忌諱。所以聖教上下,沒人敢這麼做。

“我可是準備了三天,”未染微笑, 火焰在她眼瞳裡熊熊地燒,“你覺得放得可好?”

“掌教沒有叫你這樣做, ”伏阿冷着臉,道:“千機圖還在魯家, 掌教說過,一定要拿到它。你放火燒了魯家,等一下與我回去受罰。”

未染早料到了, 也不否認,自願領罰。

洛小花坐在他們兩個身後的一棵大樹上,爲未染說話:“找了這麼多年都找不到,何必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反正我們拿不到,別人也拿不到。”

伏阿正眼都沒有看他,只道:“把魯家被毀的消息傳出去,我們正與正派開戰,這消息能減弱正派的士氣。”

武林中只知這些年魯家是金盆洗手,全然不知其實是被梅影控制,這消息一傳出,勢必引起譁然。

這人還真是把每一分每一里都謀算地清清楚楚。洛小花歪了歪嘴,答應下來。

從山頂往下看,更能將陷在火海里的機關城一覽無遺,火燒得猛烈了,連山上的他們都能聞到味道。

半晌,伏阿忽然道:“當年我和掌教,是不是在那裡救了你?”

他指了個方向,洛小花從樹上一躍而下,追問道:“哪裡?”

目之所及,都已被燒着了,哪裡都好,反正終將被毀滅。

未染笑得恍惚,“是麼,我忘了。”

兩人皆回頭看她。

洛小花一言不發,伏阿道:“我記得那裡的扶桑花開得很好。”他擡頭欣賞月色,說:“那時候你叫什麼?”

他問的是未染,問她的本名。

未染偏頭思考了一會兒,道:“也忘了。”

伏阿嘴角吊起一個弧度,他沒有再問未染,而是轉向了洛小花:“你應該記得。她忘了,你都不會忘。是不是,洛小花?”

洛小花臉上的血色退得一乾二淨。

伏阿看到他這樣,覺得很開心。

洛小花給他惹得麻煩太多了,即便罰他,他都不當回事,能讓洛小花不痛快,真是太難了。所以他露出這種表情,伏阿就覺得很痛快。

伏阿又看向了他方纔所指的地方,他真的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當年他和掌教路過那裡,扶桑花正開得如火如荼,而那個摔在花海里的小姑娘,現在正站在他的身邊。

那小姑娘擡起頭來,眼睛裡的恐懼悲傷,讓他記憶猶新。

可惜,那之後,未染再也沒有露出過那樣的眼神。伏阿想,這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其實,伏阿問未染,是故意而爲之,他的記性挺好,記得那片扶桑花,記得當年未染的眼神,自然也記得未染的本名。

那是個很孩子氣的名字,叫葉小魚。

葉家和魯家曾經有着極深的關係,這便要追溯到魯家上一任家主,魯幼常身上。

葉小魚的爹和魯幼常是至交好友,葉家的門派爲靈鷲派,那只是個小門派,後來與人結怨,導致全派被屠殺。於是那唯一活下來的孩子葉小魚,便被人接到了魯家家中照顧。魯幼常作爲葉家摯友,對此孤女,當然義不容辭。

當年葉小魚入機關城進魯家時,剛好十歲。

江重雪猜得不錯,她的年紀的確和魯有風相仿。

*

密室之中,周梨輕聲道:“葉家?靈鷲派?”

江重雪回過頭,告訴她:“我聽說過靈鷲派,這個門派起初沒什麼人在意,倒是它的覆滅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據說當時全派上下無一活口,說是結怨尋仇,但尋的是什麼仇,兇手又是誰,好像一直無人知曉。”

魯夫人聽他這樣說,尖銳地笑了一聲,攥緊江重雪的手,在他手背上掐出鮮紅的指印來。

江重雪低頭看她,她道:“是他做的,是他……”

江重雪道:“是誰?”

魯夫人含淚搖頭,她慢慢摸索起江重雪的臉,就像透過江重雪,看到了另一張臉,“風兒,你和他長得很像,可我一點也不希望你像他,他、他簡直就是個披着人皮的惡鬼……”

江重雪聰明如斯,一兩句話便可聽出門道,他逐漸明白過來,略微驚訝地道:“你是說,魯幼常。”

和魯有風長得相像,必是血緣近親。魯有風沒有兄弟姊妹,那麼,便只能是魯幼常了。

趙眘一怔,“可夫人不是說,魯家和葉家是至交,葉家滅門又怎麼會是魯幼常下的手?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

密室外的大火正燒得極旺,遠處山巔上,伏阿道:“爲了千機圖,是嗎?”

未染沒有正面回答他,自從伏阿回憶起這遙遠的往事來,她便始終頂着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孔。

過了一會兒,她道:“伏阿,你可知方纔我在魯家,魯有風對我說了什麼嗎?他說,魯家沒有千機圖,是我記錯了。真是有趣,千機圖本是葉家的東西,自家的東西,他竟然覺得我會記錯。”

“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伏阿看着她,問:“魯幼常和你爹關係這麼好,他如果真的想要,何必大費周章地去殺人,直接問你爹要,你爹不會給他嗎?”

“那是因爲你不知道魯家和葉家的關係,爲什麼會這麼好。”未染終於收起了笑臉,冷冰冰地道:“葉家與魯家是世交,千年前兩位家主拜的是同一位機關術大師,那大師便是公輸班,也就是魯班大師。”

這一層是伏阿都沒有想到的,伏阿點點頭,“我明白了。”

千機圖是魯班大師耗盡畢生心血之作,而葉魯二人作爲唯二的入室弟子,這麼重要的東西,自然是要傳承給他們的。

這位師父最終選擇將千機圖傳給了葉氏,從此以後,葉家便擔負起保護千機圖的責任,無論是誰,哪怕是魯家,也無緣一見。

千年之間,葉家凋零,那本千機圖彷彿成了一個詛咒,葉家只要建門立派,總是在幾年間就迅速衰敗,想去隱居避世,也會因爲種種原因而被紅塵俗世牽絆住,始終不得安寧。

而那時的魯家卻在江湖上崛起,遂成世家。所以天下只知道魯班的徒弟是魯家,而無人知道還有葉家的存在。

魯家歷任家主都對千機圖心心念念,奈何迫於祖師爺之命,無人敢向葉家索取,而即便去要,葉家也向來是婉拒。

一直到魯幼常坐上家主之位。

魯幼常極擅機關術,對此非常有天賦,所以他畢生所願,便是見一見那本傳說中的千機圖。

可葉家不給,他若強取,便是有違道義,更有違祖師之命。

無可奈何之下,魯幼常便動了殺心。

他謀劃了一場佈局,將葉家滅門,又傳出謠言,說是葉家與邪教結怨,才招此禍端。

葉家被滅後,他在葉家找到了千機圖。

*

周梨聽魯夫人說到這裡,驚訝道:“原來千機圖不是傳言,是真的存在的。”

江重雪也覺得錯愕,因爲千機圖見過它的人幾乎找不出一個,所以他一直以爲那僅僅只是個傳言而已。

“葉魯二人拜的機關術大師,”江重雪低聲道:“應該就是魯班大師了。”

千機圖由公輸班所寫,這是衆所周知的。讓他驚奇的不止是千機圖是真實存在的,並且魯班大師當年收的徒弟,原來不僅僅是魯氏,還有葉氏。

魯家不是魯班大師唯一僅有的入室弟子,但這千年來,魯家一直是以此自居的,絲毫不提還有葉家的存在。而葉家避免有人打千機圖的主意,也從未言明。

有一點讓江重雪很奇怪,魯幼常如此千方百計地得到了千機圖,那麼照理說,魯家的機關術該當更上一層樓纔是,可是似乎並沒有這方面的跡象。

而葉家這麼多年來手握千機圖,也沒有造出什麼精良無比的機關,到頭來連自家都被魯幼常滅了。

那本千機圖所寫的,究竟是什麼。

研究機關術的人都想得到它,但得到它的人,似乎也和從前沒什麼區別。

嶽北幽道:“即便存在,魯家現在正被大火燒燬,估計也留存不下來。”

“不一定,”江重雪看了眼被置於牀榻上的魯有風,“也許千機圖一直被收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趙眘嘆了口氣:“聽說魯幼常爲人俠義,光明磊落,沒想到……看來一個人的本性果然不能靠道聽途說。”

魯夫人聽到他誇魯幼常的幾個字眼,可悲地笑了笑,譏諷道:“是啊,他一直是個‘俠義之輩’,連我都被他騙了。”

江重雪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小葉子進了魯家後,他對她不好。”

他沒有用疑問的口吻,光是猜想一下就知道,魯幼常是葉家被滅的幕後真兇,但斬草竟未除根,眼看着被自己害死的葉家後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魯幼常恐怕寢食難安。

可魯夫人卻搖頭,“不,他待她極好,簡直比待你還好。”

江重雪怔了怔,諷刺地勾了勾嘴角。

這個魯幼常,心思很深沉。

也是,能夠精心策劃一場騙局把葉家覆滅的人,又豈會輕易露出馬腳。

葉小魚十歲入魯家,至親皆死,小小年紀已承受過大的悲痛,魯家上下,從魯幼常到比她大一歲的魯有風,再到魯夫人,都待她極好。漸漸地,葉小魚從悲傷中逐漸恢復過來,如此過了兩載,忽然有一天,葉小魚消失了。

“消失了?”周梨赫然擡頭,“這是什麼意思?”

*

山頂上的風嗚咽地大吹,把三人的袍子掀得獵獵作響。

洛小花的面容完全隱在了夜色之中,看不清了。

未染以一副事不關己般的口氣說着:“那是因爲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伏阿道:“什麼?”

未染輕輕吸了口氣:“我看到了千機圖。”

伏阿都驚訝了一下。

未染微笑,手指捋了捋鬢邊髮絲。

葉小魚誤打誤撞,在魯幼常房中,發現了該歸葉家所有的千機圖。

她作爲葉家的後人,當然從小便聽說過這樣東西的重要性。

當年葉小魚雖只有十歲,但經歷過大悲後的心性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驚訝之下,仔細想了一晚上,繼而想到了也許魯家是害死葉家上下的兇手。

她越想越害怕,準備再去確認一下那到底是不是千機圖,還是自己看錯了。

這一去之後,她便從此在魯家消失。

葉小魚不知所蹤後,魯家上下心急如焚,尤其是魯夫人,她膝下只有魯有風一子,無女,已經將葉小魚當做親生女兒看待。

幾天後,官府傳來消息,在懸崖峭壁處發現了葉小魚的貼身之物。

機關城外大山綿延,因爲山勢陡峭的原因,那片地方一直被禁止入內,但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不怕死的想去採摘山中靈芝而失足落崖。

一個多月後,官府和魯家仍未找到葉小魚,便斷定她應已身死,山中常有猛獸出沒,也許葉小魚早已屍骨無存。

葉小魚誤入大山,掉落懸崖而死。官府將此說法蓋棺定論。

魯夫人當時傷心欲絕,但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魯家甚至還給葉小魚辦了極大的喪事。

那個魯有風一口一聲小葉子的小姑娘,從此魯有風再也沒有見過她。

伏阿問她:“你在哪兒?”

未染眉眼往上一翹:“你猜。”

伏阿想了想,“魯家?”

未染默認。

伏阿笑了一下:“難怪沒人找得着你。魯幼常竟然鋌而走險,把你藏在了魯家。”

魯家機關重重,要藏一個人倒是很容易。

葉小魚去找千機圖時,被魯幼常發現,於是便被他囚禁了起來。

*

“我知道了,”密室內,周梨忽然道:“魯幼常就把葉小魚藏在這間密室裡,是不是?”

魯夫人過了很久才沉重地點了一下頭,面色慘然。

怪不得魯夫人將那具屍體認成是葉小魚,她以爲葉小魚死在了這裡。

可是葉小魚沒有死,這是男屍,而且很有可能是魯幼常。葉小魚當年這麼小,魯幼常武功高強,當然不可能是葉小魚殺了他,魯幼常到底是怎麼死的?

魯夫人斷斷續續地道:“我不知道小葉子還在魯家,我真的不知道,她竟然就在這間書房裡……如果我知道了,我會救她的,我一定會拼了命地救她的……”

她雙手掩面,痛哭出聲。

周梨忍不住道:“夫人,和你無關,你不必太過自責。”

魯夫人只是哭,像沒有聽到周梨的話。

*

“當然……是和她有關的。”山上,未染的笑意更冷。

伏阿道:“魯夫人發現了你?”

未染輕點了下頭,“我被關一年後,她發現了我。”

“她……”洛小花終於說話了,語調微微地顫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沒有救你嗎?”

未染笑道:“救了,當然救了。魯夫人一生信佛,可是個活菩薩,這麼善心的人,怎麼會不救我。”她停頓了一下,勾着豔紅的脣,“只不過,她的善心還不太到家。”

葉小魚被關一年後,魯夫人終於發現了魯幼常的秘密。

這不能算是一個意外,因爲魯幼常的“反常”行爲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魯夫人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半夜三更起牀去書房,因爲她的武功不及魯幼常,很容易就會被他發現,所以她不敢跟得太近,每次看他往書房的方向去,她便停住了腳,在很遠的地方觀測,每過半個時辰,他就會從裡面出來。

久而久之,她便開始在書房尋找線索,看魯幼常究竟藏了什麼秘密在這裡。

作爲魯家的夫人,家裡的機關她當然是孰知的,可是這處地下密室只有魯幼常一個人知道,是魯幼常秘密派人建造的,起初是用來放金銀珠寶的。

這些金銀珠寶沒人知道魯幼常是靠什麼手段得來的,魯幼常俠聲在外,哪怕在自己家裡在親人面前,也要僞裝成好人的樣子,所以這些東西他弄來之後只能他一個人欣賞。

未染說:“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找到了我。”

雨聲掩蓋了魯夫人的足音和呼吸,讓魯幼常沒有發現他的妻子正跟在他身後。

她親眼看到魯幼常打開了地下密室的機關,隨即跳了下去,洞口吞沒他的身影。

這天,她終於知道了書房的秘密,在密室裡找到了失蹤一年多的葉小魚。

她驚訝地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抱起葉小魚逃了出去。

但未逃出多遠,就看到魯幼常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堵牆,用她從未見過的眼神陰冷地盯住她。

她質問魯幼常,爲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孩子,她還那麼小啊,他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魯幼常異常冷靜,聽妻子罵完後,他的聲音甚至和平常一樣,一點沒變,他道:“你先把小葉子給我。”

她搖頭,向後退步,並作勢要喊人。

她如果驚動了府裡的其他人,那麼魯幼常所有的本性都再也掩藏不住,魯家定會重新選家主,將魯幼常從此驅逐出魯家。

魯幼常看着她,嘆了口氣:“你是想要讓我們兩家都從此衰敗嗎?”

她一怔,“你說什麼?”

魯幼常循循善誘:“你好好地想一想,你家和我家,我們都是江湖上根深蒂固的名門世家,清清白白,從無污點,你若將此事傳揚出去,我們兩家都會敗在你手上的,你真的想這樣做嗎?幾天前我們還去看望了你爹,他身體很不好了,要是再經歷這一劫,他會挺不過去的。”

魯幼常極擅攻心之術,無論他當年還對魯夫人說了多少話,事實便是,魯夫人真的在他的話語下,猶豫了。

名譽對一個世家而言是極其重要的,魯夫人出身名門,所以她更加知道。

這樣的醜事傳揚出去,不止會爲人不齒,也許六大派還會派人前來質問,尤其是面對任何不公都要插上一手的小樓。更有甚者,會被江湖上的仇家落井下石,從而被徹底擊垮。

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讓魯幼常有了機會將她打暈。

這一暈,十幾年來,她便再也沒有清醒過。

沒人知道魯家的夫人爲何會在一夜之間突然神志不清。魯幼常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渾渾噩噩地過了這麼多年。

葉小魚唯一被救的機會,終於也失去了。

現在,魯夫人的眼睛裡浸滿悲傷,她的訴說顛顛倒倒,很多話都說得不清不楚,需要聽的人自己去梳理。

她說的是,那天晚上她救走了葉小魚,沒想到遇到了魯幼常,在和魯幼常的打鬥中,她敗於魯幼常之手。

魯夫人半個身子匍匐在地,全靠抓住江重雪撐着自己,面前晃的全是葉小魚悲哀至極的臉。

趙眘在這時問道:“憑魯幼常狠辣的手段,爲什麼不直接殺了葉小魚,而是把她囚禁起來,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魯夫人太過激動,等平靜了一些她才道:“因爲在密室裡,我找到的不止是小葉子……”

四人皆是震驚,“密室裡還關了其他人嗎?”

“不,”魯夫人啞着嗓子道:“應該說,還不能稱之爲人……”

難道還是鬼不成?

*

“鬼才不可怕,”未染迎風笑着,看着底下的火海,幾乎想要大笑,“可怕的是人。”

距離遙遠,但未染說這話時,魯夫人恰好道:“我看到小葉子的時候,她、她已有了身孕。”

密室內一片死寂。

周梨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你說她有了孩子?可是,”她擡頭,厲聲道:“她那時候才幾歲啊?!”

十三歲。葉小魚十歲來到魯家,待了兩年,後消失。魯夫人在一年後找到她,那時她正好十三歲。

周梨從未覺得這樣噁心過,胃裡翻江倒海。

江重雪的眼神銳得比刀還狠,他看着那具倒在坑洞裡的屍體,冷幽幽地問:“是魯幼常做的?”

答案顯然易見。

葉小魚長到十二歲,已比同齡孩子要高,白淨好看,女孩子正當長身體的年紀,幾乎每過幾個月都能看到她在變化。

這一切都發生在魯幼常眼皮子底下。

魯幼常只有一個夫人,並無姬妾,他要保持他潔身自好的君子之風,更要穩住他和夫人伉儷情深的美名,所以他並未再娶。

沒人知道魯幼常是什麼時候存了這個心的,而除了葉小魚外,也再無人知道,那兩年被囚禁在密室裡的日子,她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傷害。

周梨現在終於知道,爲什麼魯夫人救出葉小魚的時候,會這麼咒罵魯幼常。

很久,周梨問:“孩子……生下來了嗎?”

魯夫人說:“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那次雨夜之後,她便喪失了很多記憶,這些年零零碎碎地想起來,卻總不能拼湊完整。所以後來發生了什麼,她無從知曉。

*

山底的火光看久了,眼睛微覺刺痛。

伏阿擡了擡頭,“爲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

未染笑道:“他想要讓我生下來,我有什麼辦法?”

葉小魚當年只有十三歲,被魯幼常囚禁着,任何事情都沒有自主權。

魯幼常發現葉小魚懷孕後,並沒有讓她把孩子墮掉,相反,他竟然欣喜如狂。

他只有一個夫人,只生了一個兒子,而魯有風從小便顯露出對機關術的欠缺,憑魯有風將來是坐不上魯家家主之位的。

魯家在繼承家主方面,一直秉持有能者居之,如果後繼者能力不行,家族的元老們便會在魯家血脈中重選家主。

家主易位,相當於他會永遠失去對魯家的掌控,那是他難以忍受的。

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葉小魚把孩子生下來,之後他便可以尋個藉口把孩子帶回魯家。

他將葉小魚轉移了囚禁之地,派了一個親信日夜看守着她,以免她傷害肚子裡的孩子。十月懷胎,如上天註定,葉小魚在某個大雨之夜將孩子生下,而且,那是一對雙胞胎。

可惜的是,那是一對有缺陷的雙胞胎,出生便有殘疾,且醜陋不堪。

魯幼常失望至極,這樣的孩子無論是否有機關術的天賦,是坐不上家主之位的。

於魯幼常沒有作用的人,他向來是心狠手辣。

他將那孩子放在牀沿,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他用心良苦這麼久,卻只得到這樣的結果。

魯幼常猛地出手,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啼哭聲歇止了,孩子的臉逐漸轉爲青色。

窗外雷電把房間裡的漆黑劈亮,一剎那,魯幼常看到了葉小魚躺在牀幃裡虛弱的臉。

她勾着笑,滿面清冷,無聲地嘲笑魯幼常。

當年葉小魚初進魯家,因爲至親皆死,她從來不笑,直到某一天,魯有風在屋子裡做機關,差點把房子都燒了,他頂着一臉黑煙哈哈大笑地跑出來,高舉她的手喊道:“小葉子,我成功了,爹讓我做的機關,我總算做成了!”

看到魯有風傻乎乎的模樣,葉小魚終於露出了笑意。

那一笑之後,如雲散光撒,她以爲她再次找到了心中的安寧。

如今十三歲的葉小魚陷在牀上,學會了去笑的她卻不及當年那樣笑的天真溫暖了。

魯幼常放開了嬰兒,轉而扼住她:“你笑什麼!你笑什麼!不準笑!”

呼吸不過來時,她滿心歡喜,希望能夠就此死去。

可是魯幼常放過了她,並且留下了那對雙胞胎。

她對那兩個孩子沒有一點感情,恨不得魯幼常將他們殺死。

魯幼常就如知道她的想法,所以沒有痛下殺手,反而讓她日日夜夜地看到那對孩子,成心讓她痛苦。

“魯幼常,”伏阿輕輕念過這個名字,一笑道:“大奸大惡算什麼惡,這樣的人才叫惡。可惜他最終沒有死在我手裡。”

洛小花悶聲道:“這樣的人,你還想殺他,你也不嫌髒了手。”

“殺人原本就是髒手的事,和殺什麼人無關。說這種話的人,皆是僞君子。”伏阿不屑地道:“魯幼常這樣的人,一定極其怕死,看一個怕死的人死去,你不會覺得很開心嗎?”

洛小花暗罵一句,變態。

魯幼常把葉小魚和孩子都安置在外宅,密室無路可逃,但在這裡她至少還有逃走的一線生機。過了半年,她終於找到了這樣的機會,一路使着很久沒有練習過的輕功,跑得整顆心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

六歲開始,爹教她機關術和武功,她不喜歡機關術,但是對習武卻很有天賦。可惜她荒廢了幾年,身體還不如小時候靈便。

身後很快追來了人,她嚇得一陣陣寒意從身體裡冒出來,又一個飛起落地之後,腳被荊棘絆住,她摔在了一雙白色緞面的靴子前。

那是小樓服飾,江湖上無人不知。

穿這身衣服的人,有一張笑意溫良的臉,好像脾氣很好的樣子,氣質也很溫柔,五官幾乎找不到瑕疵,十分好看。

他的身後挪出來一個少年,渾身都是冷冰冰的。

那是她初見慕秋華和伏阿。

周圍是一大片扶桑花海,她摔得不輕,花葉蹭在臉上,劃出了淺淺的血印子。

慕秋華蹲下來,愛惜地抹掉了她臉上的血,讚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隨即他捏了捏她的骨頭,還有穴位,滿意地點頭,“很好。”

話音落時,那個追上來的人,已死在他身後的少年掌下。

慕秋華救了葉小魚,並且知道了她的遭遇。

“我們去把你的孩子也救出來。”慕秋華拍了拍她的頭,柔聲道。

“不要,”她不停地搖頭,“不要……”

她一點也不希望那兩個孩子活着。

慕秋華微笑,他決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

當年慕秋華救那對孩子,並非出於誠心,他只不過需要一個能夠永遠牽制住葉小魚的籌碼。

在回到那間宅子的時候,他們遇到了魯幼常。伏阿與他交手,五十招之內,敗於魯幼常。

當年伏阿十六歲,化雪掌還未練成,不是魯幼常的對手。

少年大概還未失過手的,敗了之後,臉色更加冰冷,不甘心地走到了慕秋華身邊。

慕秋華脾氣溫良地對魯幼常道:“你將那對孩子給我,我便不殺你。”

魯幼常一向自負,總覺得於武學方面,自己已是極高,還從沒聽人這樣對他說話。

他看着慕秋華一身小樓的白衣,殺意頓起。

萬一被小樓知道了他的惡行,他就身敗名裂了。

這個小樓弟子一定不能活。

魯幼常率先出手,想要搶佔先機。

然而慕秋華使的卻並非小樓劍法,而是壞字經,那時候他身負的壞字經還未修煉到火候,但要對付魯幼常已是綽綽有餘。

百招之後,慕秋華一劍刺穿了魯幼常的肩頭。

背後的葉小魚呼吸急促起來,在心底吶喊,殺了他!

但是慕秋華沒有殺他,只是抱走了那兩個孩子。

時機未到,還不是攻陷魯家的時候。

魯幼常的武功路數他已知道,就讓他繼續當魯家家主,等將來對付魯家時也可以事半功倍。

慕秋華就如知道葉小魚的想法,笑道:“你想我殺了他嗎?”

葉小魚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看他。

“我不殺他,”慕秋華說,“難道你不想親手殺了他嗎?這個人我給你留着,將來你能殺了他的時候,你就自己來殺他。”

慕秋華的話在六年後應驗。

六年後,慕秋華終於決定對魯家下手,而執行這任務的,便是伏阿、洛小花,還有未染。

聖教悄無聲息地包圍了機關城,以一種鬼魅般的姿態將魯家拿下,從此便接管了機關城,長達近十年。

當年的葉小魚也變換了名字,叫做未染,像初臨人間之雪,未經污穢,潔白剔透。

她將魯幼常關在了那間曾經被囚禁的密室裡,斷其手,砍其足,挖其眼。她用毒藥毒啞了他的嗓子,用滾燙的熱水燙掉了他的皮發。做這一切的時候,她一直以天下最好的靈藥吊着魯幼常的生命,不讓他死去。

魯幼常就這樣活了一年多。

死後她保存住了他的屍身,把他關在狹小的坑洞裡。

這些,魯夫人都無從知曉,但有一樣她是知道的,那就是當年的葉小魚,又回來了。

*

周梨不明白:“回來了是什麼意思?”

“她的眼睛,那個女子的眼神,”魯夫人驚恐地說:“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回來了。”

江重雪道:“是誰?”

魯夫人沒有辦法說出來,她一會兒說那女子回來了,一會兒又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摸着那具屍體,叫他小葉子。

江重雪把魯夫人扶到了椅子裡,轉過頭時,他道:“你們可記得,夫人一直很怕一個人。”

周梨不可置信:“是未染。”

江重雪點頭。

周梨一直不喜歡未染,那女子無端邪異,讓人後怕。

她想到未染給他們講的那個故事,原來說的是她自己。

可故事的結局是完滿的,當年的葉小魚卻不是。

所以她回來之後,對魯家進行了報復,甚至那個被她送去勾欄的魯有風之女,都和她當年受害時的年紀一樣。

這恨意讓人膽寒。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重雪。”

江重雪回過頭來,眼睛裡晦澀不已。四人之中,也許只有江重雪,知道恨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受。

江重雪輕聲道:“一切等出去再說。”

周梨向他重重地點頭。

*

頭頂上的大火還在燒,這麼大的一片機關城,也許燒足一天一夜都滅不了。

伏阿震了震衣袍,看時辰不早,準備下山。

離開時,他對洛小花道:“這個故事不該少了你的份,當年你送葉小魚入魯家,纔會有葉小魚這樣精彩的經歷。”

這一句將洛小花說得渾身劇痛,他正欲向伏阿出手,伏阿輕功好,早料到他會被勾起羞憤之情,人已遠遠地掠走了。

伏阿前腳走,未染下一刻也轉身,洛小花拉住她衣袖,她輕輕回過頭。

洛小花低着頭,面對她時,不知該說什麼。

葉小魚的經歷裡,無論是魯夫人還是未染,都未說到一個人,那人便是洛小花。

當年洛小花與葉家結下不解之緣,葉家被滅後,是洛小花把葉小魚從密道中救出,也是洛小花把她送到魯家。幾年後他去找過葉小魚,卻只從魯幼常口中聽說她已身死。再之後,便是未染親自找到了他,把當年的真相告訴了他,從此他便留在了聖教,被困頓在這個無心之失裡。

小和尚爲了小姑娘好,讓她待在了富賈之家,卻未想到,是把她留在了火窟。

未染笑道:“你抓着我做什麼?”

洛小花道:“我娶你啊,好不好?”

未染怔住。

小和尚最終娶了小姑娘,那是故事的結局。

可故事終究只是故事而已。

未染笑了笑,嬌嗔道:“呸。你想得美。”

她施施然地下了山,山腳下,滾着胖瘦二人,不知在鬧什麼,滿身是泥。

兩三丈開外,楚墨白的衣袂跌宕起伏。

未染一路下山,摘了滿手的野果,拋給那兩個人。胖子眼明手快,抓到了一大半。

從楚墨白身邊走過時,楚墨白忽然道:“是他們兩人嗎?”

未染歪頭看他,片刻後,知道了他的意思,她眼睛一剎冰冷,“你偷聽我們說話?”

“抱歉。”楚墨白道。

未染的手指已掐住楚墨白的脖子,但未用力。她冷冷一哂,放手而去。

楚墨白看着那一胖一瘦爲了幾個野果打鬧起來。

那瘦子的腿是瘸的,所以他永遠坐在胖子的肩膀上。胖子的臉無比醜陋,叫人畏懼。

但是這兩個人卻是聖教裡的機關術大師,聖教所有的機關圖紙,都出自他們之手。

魯家所有關於機關術的書籍,他們只消看一遍,便能熟記在心。他們雖心智不全,但於機關術卻天賦極高。

這真是諾大的諷刺。

可他們兩人甚至都沒有名字,而未染對待他們的方式,就像對待兩隻狗。

甚至,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與未染的血緣關係,即便告訴他們了,憑他們的心智,也不能理解。

林間的風吹拂過楚墨白的臉。

如果當初葉小魚遇到的不是慕秋華,而是一名真正的小樓弟子,是否她今日會截然不同。就像當年他如果沒有拜慕秋華爲師,是否今日的他也會有所不同。

世事皆是一環扣着一環,少了其中任何一環,都連不成如今的他們。

“你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楚墨白被這冷不丁的聲音微微一驚,轉過頭,看到了伏阿。

楚墨白道:“現在。不是要離開機關城了嗎?”

他看不到伏阿的表情,只聽到他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楚墨白道:“那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伏阿無聲地冷笑,“你留在聖教想做什麼?你以爲你能騙過師父嗎?”

伏阿蒼白而陰狠的臉在黑暗中突顯出來,兩人隔了三丈的距離,遠遠地看着對方。

“師父?”楚墨白淡淡道:“我以爲這世上只有我和我柳師弟能這麼叫他。你不是一直都叫他掌教嗎?”

伏阿涌起了憤恨,他絲毫不加掩飾,朝楚墨白洶涌而來。楚墨白不爲所動,寧靜以對。

嚴格算起來,伏阿也應該是他和柳長煙的師兄弟。

不像未染,她的武功是秦檜請了關外的高手所教,而伏阿的一身武功是慕秋華親自傳授的,他理應叫慕秋華一聲師父。

只不過慕秋華不允許他這麼叫。

慕秋華說過,他只需要兩個徒弟便夠了。他說不允許就是不允許,雖然理由奇怪得很,但伏阿聽從了他的命令,向來和聖教裡其他弟子一樣,稱他掌教。

但伏阿心底一直都把慕秋華當做師父,很想在人前也這樣叫他。

伏阿對慕秋華,有一種詭異的崇拜之情,就連伏阿的心性,都在無形中嚮慕秋華靠攏。

楚墨白自嘲地笑了笑。

師父這兩個字在他生命裡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他不再將其視爲珍貴的東西,有人卻拼命想要得到。

伏阿恨他。楚墨白能清楚地感覺到,雖然他自認從未得罪過伏阿。

楚墨白不能理解,是因爲他不是伏阿,他沒有伏阿的經歷。

一明一暗,這就是慕秋華教導楚墨白和伏阿的方式。

他將楚墨白教成了一個謙謙君子,把他送上神壇,供整個武林仰視。而黑暗中的伏阿是慕秋華的另一把刀,他需要伏阿在黑暗中爲他去除面前的荊棘,而代價便是伏阿永遠見不得人,甚至不被允許叫他一聲師父。

在黑暗裡蟄伏得久了,心性便與黑暗相融,自然而然地,他便妒忌那個在光明裡的人。

楚墨白看他還不走,而且滿面黑氣,一副要殺了自己而後快的樣子,他渾不介意地再加了一把火:“師父教訓過你很多次了,不要叫他師父。現在師父不在,你就可以不聽他的話了嗎?另外,不是我留在聖教,而是師父要我留在聖教爲他做事,如果你有不滿意的地方,儘可對師父去說。”

伏阿悄無聲息地遁去了。

他走後,周圍一丈內還留着他冷冰冰的氣息。

他終究沒有對楚墨白出手,連未染都敢做的事,伏阿不敢。因爲慕秋華警告過他,不允許傷害楚墨白。

正因爲有這條警告,所以當初他被慕秋華從小樓救走,留在聖教養傷的時候,伏阿自己不出手,卻總是讓他的下屬來找他的麻煩。

那段日子伏阿沒少和他過不去,所以他言語上氣他一氣實在是輕的了。

楚墨白擡起頭,從他的位置看不到那片大火,但映在半空中的火光熠熠生輝。

魯家沒了。

其實魯家有還是沒有,已經沒有太大區別,在聖教的這段日子,他看到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秘密。

魯家這幾年來早已被聖教掏空,留下的只是一副空架子而已。

只是千機圖,到底被魯有風放在了哪裡?

慕秋華那麼想要得到千機圖,不惜和魯家耗了十年,那樣東西,一定極其重要。

但是他現在最關心的,不是千機圖,而是還留在魯家裡的那幾人。

魯有風不能死,他死了沒人知道千機圖所在。

趙公子和他的僕從不能死,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那兩人身份尊貴,如果死了,會是朝廷甚至是整個天下的損失。

他現在只希望他們能夠逃出機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