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辯的眼睛很有神, 他年紀已高, 可眼珠黑白分明,絲毫不見渾濁。
他的眼神看向周梨時談不上銳利, 卻極有分量,電光火石之間,周梨驚出小半身冷汗。
但一辯眼中沒有責備, 似乎並沒有問罪的意思。
一個外人, 竟然修煉到了他們的本門至寶,換做其他門派,早將周梨拿下, 告她個偷師之名。
江重雪慢慢揚起眉梢,拍了下週梨,周梨驚然回首:“老實說給方丈聽。”
周梨滯了下呼吸,點頭, 面對一辯的眼睛,把得到那殘本的經歷說與大師。
一辯沉吟:“百年來,洗髓經的原本一直收在我寺藏經閣中, 有許多僧衆觀摩過,以期修成此經, 雖然此經只傳本門弟子,但百年來, 少林也曾出過幾個叛逆之人,那些人中,亦有看過洗髓經者, 後逃離少林遁入江湖,便將看過的洗髓經重新默寫出來,傳在了江湖上,不過,都是些殘本罷了。洗髓經若無完本,是修煉不成的。而即便有完本,也很難修煉成功。”
他看周梨,有許多神色交錯着捲過那張堅硬的臉,竟是露出了三人見他之後的第一個笑。
笑意一縱即逝,江重雪看出了感慨,謝天樞看出了希望,周梨還陷在震驚之中。
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莫名其妙地竟然練了少林的洗髓經。
一笑之後,一辯道:“姑娘僅靠殘本,便能修煉出洗髓經的氣來,很是難得。也許姑娘天生體質異於常人,所以可以這麼快吸收洗髓經的心法。”
周梨結巴:“是、是麼。”
“我看是,”江重雪忍不住把雙臂一插,在大師面前拆穿她:“此女子食量驚人,運氣也驚人,的確像是異於常人。”
周梨被他一個揶揄,震驚感退去不少。
“如今我寺已關閉山門,不問世事,可天下事,不是一扇門能關住的。”一辯突然打出禪機,眉目冷峻,“樹葉飄落,老衲卻不知它有沒有落地。”
既說了飄落,又怎會不落地。
兩個後輩不懂這禪機,謝天樞看向窗外。
夜色裡,方丈室外的一棵大樹抖落綠葉。
樹葉有沒有落地,取決你的眼睛。你若不看它,它在你心中便永遠也落不了地,你若看了它,便可親眼見它落了地。
世事也是如此。
佛家講五蘊皆空,放下一切,才能擺脫苦厄,得見大自在。
佛陀做得到,人卻做不到。
當此亂世,若不救萬民與水火,讀再多經書,念再多聲阿彌陀佛,又有何意。
留着多念一聲佛號的氣,去多救一個人,勝造浮屠。
可熱血被現實澆冷,君權的重錘一擊而下,不照樣打彎了百年古寺的脊樑。
樹葉飄落,就如同江山傾圯百姓流離,你若閉起眼睛,把這當做時間洪流裡微不足道的一抹掙扎,萬事萬物,終究合久必分,人世更替,君朝更替,彷彿都成一顆芥子般微小。
可你若睜開眼睛,眼見血流漂杵,江山不保,你心可痛?
一辯說他不知樹葉有無落地,他並不是真的不知,而是避開了這個難解的問題,因爲答案他尋不得。
周梨雖然不懂這禪機的意思,但她此刻看着一辯大師,覺出了某種濃烈的無可奈何。
“老衲雖不知樹葉有無落地,但卻知道,爲這世上多添一道光明,亦是好的,”一辯的無可奈何剝落,那些感慨也盡數收起,藏在皮囊底下,說:“姑娘有修習洗髓經的資質,雖不是本門中人,但老衲可與其他七位護寺禪師商議,若得他們同意,姑娘便可在藏經閣取洗髓經完本觀摩。”
周梨驚訝地撐起眼皮:“大師,你、你願意給我練少林寺的無上內功?”
一辯說:“如果姑娘非邪異之人,便可練此經。如今江湖上又出現修得壞字經的人,這是我寺遺留下的罪過,便算作是老衲對世人的補償。但老衲與幾位護寺禪師還要用較長時間考量姑娘爲人,如果姑娘願意練這門心經的話,也許要在我寺多逗留一段日子了。”
周梨撐起身子,連忙張口應下:“我願意!”
說的無比響亮,一辯看着她,半晌,輕輕點頭。
練功不易,考量亦不易。
本來周梨此行只做短行,如今變作長居,但既來之則安之。
翌日一辯便領周梨見過七位護寺禪師,那七名老僧齊唸佛號,把周梨驚了一驚。
他們目光梭巡半天,試了試周梨身手,言她的確是“練武好材質”。
她心喜得很,沒想到自己這幅臭皮囊,竟然生得比旁人好,也算老天爺待她不薄,至於少時流浪的慘絕,她便也不跟老天爺計較了。
接下來幾天,幾位大師輪流考量起周梨,從她的言談舉止到品行觀念,無一不問。
周梨被輪番炮轟,頭暈腦脹,尤其七位大師的禪機講得她一頭霧水,雲裡霧裡,完全摸不着頭腦。
周梨有次不小心聽到其中一位大師同另一位大師說她“毫無佛性,知識匱乏,言談普通,舉止一般”,講得她十分慚愧,暗自滴汗。
書到用時方恨少,周梨恨不得此刻把墨水往肚子裡倒。
好在那位大師後面還說了“但人情練達,天分極高,無大智而有小慧也。”
可惜周梨難過與前面幾句話,後面她沒聽到。
她把這話告訴江重雪的時候,江重雪捧着一本經書大笑。
周梨考量期間,江重雪閒來無事,去藏經閣取書來讀。
藏經閣的書有一部分是可以供外人借閱的,江重雪便借了經書和一本教人吐納運氣的典籍,照着一練,竟覺臟腑肅清,身體清爽得很,不由感嘆起少林武功的確天下第一,連一本小小的教人吐納的書都寫得這麼好。
有時他遇到莫金光與溫小棠,便談論起江湖廟堂。
他們本就年紀相仿,有許多話可以說到一起。
講到激昂時,江重雪便笑而舉刀,與莫金光切磋。
兩人一刀一劍,相映成輝。
於樹下端坐洗着茶具的溫小棠微笑眯眼,在他們一輪比試完後,他茶已斟好,讓他們坐下喝茶。
時常碰到周梨從大師們的課上偷溜出來聞到茶香,便將好茶當做牛飲,咕嚕咕嚕地灌下肚子,引溫小棠搖頭。
偶爾謝天樞或其他幾位大師路過,還能指教他們幾招。
這少林禪寺,暮鼓晨鐘,雖在紅塵裡,尤覺六界外,彷彿一切紛雜之事,到這裡也盡做消弭。
半月之後的某天,駐守少林寺藥塔的護寺禪師之一的衍理大師下令打開藥爐,把今歲煉製完畢的藥丸分別裝瓶,取了其中一瓶人蔘養榮丸讓弟子去送給溫小棠,其他藥瓶也安置妥當。
唯獨他把一個窄口細頸的白瓷瓶捏在手裡,笑了笑,未把它放進櫃閣裡,而是擺在桌上最明顯的位置。
孤零零的一個瓶子,照着窗外漸落的烏金。
夜色急匆匆落下了。
子時剛過,寺內寂靜,僧人起臥有時,除卻守寺巡邏的武僧外,皆已入睡。
今晚風大,山間林濤如怒,已睡在塌上的謝天樞忽而睜開雙眼。
他的眼睛睜開時不見一絲睡意,隨即毫無聲息地披衣而起,仰頭望頂。
有人從他屋頂上飛過,那人輕功極好,幾乎沒有響動,但仍被他察覺。
謝天樞輕輕推開了門,屋頂上已無人,他看到遠處一抹黑影在微亮的月色裡縱去,他身法如風地跟上。
這黑影足不點地,一路臨風,遇巡邏武僧,便閃避身形。
這人似乎已非第一次前來,對少林的巡邏瞭如指掌。他所去好像是藥塔方向,謝天樞覺出了他的目的,緊隨其後。
未幾,一道黑影避開守塔沙彌的眼睛,從窗戶躍入。
這黑影卻並非是謝天樞追着的那道,而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比謝天樞正追着的黑影率先進入藥塔。
塔中未點燭,一片漆黑,他渾身包裹夜行衣,完美融合。
這人從窗戶滑入後,也不翻箱倒櫃,徑直去取桌上那白瓷細瓶。
手尚在半空時,便聽身後響起:“我佛慈悲,何人來我少林寺偷取丹藥。”
他暗罵一聲老禿驢,腹誹道,年年皆是這句話,也不換個新詞,無趣。
想着,毫不猶豫地把藥瓶先拿起塞進衣服裡,身後一股勁風已到他脖頸,他即刻回身出掌,掌風犀利,掌法嫺熟。
衍理側身避開,寬大僧袍揚起,袖中雙手攥緊成拳,兩隻腳輕快變換步法,拳頭則直擊對方面頰。
他出拳如游龍,配合步法,上下相隨,乃少林羅漢拳。
那黑衣人向後翻縱,似乎知道非他敵手,不願與他糾纏,取藥之後,便想從來路逃脫。
衍理卻不放過他,硬是拽過他半幅衣袖,黑衣人一隻手臂落入衍理懷中,衍理張開手掌,捏住他肩骨下滑,緊緊按住他的右手手腕。
黑衣人右手被桎梏,只好左手探出。
豈知衍理突然變化拳法,改拳爲掌,一套般若禪掌使得行雲流水,擊中黑衣人胸腹,黑衣人一剎彎腰,於是雙腕皆被衍理擒住。
衍理是護寺禪師,武功僅在方丈之下,放眼天下都未有幾個敵手。
黑衣人咬牙擡頭,忽然衣服上古怪地抖落起一陣粉末,衍理蹙眉,擡起一隻手擋在面部。
黑衣人想趁機逃脫,豈料衍理只用一隻手抓他,他也掙脫不得。
衍理擋住他散播的毒-粉,搖搖頭,語氣頗爲怪責這黑衣人不懂自愛,“施主拖一身殘軀,不聽貧僧告誡,仍舊用毒不止,我佛不忍,阿彌陀佛。”
“廢話。”他大罵一聲,衍理把他擒得更牢,同時幾根手指壓住他脈搏,一診之下,即眉頭更深,“施主,你——”
話到一半中斷,衍理旋即臉色一變,突然把這黑衣人鬆開,縱身掠往下層。
很快便傳來打鬥聲,同時聽衍理說:“我佛慈悲,何人來我少林寺偷取千年靈芝。”
這臭禿驢果然是沒有新詞的。
上面這位黑衣人悻悻撇嘴,感謝了一下下面這位黑衣人爲他擺脫掉了衍理,連忙從窗戶躍了出去。
豈知今夜他倒黴,人還凌空未落,恰逢謝天樞趕到,橫腿便向他掃來。
他連忙定住鬆懈的心神,轉頭看到謝天樞那張千年不變的冰山臉,略微震驚,短促一笑——
這是什麼鬼孽緣。
這一笑就叫謝天樞把他認出來,哪怕他一身黑衣從頭裹到尾,壓根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謝天樞擡起頭看他半側身影,眼角提起:“情兒?”
哥舒似情隱藏的嘴角勾了一下,趁勢揮掌,被謝天樞舉手握住,同時去扯他臉上面紗。
哥舒似情擋了幾下,終究非他敵手,面紗扯落,夜色寂靜,父子兩四目相對。
突然,衍理與另一名黑衣人從藥塔戰到了外面,那黑衣人偷靈芝不成,破門而出,與地上一滾,即刻彈身飛起。
衍理寬袖一揚,手掌抓住他後腳跟,把他從半空扯下來。
謝天樞看哥舒似情一眼,先去爲衍理助陣。
哥舒似情撇嘴,此刻不逃更待何時。
他足不點地地飛了幾個起落,卻忽然又停下,站定身姿後想了想,暗罵一聲,又莫名其妙地飛了回去。正巧看到那黑衣人掙脫開了衍理的糾纏,打傷了守塔的沙彌,趁衍理抱住沙彌之際,轉身即逃。
謝天樞從一側包抄上去,與那名黑衣人在屋頂上追逐。
哥舒似情緊跟在謝天樞身後,這兩人輕功都絕佳,他要跟上着實吃力。
守夜的武僧已聽到打鬥,敲響了寺鐘。鐘聲洪亮地響徹山谷,低沉又恢弘。
哥舒似情沒有追上,他失去了謝天樞的蹤影。
極目四望,滿地樹影惶惶,一個人影也無。
那黑衣人武功不低,絕對在自己之上,且能與衍理打個平手,謝天樞與那人動手,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他輕輕皺眉。
忽然,遠處古道上傳來笛聲,哥舒似情赫然擡首。
這曲子他也會吹,謝天樞更是時常吹起,但此刻吹笛子的人並非謝天樞。
曲子做了變調,音節都拔高几度,尖銳刺耳。
哥舒似情吹這首曲子,習慣降音,這人卻是高音。音律往上揚了之後,便讓人覺得好好一首曲子,聽得人頭皮發麻。
哥舒似情往笛聲處飛去,片刻,笛聲戛然而止,他在古道上看到了謝天樞,鬆了口氣。
謝天樞站在月下,低頭看着手中一物,黑衣人不見蹤影。
哥舒似情望了望,問:“人呢?”
謝天樞道:“逃了。”
他嘲笑:“也有你追不上的人?”
謝天樞低着頭,手裡多了一管笛子,那笛子是墨黑的,浮着一層月色,鬱鬱寡歡。
笛子上有劍痕,似乎曾經受過重創,但這笛子的主人卻沒有丟棄它,還把它修好了。
乍看之下,它已陳舊,但保養得宜,音色還算中等水準。
人是逃了,但那人留下了這管笛子。
謝天樞久久地看着它,哥舒似情道:“你雖然喜歡笛子,但這笛子是別人的東西,你也不至於這麼愛不釋手吧。”
“這不是別人的東西,”謝天樞脫口:“這是我做的。”
他說完,覺得不對,又改口:“不,的確,不是我的東西。”
笛子雖是他親手雕刻完成的,但他已經將這笛子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東西,自然就不再是他的了。
卻沒想到幾十年後,這笛子竟然還能輪迴到他手上。
他反手把笛子負在身後,腦中已描摹出那人始終微笑的輪廓。
謝天樞明白,那人留下這笛子,是在向他道一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