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二年,黎國之內,天下太平。
市井百姓皆感恩□□,頌揚天子英明。殊不知,這太平背後早已是波濤暗涌。
而今天下,手握大權締造盛世的,非天子一人,還有那手握重兵的蕭大將軍。
一場權力的鬥爭,外人看不透,朝中大臣卻是各自爲派,各擁其主。
有望氣者雲,三年之後,免不了一場曠世大戰,生靈塗炭。
而那傀儡皇帝,卻依舊沉迷音律,喜好弄墨,無分毫主見,聽了蕭大將軍的話,將那望氣者砍了頭。
繼先帝之後,李朝明君算是終結了。
然而,這些都不是不問政事的百姓們所關心的。
他們所關心的,是三日後的大婚。
一直未立後的皇帝突然下旨,將於三日後,冊封大將軍蕭拓之女爲皇后。聖旨弗一佈告天下,便引起各種反應。
贊成,反對或者僅僅是看個熱鬧。
此舉略顯倉促,籌辦大婚的典禮司一時間忙得焦頭爛額。三日的時間,要籌辦盛大的婚禮,實難辦到。
與此同時,以蘇相爲首的朝臣自爲一派,雖極力反對立蕭姓女。無奈聖旨已下,成了定局。如此,本就顯赫的蕭大將軍力登權位,徹底打破本就稱不上分庭抗禮的局勢。
柳絮翻飛,自眼前飄過,落在地上便粘在了那裡。
魂似柳綿吹欲碎。
心如刀絞,聽着那公公唸的聖旨上的每一個字。字如尖刀,生生刺進心窩,瞬間鮮紅滿眼,絕望橫行。
我跪在將軍府春雨將溼的地上,指節泛白,伸手接過陳公公手中的聖旨。
“蕭小姐若是還有其它事,快些處理的好。宮轎已於府前備下,只等小姐收拾妥當便可進宮。”
我擡頭之間,於柳絮翻飛處,隱約看見那綵綢包裹的宮轎,靜靜停在府前,清風吹過垂簾,有一下沒一下地飄着。
如此之快。
渾身的力氣仿似都被那聖旨上的言語抽乾殆盡,驀然起身,有些站不住了腳。
那名叫紅玉丫鬟在一旁攙扶着我。
看了看那聖旨。深黃錦帛,透着皇家威嚴,讓人喘不過起來。
我要入宮了。子玄,你我當真緣分已盡了嗎?當真,只能如此了嗎?
還清楚地記得月下盟誓,彷彿還是昨天。柔情話語猶在耳邊縈繞,我卻在這時轉了身,踏上一條落寞的路,從此我一個人行,身邊再沒了你。
你終於不曾違誓,而我卻負了你。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拽緊了手中的聖旨,泯滅了言語。
入宮,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因爲有一個人,就算我願窮盡此生心血,也要護他周全——那個在河邊垂柳下對我溫煦含笑的男子,宋子玄。
不要怪我擅做決定,如此選擇,全因我不想看着你死。
擡手接住一片柳絮,我記起子玄在垂柳下的翩然一笑,此生無法忘懷。所以,我愛這柳絮,全因我愛這樣一個人。
我轉身看向父親,人人畏懼的蕭大將軍,“我要見子玄。”
他依舊是那副冷冷的表情,正如民間對他的稱呼,“鐵面將軍”。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與“父親”二字相關的東西。
而我,真的是他的女兒嗎?
他只“嗯”了一聲,指了指一旁的總管,便由那總管帶我去了地牢。
這是我走過最急切,也是最漫長的路。希望快點到達,卻又希望就算走到此生盡頭,也永遠也不要抵達。
我明白,見了這一面便是分別,任何誓言也會隨風而散,終抵不過這一道聖旨。
父親急於讓我入宮,生生逼得皇帝於三日後大婚。這是他的風格,不管是否合理,他只是喜歡擺弄他人與手掌之間。
走在昏暗的地牢中,心裡已不是酸楚,而是普天蓋地的痛。
蟲蟻橫行,不時爬過些老鼠的地牢越往裡走,氣味越是腥臭,讓人直想嘔吐。
腳下步子翻飛,走到最後一間牢房時,我看見了他,朝思暮想的他。
他披頭散髮,已沒了往日神采,原本白淨的臉上長滿鬍渣,眼神渙散,斜斜靠在牆邊,如同沒有生氣的偶人。
那抹瘦削身影真的是我的子玄嗎!
他晃了晃身子,緩緩擡起頭,凌亂的發半遮了眼。佈滿血絲的眸在看見我的那一瞬,放出了光。他踉蹌着爬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瞬間流了淚。
還有什麼人能讓我如此心痛,不能言語。
在他不斷的“對不起”中,我心如刀絞,用力搖頭。不是的,子玄,你沒有對不起我。父親拿你的命要挾我入宮,你分明是不肯違誓的。
一條條鞭痕,像蛇蟻一般爬滿他全身,如同抽在我身上一般。我雙手扶上他的臉,心裡長滿荊棘,一陣陣地痛。
喉中哽咽,半晌依舊說不出話來,只如他一樣默默流着淚。
身後管家催促的聲音響起。
我的心狠狠痛起來,握緊他佈滿污穢不再幹淨的手,“子玄,若你記得說過的話,即便是天高海闊,你我各一方,我們也是在一起的。”
說完這一句,狠心撇開他的手,站起身來。這一抽離,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打碎了我所有的堅強。
其實,若我作了他□□,我們就再也不能在一起。塵世間,只有最乾淨的東西,最乾淨的人才配得上你。
他從木樁間伸出手來,牢牢抓住我的裙襬,“影兒,不要走,對不起……”每一個字,像針扎一樣,刺進心裡,再拔不出來。
我顫抖着扒開他的手,險些沒有站穩。
子玄,我不是不想留下。只是我多看你一眼便多一分不捨,恐到了最後,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不要你死。若只有我入宮爲後,做父親的棋子才能救你,我甘願折翅,去到那最黑暗的地方。
就算再苦,也請你不要辜負了我一番心血。
淚灑了一地,心也碎了一地,卻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我們,就此別過了。
我會記得,承和二年春,你我天各了一方,若是再見,已不是當日你我。那個常在你懷裡言笑的少女,沾滿污穢,配不上清朗俊秀,不染纖塵的你。
我走出牢房,心如死灰。柳絮從眼前飄落,一團團白如飛雪,我看着它驀然笑了。
那是我僅剩下的東西。
陳公公見我出來,躬身問道,“蕭小姐,可能啓程了?”本是宮中總管的他,卻對我畢恭畢敬。
我點點頭,邁步之間轉身又看了看牢房的方向,無言。
那彷彿是很長一段路,彷彿是一段奔赴刑場的末路。
走下將軍府的青石臺階,上了宮轎。
一路搖晃,我咬緊嘴脣,努力不去想,淚還是不自覺得流了下來。
我聽見轎旁傳來錚錚馬蹄聲。毋庸置疑,那是父親的戰馬,他要將他的女兒親手送入權力鬥爭的中心——皇宮。
忽然想就此了斷了自己,也好過半生傷悲。可惜,人總有放不下的,總是有牽絆的,總是有不願忘記的,一如奈何橋頭總有人不願喝下那碗孟婆湯。
行至宮門前時,宮轎停住了。
我未有一言,撩開簾子,見父親下了馬,雙眼定定看着我,便也下了轎。
他走到我面前,平和說道,“你入了宮自當萬事小心。等到大事成就之時,自會成全你與宋子玄。”
原來要與我說這個。他最終還是決定給我一個承諾,抑或是條件吧。
我無聲地笑了。等到大事成就,我已是污濁之身,哪裡還配得上子玄。這是我固執的地方,我只是想要配得上他。
“若有何事,告知紅玉。”他又補了這一句,極配他的將軍身份,乾淨利落,彷彿在交代着再簡單不過的事。
我微微點點頭,算是認命了吧,
一旁的陳公公插話道,“宮門前不能久留,小心落下話柄。”
蘇相從來都不讓父親省心的。
父親拍了拍我的肩,深邃的眼睛看了看我,終是沒再說什麼,轉身上了馬,揚塵而去,就像完成了自己安排下的任務一般,沒有半分留念。
看着他馬上的背影,我忽然莫名覺得那抹影子略顯孤寂。
威懾李朝又如何,被私下裡稱作蕭氏皇帝又如何。落入黃泉時,不也是兩手空空,如早已黃土掩埋的母親,只剩下一座空顯華貴的墳墓。
我轉身上了轎,卻又在聽見“吱呀” 刺耳的關門聲,急急開了口,“停轎。”
宮轎應聲而落。
那門尚只關了一半,半掩了宮外的陽光。眼睜睜看着它穩穩合上,沒有爲我眼中的淚光作一絲停留。
如果之前我還有一些期許,那麼現在,我已然徹底斷了念想。
何時,它纔會再度爲我打開。
那紅漆的宮門寂靜無聲,像一堵永遠鑿不穿的牆。緋紅如血,它就是用鮮血染就的。
自這皇宮建起,有多少人的鮮血留在了裡面。多少淚,多少恨,多少辛酸……還有,多少不該有的愛。
若我也如同那些宮中亡魂一般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子玄,我要你忘了我。忘了曾一起嬉笑山野,忘了我們的月下盟誓,也忘了曾有一個甘願爲你放棄所有的人。
她叫“蕭玉影”。
我擡頭看了看天空。那浩瀚蒼穹,飛鳥掠過,清風吹過,已不再屬於我。
萬仞宮牆,鎖住的何止生命,還有自由。
身後的紅玉小聲提醒,“小姐,天水閣的宮人尚在候着。”聲音如平日一樣,恭敬,卻不容抗拒。
我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提快了腳步。
“暫居天水閣,至三日後大婚”,聖旨上是這樣寫的。
我還沒有見過我未來的夫君,大黎國的皇帝,也沒有過多的聽說過他,畢竟,我回到熙熙攘攘的京城不足半月。
說起來多麼可笑,在山野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我,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蕭大將軍的女兒。
然,我雖半月前纔到京城,但始終也還是辨得出一些形勢的。
如今蘇相爲首的一派,忠於李朝,處處與父親作對。然而,怯弱無能的皇帝選擇了父親,言聽計從,儼然已成了父親手上的傀儡。
他是個無能的傀儡,這一點,我斷然是可以肯定的。然而卻不想,今日我爲棋子,他爲傀儡,生生牽在了一起。
忽然間,我對他竟萌發出些許同情之感。
啞然失笑,失笑我自己,也對這命運失笑。因爲,對於我這樣,揹負着顛覆使命的女人來說,同情無疑是多餘之餘。
一路胡思亂想,由宮女指引着,便到了天水閣。
一干宮人也是錦衣玉釵的,見我來了,畢恭畢敬地行了禮,恐有什麼差錯。我看見他們匍匐地上,忽然有些明白爲什麼那麼多人想要這個皇位。
唯我獨尊,多簡單的四個字,卻要踏過多少人的屍體,流盡多少人的血淚。
款步入了天水閣,我便驚歎於它的華麗。
流金溢彩,輕紗的帷幔飄飛。天水閣尚且如此,早已備好的皇后寢宮——遊仙殿,又會是怎樣的奢華。
這皇帝,真的是無心朝政,專心鋪張華貴。
管事的丫鬟在我身側再次行了禮,“蕭小姐。按我朝祖制,大婚三日前,皇上是不能來看小姐的,因此特此命奴婢青衣等人從今日起服侍小姐。小姐有何吩咐,我等天水閣宮人定當服侍周全。”她身後五六名宮人隨她一起,又齊齊跪下。
我看了看她,見她樣貌不甚出奇,一雙眼睛卻是含水低垂,倒是極令人舒心。
宮中之人,面善的不一定是好心的,這是義母說的。
於是,我在軟榻坐下了後,見沒有事便隨口屏退了他們。
紅玉沒有離去,依舊在我身旁。我自是心知,她本是父親安插在我身側監視之人,要她離開怕是難了,便也懶得與她說話。
無聊坐了良久,剛剛覺得乏悶起來,青衣便傳了膳食來。
我尚無品級,桌上菜餚也不見多。然而,卻看得出是精心備下的山珍海味。
勉強吃了幾口,我便再無胃口。想起子玄,心下不安,不知他在將軍府的私牢裡,還能否吃得上一口飽飯。想到這裡,憂愁暗生,放下銀筷,退了一桌的膳食。
我不說話,紅玉也沒有開口說什。看那帷幔有一下沒一下地飄着,索性閉上眼,躺在金絲的軟榻上,已無力再想什麼。
今日,我算是斷了前緣。
天下間,誰做皇帝與我何干,我只要我的子玄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