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二年夏,史家筆下添了一件前無所見的事,載進了史冊。
本想以後史書之上簡簡單單寫上我幾筆就好,沒想到我竟開創了先河,不留名也不行了。
旌旗遍佈,御駕黃蓋,帝后同行,前往帝陵祭祀。大抵史書上會這樣來寫,加些字句,描述這場祭祀的空前絕後之情景。
一行宮轎宮車不斷,所經沿途人聲鼎沸,齊呼萬歲千歲,一派皇家威嚴。
我坐在簾子緊閉的宮轎中,聽着外面把百姓夾道歡迎的聲音,有些坐不住了,伸手去撩簾子。然而,尚未觸到錦綢,便被李業抓住了手。
“此番前去,特地因皇后而加了厚簾。若貿貿然掀起來,豈不是要廢了朕的心意。”他放開我的手,說道。
“加厚簾,這卻又是爲何?”我很久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了,心裡癢癢的,便催着他趕快說。
“皇后天姿,豈是人人都能看的!且不說皇后,就算是後宮嬪妃,無身份等級的人也是不能見的。即使事出有因,無簾可遮蓋,無品級之人,也是得乖乖埋頭,不得觀望。”
他言語說完,我纔想起來,似乎真的有這個規矩。只不過古往今來,皇后出宮隨行的記載並不多,故我也一時沒能記起來。
無奈端端坐回。
李業閉上眼,不知是在養神,還是再思考着什麼。外面的跪拜聲一遍一遍地叫着,我乾坐着有些無聊,看起了車內錦帛的繡花針織樣式。看着看着,眼神就落到了他的臉上,細細觀察起他的樣貌。
其實,除了那日清晨,我從來沒有真正仔細看過他,不過那一日被他給突然醒來取笑了幾句。
“朕的臉上又有蚊子了嗎?”他究竟有沒有閉眼,怎麼我又被他給逮個正着。
這一次,有了先前的經歷,即便又被他打趣了,我還是無所謂的說,“我無聊嘛,不盯着你,難道盯着車頂發呆?”
他依舊閉着眼,笑着不說話。
這樣又過了一陣。
“你有什麼好聽的故事,說來聽聽。”我想着也無聊,不如要逼着他講個故事。
他聞言笑了,睜開眼,“皇后怎麼還是孩子天性,竟纏着朕要故事聽。”
也不管是孩子性,還是隨意扯的這一句,趁着此刻外面聲音大,我還真就拽上他非得聽他講點什麼。
他竟真的開始想了,可惜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最後擺擺手,“朕實在不會講故事,若是真人真事,倒有一些。”
既然是真事,那倒比故事好聽了,遂又要他換真人真事講一些。
“朕經歷的事太多,不知皇后想聽哪一件。”
我腦中一轉,立時便想到了雲樓的淑妃。先前只聽青衣說起她曾毒死吳貴妃,至於其它細節我卻不知道。本想問李業,可又最終沒有問出。
他的傷心事還是不要問的好。
兜兜轉轉,我想到了青衣。她一直在我身側服侍,我卻一點不知道她的來歷,今日既逮着這個機會,怎好放掉。
我一問完,他便不疾不徐開了口,“關於青衣這丫頭,還得從朕登基前說起。”
隱隱約約的嘈雜聲中,他開始說起了那段往事。而青衣的故事,不說讓我震撼,卻是讓我感動的。
這個故事要從李業的不受寵說起。
受夠冷眼,鬱郁不得志的他,苦悶之下便向先帝請了旨,帶着兩個貼身侍衛到宮外去遊歷了。
一日行至山坡,聽見有追趕哭喊聲,李業便叫停了車馬,下車觀望,見山坡之下是一派打鬥的情景,一個瘦小的女子和一個青年男子被七八人追趕。
那剛剛及笄年歲的女子便是青衣。她狼狽地倒在地上,眼中噙着淚水,被人拽住雙腿往後拖拽。
而那年輕男子會些拳腳,但由於分神顧着青衣,也抵不過那七八個大漢的圍攻,漸漸疲軟,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李業見到這樣惡霸一般的欺凌,便要了身邊兩個侍衛前去解救。宮中的高手一出馬,那些個匪徒痞氣的人便都被拳腳趕跑了。
事後替那男子清理了傷口,青衣才道出了被追趕的緣由。
她是一般農家女子,家中她是二女,上面一個哥哥,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她從小就肩負起照顧幼弟的責任,家中繁重的事務也由她打理,從未有過絲毫怨言。眼見着哥哥年滿十八,該是娶妻的年齡了,無奈家中羞澀,拿不出娶妻的錢。
像一般貧苦人家一樣,爲了能夠傳宗接代,便作下了將她換婚給一個偏癱在牀多年的中年男子的打算。
什麼都可以忍受的她,獨獨這一件不能忍受。須知,她和心中的那人,早已是私定了終身。可惜良人是個自由來去的人,無家無錢,只有一身行走江湖的武藝。可也是初入江湖,身手一般,搶親是不能了,只能私下相約私奔逃亡。
無奈,兩人未走多遠就被發現,便有了李業看見的那一幕。
青衣說完,一旁的男子恢復了精力,撐着跪下來直說要報恩。青衣也一同跪了下來,語氣堅定,也要報答救命成全之恩。
我聽到這裡,自覺聽完了故事,“哦…..”了一聲。
李業卻是搖頭接着說,“朕那時候並沒有想過收他們爲己用,只是見他們也沒有去處,便由他們跟着,直到回了京城,替他們安排了一處居室,又安排了嫁娶。”
想不到青衣已是嫁了人的,李業也是是閒得慌,替人張羅婚事,我不覺問起了下文。
“後來不久朕就登基了,苦於身邊人手太少,不得已纔去找他們幫點忙。”
原來整件事是這樣的。他們這對苦侶,重情重義,本已過上平靜生活,卻一心報恩,甘願捲入這場鬥爭。
新婚燕爾,竟生生別離了。青衣入宮爲婢子,那麼她的丈夫又去了哪裡呢?
“自是從了軍。”一問之下,李業答道。
若是從軍,大概,又是在父親眼皮底下做了細作吧。李業這隨手一救,便救了兩個幫手來。
我笑言道,“這可真可謂是好人自有好報。”
暗想他們這一對,由衷感嘆。如今,他們夫妻二人分離。青衣孤身在暗箭難防的宮中,處處小心。她的良人在久經風霜,刀劍無眼的戰場,真可謂是大義了。
帝陵離宮城不遠,一路說些什麼就到了。可惜,這路上的宮外景色,我倒是一點也沒有看到。
我跟在李業身後下了宮轎。
放眼望去,這皇家陵園真真是非同一般。弗一擡頭便見幾尊盤龍青天大柱在前方一字排開,氣勢恢宏。
李業的臉色隱約有些不自在。父親這樣的舉動,即便是真正的昏庸皇帝也是會雷霆大發的,他卻強行忍了下來。
先前轎中未曾露出半分不快,看來他已是將我和父親分開來看了。
“祭祀開始。”他對着躬身到旁的禮官說道。
“請祭文。”那禮官接旨後,朝祭臺方向長喊一聲。一語將畢,便有一從官自祭臺方向而來跪下奉上了祭文。
李業從禮盤中拿過祭文,正了正自己衣冠,未多一言便款步上了祭臺。
見他上了去,我恭敬領先跪下,一如身後百官。
皇旗烈烈飄,幾處風聲。他展開祭文,一派威儀,神色之間盡展天子氣概。先祖陵下祭祀,哪個君王都不能軟了天子氣。
此時在祭臺上的李業,不知是何心情。他一度反對我前來祭祀,如今我就跪在他的面前,身後領着他的百官,待他念完祭文也將要和他一起走進祭祀殿堂。
他雖不怪我,卻是他不想,我不願。
唸完祭文,又是一陣朝拜。李業走下祭臺,於父親面前牽起我的手,未曾看上父親一眼,便轉身走向祭祀殿堂。
我卻是看見了父親眼中的得意之色。
他就站在我的身後,羣臣之首,極爲顯眼,雖着了件素服,卻難掩一身戾氣。
不知爲何,蘇相稱病,並沒又一同前來,故我也沒能見上他一面。
此番廣勝寺祭祀不便多帶人來。故我今日只帶了紅玉,命青衣守在遊仙殿中,料想父親是樂見的。而李業也只帶了常玉和郭公公,隨行的三千御林軍皆候在了寺外。
我安靜地跟在李業高大身後,踏進殿中。他不言,我不語。此刻我以女眷身份入殿,破了李朝百年祖制。我知他心中有結,卻終是沒有開口同他說話,自己心裡也好不到哪裡去。
弗一進去,殿門便穩穩關上。原本跟在我身後的常玉兄妹皆守在了門邊,未能入內,更使得我心裡越發不安。
空落的殿中,掛滿黃綢,只我與他二人,靜得讓人發憷。一排排尊位皆列在對面,我兀自站着,看青煙直上,心裡忐忑。
李業無言遞給我三支香,我手心冒汗地接過,滿心不是滋味。
他在我前面雙手合十跪下,只留給我一個安靜的背影。
我跪在他身後軟墊上,手中豎起香燭,也不管這是不是祈願的時候,閉眼開始默唸願詞。首先向大黎皇家先祖言明心意,再願他們助我完成心願,三願他們不要怪了我這蕭姓人。
沒有過多的話說,因爲我一爲女眷,二爲假皇后。
默嘆一聲,再多的言語,也磨滅不了父親犯下的罪行。我心裡的那股莫名的心悸,迫得我睜開眼,長吸了一口氣。
看了看四周,李業依舊虔誠跪着,不作一言。
面前豎起的香,煙燻得我眼睛有些澀。我用手揉了揉,又擡頭眨巴了幾下眼睛,才感覺多少舒服了些。
正當我埋頭之際,忽覺頭頂一道寒氣逼近,迫得我立馬擡頭,頓時被那情景驚得瞪大了雙目。
只見屋頂黑影一條,急轉直下。煙色霧氣中劍光閃過,一陣肅殺之氣,穿透黃綢遍佈,直直逼向李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