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業這樣不鹹不淡地相處着,轉眼就入了秋。
這段時間裡,父親使過一些手段,但都被蘇相和李業,多少再算上一個我給平平淡淡應付了。而之前我所認爲的瑣尾流離之勢,確實已經逐漸形成,只是並不十分明顯。
因爲父親的手段已有些施展不開,但兵權卻被他牢牢握在手上。
在燈下看了一會子書,有些乏悶了,便打開窗。誰知剛一打開,霜風四起,吹得我直直髮涼。
如今,我胸口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李業更是痊癒,又恢復了每日的勞累。
“娘娘,更深露重,如此大風,還是早些歇息了吧。”紅玉勸道,未等我搭話,便關上了窗戶。
這丫頭,越發的沒有規矩了。這些日子逐漸熟絡,不似先前那般拘謹,有些事常常也由她沒大沒小。她臉上本就稚嫩,這下更是展現了她的本性。每每想起她初隨我入宮時那副故作深沉的模樣,我都要調侃她一番。
若說要歇息,李業還沒有回來。以往這個時候,他早已躺下了,今日是怎麼了,若有事忙,按習慣,應該遣人來說明的。正想着,一直候在外間的青衣進來了。
“娘娘,適才郭公公派了人來報,說皇上在雲樓已站了許久,不見有回來的意思。他自己不敢勸皇上,故特此來求娘娘前去。”
在雲樓!
他又突然想念他的母妃了嗎?雲樓蕭瑟,今晚風大,他又剛剛痊癒,不知是否添了衣,不要着涼了纔好。
“紅玉,去將皇上的大氅拿來,本宮要去雲樓走一趟。”我隨手拿過紅玉遞上的盤龍大氅,匆匆出了遊仙殿。
“娘娘,您慢一點,”夜裡光暗,她們跟在我身後,直怕我不小心摔倒。
很快就到了雲樓,我微微有些喘氣,才覺走得太過匆忙。
月華如練,老遠就看到了他的背影,秋風吹起他的發,凌亂地飛。殘破孤樓中,黯然背影,叫人突有說不出的惆悵。
“如此一人神傷,爲何不叫上我。”我在他背後言道,朝着他的方向走了過去,“怎麼忘了還有我這樣一個朋友。”
他聞言轉身,未及收回眼中傷懷之色,但只那一瞬,便揚起了笑,“若身旁有你,又哪裡用得着神傷。”他的眼眸在月光下越發顯得清澈,說着這樣從來都不會收斂的話。
我走上前去,將大氅遞給他,“風大也不知道多穿一些。”
他接過大氅,忽然笑得越發深了,“說朕不知多穿一點,皇后自己卻也穿得單薄。”
經他這一說起,我纔想起自己出來得匆忙,竟忘了自己,而到此時他提醒才覺得有些涼。
“若皇后鳳體有恙,青衣她們就該責罰了。”他說將大氅披上,不由分說地手臂一張,將我框在他臂彎中,蓋在了大氅下面。
我也沒有閃躲的意思,隨手捂實了大氅,“好了,想也該想完了,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他卻搖了頭,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今日是母妃被軟禁雲樓的日子,朕再想多看看。”說完,又轉過頭細細端詳起那夜色中根本就看不分明的雲樓。
原來,多年前的今天,便是淑妃軟禁,而他從一個最爲受寵的皇子跌入谷底的日子。既然如此,他說了想再多呆一會,我便留下來陪他也未嘗不可。
他凝視片刻,突然擁着我向雲樓走進,“朕有話和你說。”
木板“吱呀”聲響,我再一次站到了這裡。月光照不進來,黑漆漆的一片,他沒有點上蠟燭,而是開了一扇小窗。
如練月光總算是照了進來,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他有什麼話和我說?
他凝望蒼穹片刻,突然在我耳邊開了口,“外人皆認爲朕是最不受寵的皇子,卻不知道,朕纔是父皇母妃最疼愛的那一個。”
明明是淑妃毒殺吳貴妃,軟禁雲樓。先帝罪責禍及李業,他如今又怎會說這樣的話,我有些不解。
未及我問,他便開始說起那段不爲人之的故事,那段隱藏最深,又最爲深沉的父母之愛。
“當年吳貴妃暗中勾結了剛剛露出鋒芒的蕭拓,野心之大,意欲把持朝政。故父皇和母妃纔不得已想出這一計,用□□將她毒死。”這一段往事從他嘴裡講出來,輕飄飄的,卻足以震撼人心。
原來淑妃娘娘毒殺吳貴妃,並不是外人所傳的爲了爭寵。
“可惜淑妃娘娘爲國家着想,卻因此被軟禁了雲樓。爲了江山,犧牲小我,成就大業。先帝能有這樣的賢妃相助,是國家之大幸。然而,軟禁淑妃先帝定然也是出於無奈,不得已而爲之。”
誰想,我一語落下,李業卻搖了頭,“除掉吳貴妃並不是只有這一個辦法。當年父皇大可借他人之手,並不是非得搭上自己最寵愛的妃子。其實,他們的目的不只是除掉吳貴妃,更是要藉由這個方式讓母妃淡出衆人視線。軟禁雲樓,從一開始就是母妃計劃中的一部分。”
若說他先前的話讓我震驚,那麼這句話就讓我愕然不解。淑妃爲什麼要在最爲得寵的時候,選擇加罪自己,身居雲樓,連帶着讓自己的兒子也失去皇子都豔慕的地位。
“父皇早就覺察到蕭拓的謀反之心。但他兵權在握,一時半會兒除不掉,所以父皇一面努力培養太子和二皇兄,希望他們能夠在自己百年後擔下重任。一面軟禁母妃,將朕冷落,其實是想要留下最後的希望,是無奈之舉。果不出所料,朕的兩個皇兄皆因鋒芒太露,被蕭拓下手毒害,唯獨留下了朕這個看似怯弱之人。而蕭拓要想自立,還缺了些火候,故他未加害於朕,任由朕登基,將朕當做傀儡。”
父母之愛,這般濃烈。淑妃爲保自己的孩子,甘願軟禁雲樓,先帝是爲皇帝,高瞻遠矚。三個皇子中,他沒有保太子和二皇子,卻選擇了李業。一邊是表面上的榮華富貴,一邊卻是空餘冷落。然而,他的愛究竟給的誰比較多,再明顯不過。
“父皇從來沒有說過他的打算,但朕很明白。若太子和二皇兄能夠奪權成功,朕自然可以平安過完此生,不論貴賤。若兩位皇兄落敗,朕便要挑起重任。是以父皇曾給過朕一個表字,是爲‘佑之’。若兩位皇兄得償所願除去蕭拓,佑朕從此平安過完一生。若朕不得已要挑起大梁,便是佑朕重振李朝。此話從未言明,朕卻瞭然於心。”
一席話令我久久不能發聲。李業,立業;佑之,佑之平安,佑之重振李朝。我原本以爲他時常懷念母妃,都是嘆他母妃的遭遇,嘆他的失意人生,沒想到,他心中所懷念的卻是這厚重的愛。
見我驚到了,他嘴角微微揚起笑,又開口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會更爲震驚。”
還能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驚歎的。
“文熙公主正是吳貴妃唯一的女兒。”
果然,他話語將落就令我不覺張大了嘴。吳貴妃是被淑妃害死的,文熙公主理應懷恨在心,但她非但沒有,卻依舊十分照顧李業。這,又是出於怎樣的原因?
李業見我果然驚訝了,又說道,“吳貴妃之所以要和蕭拓私下勾結,與她沒有誕下皇子有關。宮中的嬪妃皆是母以子貴,她若想在宮中佔有一席之地,就必須爲自己找一個後臺。皇姐一直都清楚,在吳貴妃眼裡,根本沒有她這個女兒。她也很清楚吳貴妃暗中所做的事,所以,平日裡寧願親近朕的母妃。”
母女之間這般嘲諷!文熙公主最終選擇了自己的父皇,選擇了維護自己的高貴皇族血統。但僅憑這樣的原因就對母妃的死如此看淡,依舊處處照顧仇人之子,實在有悖常理。
“皇姐冰雪聰明,想必她是知道父皇和母妃的打算的,否則,她出嫁和親之前也不會留下這一把匕首,並取名叫‘羽安’。寄情於字,希望朕能夠豐滿羽翼,又希望朕能平平安安。”
他方纔所說之事,皆是發生在與尚國止戰一年之後。吳貴妃被毒殺,淑妃軟禁雲樓,李業因母罪失寵,最後是文熙公主遠嫁和親。一連串的事,實則都是先帝爲李業打下的基礎。先除內患,再鞏固邊疆,讓李業全心全意對付父親一個。
“李朝的天下,犧牲了這麼多人,所以,朕不能退縮半分。父皇母妃的愛,皇姐放下仇恨的袒護,這樣的情義朕不敢辜負。”
他身上不光有着重任,還揹負了這麼多人的殷切希望。那已成爲了一次孤注一擲的豪賭,成了他卸不下來的負擔。那樣的愛於他來說,哪怕再過深沉,也已沒有了暖意。只不過在懷念的時候,能夠在心裡明白,他愛着的親人也愛着他,便也足夠了。
他伸出另一隻手,將我徹底攬在了懷裡。我貼在他胸膛,聽着他平穩的心跳。寂靜不語,同情、心酸,究竟是出於怎樣的心態倚在他懷裡,我已不想去想了。
今夜聽見了太多往事,讓人不得不感嘆。
片刻之後,我擡起頭,看見耀眼星光格外璀璨。我與他現在站的地方,也許曾是先帝和淑妃談笑言情的地方。爲了家國,他們做出的犧牲實在太大。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大抵說的就是先帝和淑妃娘娘了吧,”我忽然一句感嘆。
他卻笑了,“這一點你倒是想錯了。”說完帶着我摸黑繞進了一個房間。
這時他才點起了蠟燭。燭光微弱,照亮之處皆是蛛網密佈。我環視一番,見左前方有一張雕花大牀,鋪上被衾整齊,卻已佈滿灰塵。
“許久未來,這些蛛網又多了起來。”他擡手替我掠起面前的幾根蛛絲,又拉着我朝那大牀走去。
牀身是雕花紅木,牀上是綾羅錦被,金絲繡花鴛鴦枕,皆可以看出主人的高貴。想必這間房便是淑妃的內寢了。
李業在牀前立定,鬆了環住我的手,在牀沿摸索一陣,只聽“吱呀”一聲極微小的聲響,牀板竟被他掀起,揚起薄薄煙塵。
我屏了呼吸,往前邁了一小步望下去,一條漆黑的密道陡然顯於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