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我明白了爲什麼父親沒有下令攻陷皇城了。因爲蕭齊書在李業送軍的同時,已被押回京中,等待降罪。
期間, 在蘇相手下各種能人的掩護之下, 不費兵卒地躲過了多次劫囚。不用蠻力, 是文人的手段, 這其中的曲折, 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
父親站在彰德城樓之下時,心頭掂量,最終還是顧及了他的兒子, 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機會。
如果父親的人劫走蕭齊書,即便有沈遠溪這掛名將軍在, 四萬鐵蹄也可以毫無顧忌地攻進皇城。又或者, 只能在重壓之下取消送軍之行, 令青衣和沈遠溪痛失短暫的相見,而更重要得就是, 李業對父親言聽計從的態度,會有了破綻。
手握蕭齊書,父親不敢輕易下手。
父親也是有情意的,卻只給了能夠傳遞香火的兒子。
我恨我是女兒身,輕如草, 被人隨便左右方向, 甚至在父親眼中, 沒有絲毫人的價值, 只有利用。
可在李業面前說出這話的時候, 他突然張開懷抱,將我揉進懷中, “這樣的話,朕不想再聽到,如果沒有你,朕纔是草芥,不…….是什麼都不是了。”
“你還有江山,還有很多爲你而活,爲你而死的人。”
“江山固然要用命去守護,而你,朕僅有的這顆心,全部交給了你,什麼都沒有遺留,若你離去,就帶走了朕的所有。答應朕,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離開朕。”
我在他懷裡用力的點頭。
緊緊相擁,他不言,我不語。
許久,我才探出頭,問了自己想知道的問題,“那麼,蕭齊書最後是怎樣處置的呢?”今日送軍之後,他回去議事,想必就是說的蕭齊書的事。
“蘇相集了衆多反蕭拓的大臣,聯名上書,要求按律辦事,處死蕭齊書。但朕最終還是給了蕭拓面子,將他押入天牢,過幾日再行決斷。”
既然是給了父親面子,這“幾日”到底是多少天,沒人說得清楚。等到民憤消退,蕭齊書又可以放出來了,想必這也是李業私下“承諾”父親的事。
“朕根本沒有想過處死他,也沒有說何時放了他。要等民憤漸歇,還得等南方散播消息的人願不願意罷手。蕭齊書,他日必定會成爲對抗蕭拓的重要人質。”
他的算盤打得可真夠好的,不愧我給他的“狐狸”稱號。
不過,對這樣討論我“自家人”的話題,問了就問了,我並不想過多提及。打個哈欠,“今日累了,借你懷裡安眠一會兒。”說着又往他懷裡縮了縮。
李業哭笑不得,“這纔剛用完晚膳不久,也太過隨性了。說到這裡,今日在乾安門怎麼丟下朕自己先回來了,竟讓朕白跑了一趟。”
我“撲哧”一聲笑了,“本就是作戲的話,誰讓你當真了。再說,那乾安門有什麼好玩兒的,只有高牆可以看看。”
那時,我只是借勢尋個機會擺擺撒嬌嫵媚的樣子,待在乾安門站了一刻鐘後,我又百無聊賴地回了遊仙殿。
他卻不依不饒,“以後不可以這樣不等朕了,人去樓空,要朕突然莫名傷懷。”
不過是這樣一次離開,竟就要他擔心。
我合上眼,喃喃說道,“怎會這樣想,你是我的佑之,我又怎會離去。”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日頭高照,連他何時起身上朝的都不知道。
又是一般不聊的早晨。我用過早膳,隨意翻開案頭的事簿,開始處理宮裡一些瑣事。
只是今天的,卻不同以往,並不是瑣事。
先帝太妃德妃,於昨日過世。
德妃,正是皇二子李連的母妃。
自李連被父親害死,她痛失愛子,一時瘋癲,被先帝暫時軟禁寢宮,配以醫官,衣食如常。可惜,她自此就沒有清醒過來,也就一直被關了這麼多年。
她原本可以母憑子貴,成爲太后的,卻橫遭禍事,經歷幾年深幽歲月,神志不清地溺死在秋水漫漲的池塘裡。
她是嘴裡喚着“連兒”一頭栽進塘中的,等宮女追過去,人已經沉了下去,沒有一點呼救的意識。
而二皇子李連,是溺水而亡的。
愛子之心產生的幻覺讓她丟了性命,這是一個母親的悲劇人生。然而,至少在那最後一瞬,她看見了她的兒子,含笑而死。
宮裡的女子,鎖得太深,心就被縮得太小了。若不是像吳貴妃那樣爲權,就只剩下對帝王之愛的祈盼和對自己子女的疼愛了,偶爾爲後宮地位使使手段,也是爲了立足。
帝王愛本就難得,而這樣的愛給了其中一人,旁人就算拼盡手段,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博得寵愛,卻也難了。
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成爲了她們中的一員。心慌慌,忽然感到渾身一陣冰涼,像浸了冰水一樣。如果沒有李業的愛,以我的身份,我在宮中會是怎樣的位置?想起李朝歷來的皇帝,都是堪稱情聖,認準了那一人,就再沒有移情旁的宮妃。情深如此,但願李業是他們中的一員,真正只裝下我一個人。
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患得患失。
我放下那份小冊子,兀自搖頭微微嘆息。
“娘娘,”青衣向杯中添了一些茶水,“您臉色不好,還是傳太醫來看看吧,小心又是那虛勞之症。”
近來沒有什麼憂心之事,無非是夾在“家族”和李業之間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虛勞之症又怎會復發。
剛剛想否了,又想起自己的確許久沒有傳見過太醫了。上一次例行的問診,因爲我不在殿中,也遲遲未歸而錯過了。仔細算算,明日纔是問診的日子,不過既然青衣說了看看,現在傳他來也無妨。
其實近日我也有些不對勁,夏日已過,卻總有些嗜睡,覺得身子有些軟了,又不似虛勞症那般總愛頭暈。
午睡之後,太醫便來了。
凝神號了脈,那太醫的花白鬍子開始抖動起來,開口便是一句賀喜的話,“恭賀娘娘,如今娘娘腹中已有了龍子,尚不足三月。”
我震住了,連忙問道,“可是太醫診錯了,本宮未有一點孕事的跡象。”
他極自信地說,“老臣行醫這麼多年,怎會有錯。娘娘不覺有孕,想是娘娘本身體質所致。”
我臉上迎上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
我和李業,只有醉酒那晚的一次,萬萬沒有想到竟懷上了孩子。如今什麼都還沒有定下來,父親足有能力再實施他的計劃,我怎麼能夠在這樣一個光景有了身孕。
那太醫笑得臉上皺紋堆成了一堆,這天大的喜事面前,他也是能得點好處的,“娘娘身子不差,但也不是極好,臣開下一些安胎藥,另列一些平日裡該注意的事項以及膳食,就該沒有什麼問題了。”
待他開完方子,我就銀錢打發走了他,心裡卻又暗自開始計較起來。看重銀錢,諂媚的態度,這太醫定然不是李業的心腹。就算是心腹,李業如此私下的打算,他也未必知道。所以,我有了身孕一事,恐怕明日就會傳遍。
若說當即就收買他,卻也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想當初的那何太醫,李業也是沒有把握完全收買的,而是按那何太醫自己的想法暗中賜死了。現在這個看重賞賜,比何太醫還要小人物形象的太醫,我更不敢挑明態度,冒這個險。
李業會如何處理,他會任由我把孩子生下來,給他帶來威脅嗎?可是,這一次,那是我和他的孩子,是他和自己發誓要此生相守的女人的孩子!
平常人家的女人得知懷孕的時候,都是欣喜之態,終於添丁了。身爲宮裡的女人,我卻是思慮萬般,忐忐忑忑。
擡手覆上平坦的小腹,已近三月,我卻一直不知道,只覺得近來嗜睡,容易想法太多。細想之前所患虛勞之症以致血氣不足,故有一段時間月事不準,是以我也沒有在意自己的變化原是腹中已育了孩子。
“娘娘有了身子,這可真是件大喜事,皇上要是知道了,可會高興成什麼樣子!”紅玉手舞足蹈地拉着我說開了,連平日安靜的青衣也扯開了笑,應上幾句。
身邊的兩個丫頭,你一句我一句地樂着,果然不明就裡。我勉強和她們說笑着,心裡想太多,無力去解釋。
再過不久李業就下朝了,總是會直接到我這邊來的,該如何說起。
過了不足一個時辰,他果然就來了,停在我面前,眼中暖意分明,笑謔道,“你可終於睡醒了。”
青衣她們沒有開口,卻是難忍笑意,笑他不明就裡,調侃我嗜睡。
我不自在地站起身,拉着他,“回房吧,我有事與你說。”
他看我一臉的糾結,平淡了臉上的笑意,覆上我的手,“有何事不能在這裡說。”
紅玉插了一句嘴,表情故作凝重,“皇上,這事……真的要娘娘回房和您說,是大事!”
這小丫頭,竟敢開起了李業的玩笑,裝的像是什麼不好的大事一般。青衣沒有幫腔,卻也收住了笑意,看起來極嚴肅。
的確,那就是一件令人左右爲難的大事。
我感覺到李業頓時身上一緊,徹底沒了笑,拉起我的手,便直往內寢而去。
關上房門,房間一下暗了下來,他拉着我坐在他的腿上,“現在可以說了吧?”
我把頭埋進他的懷裡,許久沒有勇氣開口。
如果真要做個選擇,我斷然是會選擇保李業,只好忍痛對不起腹中孩兒。可是,我想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若他選擇放棄這個孩子,我不能怪他,但如此一來,我和他的情意就蒙上了一層冰霜。因爲,這個孩子就同沈修儀的孩子沒有了區別,都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一個生命。
見我久未言語,他垂下頭,在我耳邊輕聲細語道,“有何事讓你爲難到和朕說都不能了?若不能和你分憂,朕還算什麼丈夫。”
我們是說好要一起面對的。可是,這一次,無論他的決定是哪一個,都讓我不能安心。
我握住他的手,溫熱的手掌暖了我一貫冰涼的指尖,“你是我的夫君,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的。”
將那雙大手覆上我的小腹,我往他懷裡埋得更深了,閉上眼,感覺他胸膛裡的那顆心越跳越快。
“影兒,你……”他微微有些不平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激起了我心裡漣漪層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