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林昭容走後, 熱鬧了一天的遊仙殿可算是靜了下來。
合上剛剛處理完的事簿,吩咐給紅玉分派下去處理,又聽見青衣說了話, “娘娘如今不同以往, 怎還是操勞這些, 今日勞頓了, 放到明日便可。”
我又拿起一份來, 微笑搖頭,“左右就這麼多事,無聊之中看看也無妨, 你們是不是被皇上嚇怕了,哪用得着如此在意。”
昨日李業就在遊仙殿下了旨意, 所有宮人要一絲不苟, 嚴防有人作祟。期間必有重賞, 但若是出了事,個個腦袋都懸着。
青衣卻是一笑說道, “奴婢有什麼好怕的,倒是真的擔心娘娘身子。自娘娘進宮以來,身子就沒有大好過,如今雖已離了湯藥,人總歸是受不得勞累的。”
這倒是說得一點不假, 省的她又叨上幾句, 便也就把手裡的小冊子放下了。無事和她說笑幾句, 談了紅玉繡帕的事, 直到天色漸晚, 卻不見李業回來,想是又遇上什麼勞神的事。
這下肚子有些餓了, 隨手打開林昭容送來的食盒。
三種點心,擺在一副小盤裡,竟拼成了一朵花來,很是好看。
拿起一塊,剛想往嘴裡送,卻被青衣給叫停了,“娘娘且慢,怎忘了要銀針試毒。”說着便挪過食盒,從隨身的小盒子裡拿出銀針試過之後,才舒了口氣,“幸好沒有毒,否則娘娘大意可就糟了。”
“林昭容都說了,是自己親手做的,又怎會下毒往自己身上攬是非呢?”
她雖性子淡然,不愛爭鬥,但一看便知是個聰明人。
剛用完一塊墊了底,李業就回來了,大步走過來,拂了拂黑底暗紅繡邊的大袍,心情極好地在我身邊坐下,看見食盒便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林昭容送來的,還是親手做的呢!”我拿起一塊,往他嘴裡塞,“嚐嚐,她的手藝可不一般。”
李業鼓起腮幫子,看着有些好笑,卻不自覺,還點頭含笑說道,“是好吃,不過正餐也不能落下。”
從昨日開始,御膳司送往遊仙殿的膳食全部是特別準備的,唯恐我胃口不好,被打回。不過我卻沒有孕期的反應,胃口偏是極好,讓他們白擔心了。
看着一桌花樣百出的東西,我啼笑皆非,“這搞成什麼樣了!”
李業夾了一塊雞肉到我碗中,“有人現在金貴得很,朕可不敢怠慢。”笑着又將一塊瘦肉夾到我碗中,“朕記得你喜歡吃這道菜的。”
我衝他一挑眉,換了個音調戲謔道,“我可金貴着呢,要是你怠慢了我,小心我爹可不放過你。”
“可不是,朕哪得罪得起國丈大人。”
這對話,雖事關朝堂,卻有些家長裡短,惹得侍候在一旁調皮慣了的紅玉抿嘴偷笑。
停了話,我提取銀筷,剛想把他夾進到碗中的菜往嘴裡送,便感覺腹部猛然一陣刺痛,瞬間抽走了渾身的力氣。
碗筷盡摔,砰然聲響驚得李業扔了手中銀筷,飛了出去,伸手攬住我,急忙問道,“你怎麼了?”
我痛得渾身是汗,感覺有一股熱流從腿間流出,咬牙擠出兩個字,“孩子……”
鋪天蓋地的挖心之痛,令我視線開始模糊,說不出其他的字。李業手上一震,終於明白怎麼回事,怒吼一聲,“快宣太醫!皇后今日吃過什麼?”
青衣慌了神,但也鎮定的說,“只吃了林昭容送來的點心,但是銀針試過,是沒有毒的。”
“那就把林昭容給朕找來!”
吼完這一句,他將我橫抱而起,放到牀上,“影兒,太醫馬上就來了,你清醒一點。”
“佑之……我……痛。”
撕心裂肺,感覺我的孩子正在一點點離去,猶如從我身上割下一塊肉,痛得彷彿五臟六腑都被刀尖劃過,鮮血淋漓。
他緊拽着我的手,“影兒,再忍忍,太醫就來了。”
我睜不開眼睛,他也已經無法平靜了,把我緊緊擁在懷裡,顫抖了聲音,“你不能有事!你快睜開眼看看朕。”
我想要清楚地知道孩子有沒有事,可是沒有了擡起眼皮的力氣,任他再怎麼喊,他的聲音越發遙遠,聽不分明。
意識開始渙散,逐漸感覺不到了痛楚,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
暈厥之前,腦中只有一個聲音——我的孩子,你千萬不能有事。
我好像沉進了無邊的黑暗,但是在這樣的漆黑裡,我看見了一束光,那光影之中站着母親,臉上是久違慈愛的笑。她的身旁站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手裡拽了一隻紙鳶,拉扯着母親衣袂一角,調皮可愛地笑。
竟是小時候的我。
這樣的場景,好熟悉,彷彿春日爛漫十分,在楓谷一般。
似乎有一陣陰風颳過,小影兒手中的紙鳶飛走,飄進黑暗,沒了蹤跡。一陣撒嬌的哭喊入了我耳,她抓緊了母親的裙襬,央求着找回紙鳶。母親無奈蹙眉一笑,留下她一人,便沒入了黑暗。
小影兒在等,我也在等。
但是母親一去就沒有回來,長久的等待,等到小小的她哭啼起來,嚷着要孃親。
我站在一旁看着,心痛起來,想要過去給小時候的自己安慰,卻彷彿被釘在了那裡,挪不開腳步。
然而,紙鳶卻是自己飛了回來,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腳邊。
抓起紙鳶盯了片刻,小手擦乾眼淚,小影兒空丟下了紙鳶在地,喊着“孃親”,便也跑進了無邊的黑暗。
再沒有出來。
一切歸於平靜,只有我一個人,還站在漆黑之中。
母,女,都消失了。黑暗之中,她們有沒有找到對方,我想要知道,我只要一個簡單的重逢。
都說母子連心,哪怕沒有方向,迷霧黑暗重重,也一定能夠找得到。覆上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就在我的體內,在這黑暗中陪着我。
孩子!
我猛然慌了神,想起自己腿間流下的熱流。
我的孩子,你還在嗎?我在黑暗裡無助,我在黑暗裡哭泣,空空迴響,卻又被吞噬在無盡的靜默。
有沒有人可以應我一聲,我朝廣袤的黑暗呼喊。佑之,你快出來,告訴我,我們的孩子還在不在?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曾有許多憂心,但方已碎了心魂,痛徹心扉。
不知停留了多久,我終於渾渾噩噩挪開了腳步,卻沒有方向,兜兜轉轉,終於找到一點光線,晃花着眼走過去。
在渾身無力中醒來,我意識未明,便擡起無力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依舊的平坦,沒有變化,而我的孩子,你究竟還在不在?
雙手空空,沒有了他來握。李業在哪裡?我終於又清醒了幾分,晃了一下頭,隔着帳子看見一個身形走來。
“娘娘!”青衣撩開帳子,見我醒了臉上狂喜,朝身後喊道,“皇上,娘娘醒了。”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李業幾乎是撲到我牀邊,俯身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影兒……你終於醒了。”
“孩子……我的孩子還在嗎?”
一問之下,他突然僵了身子,將我抱得更緊,沒有回答。
突然好靜,聽見他不平的呼吸,終於明白了,我匆匆而來的孩子,又匆匆而去了。
一天而已。
有誰能夠明白頭一天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從忐忑萬般到心安大喜,卻在第二日就失去這個孩子的苦楚和打擊。
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只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在被愛與給予愛中,平平淡淡過完此生,再無他求。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在我放棄那麼多,包括我的自由後,還要奪走我的孩子。
李業說過會給我,可是他卻沒有辦到。
我突然流淚,哽咽了聲音,扯住他的衣服質問道,“是她嗎?是不是她?”
腦中頓顯林昭容的身影,那個乾乾淨淨的女子。
可,又怎麼會是她。
李業擡起頭,眼中血絲布滿,卻沒有回答我,只拭去我的眼淚,“影兒,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避開林昭容不談,爲什麼是這樣的回答!
我突然涼了心,他是否在隱瞞什麼?難道不是林昭容,可不是她又是誰,難道還有比在食物中下毒更好的法子?
可是青衣試過之後,確實是沒有毒的。
我看着李業,這個有諸多計謀,瞞天過海的君王突然明白了什麼,大笑起來,眼淚奪眶而出,瞬間心如死灰。
李業啊李業,你若是不想我生下你的孩子,又何必口口聲聲說會保護我們母子,又何必故伎重演。
銀針試毒,這樣子做得多麼可笑。
爲什麼傳了林昭容,卻又不提她,是不是突然想起她特殊的身份,不好嫁禍。你的計謀,爲何這一次沒有做到天衣無縫?
原來,你從來都是心狠手辣的人。錯信、錯愛,我渾然不覺,雙上奉上我的一切,竟生生搭上了自己的孩子。
“影兒,你不要嚇朕。”
我打飛他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他,“李業,你好狠。”
狠到第二次毒殺了自己的孩子,欺騙口口聲聲說要保護一生的人。他對我的愛,我從未懷疑過,可是我失去孩子暈死在牀上的時候,他又爲什麼沒有在身邊。
亂跳的燭火中,他眼中淚光閃動,用力拽住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朕說過,此生只你一人,朕的子女也只能是你蕭玉影所出,爲什麼不相信朕?”
這樣的欲言又止,不明不白,要我如何相信。這樣深情的話,又有幾分是真的。
我掙脫不了自己的手,乾脆哼笑一聲,“若我再問下去,管她什麼惠安郡主,你是不是要說,下毒的人就是林昭容!做狠一點,難道不更符合你的風格?”
這樣乾淨的人,怎麼會給我下毒。如果她只是一般的妃子,是不是就已經被李業冠上了毒害龍子的大罪。
他眉目緊皺,怔怔看着我,一時沒有了話。
此情此景,荒謬可笑,我突然仰頭失魂大笑,徹底心碎。
原來,我猜對了。
突然有砰然聲響,林昭容闖了進來,跪倒在我牀前,重重磕下了幾個響頭,“臣妾毒害皇后娘娘龍子,罪該萬死。”
我看着臉上帶淚,面色更加蒼白的她,覺得她比我更加可憐。她愛李業,竟傻傻甘願頂下這樣的罪。
是不是從一開始,林昭容就和李業站在一起,配合他演戲,而她,根本就是比我還要緊密的盟友。
我的位置是什麼,我不過站在了一個被兩邊架空的位置上,是面前這兩個人合盟想要擺平的一個傻子。
我還能說什麼,我做的又是什麼,以爲從此有人來疼,卻忘了飛蛾怎麼逃得脫撲火的命運。
而我,始終都是一個被遺棄了的人。
她跪着往前挪了幾步,突然拔出頭上的飛燕簪子,比在自己胸口,“臣妾坐下這等錯事,願以死謝罪。”
就在她猛然刺下的時候,李業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她的手。
簪子停在半空,寒冷燭火下,泛着清冷的光。
李業,林昭容,兩個靠在一起相互注視的人,還有獨自坐在牀上臉上掛滿嘲諷的我,這是怎樣的可笑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