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荒山雲霧繚繞, 彷彿仙人遊居在此。
我從馬車上下來,仔細瞧了瞧,根本看不出這山上哪裡有人家。
確實, 這裡並沒有人家, 山腳下也不曾有。否則季連檜也不會選擇在此地隱居。
“譚風, 依你看, 季連先生的居室應該在哪個方向?”
譚風是習武之人, 眼裡向來好,但他望了望,只得搖頭, “雲霧太多,實在看不清。”
若這樣直接上山, 且不說毒蛇猛獸可能會有, 就是沒有也恐怕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氣亂找, 到頭來怕是人沒找着,卻累得癱下了。
我想起臨走時李業補充說過, 季連檜此人覺世間太髒,傳聞喜歡以早晨山下一口古井裡的水淨身,且必須是當日的第一桶水。
雖然只是傳聞,但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
迷荒山有兩座小峰,中間是主峰, 方圓所佔之地並不很大。若要在山下找一口古井, 找個腳程快的, 花上一日的時間也是能夠辦到的。
此時已經偏午了, 若要在明日之前找到那口古井, 時間有些緊迫。
譚風在我的命令下,只得答應了留我們下來, 自己去找那口井。走之前,他尋了個較爲隱蔽的地方,以樹枝搭了個棚子。
燕貞在地上鋪了塊布,我們兩個人就坐於上面,說着些閒事打發時間。
“燕貞,等到穩定下來,你可想過以後如何?”
“這……”她想了一想,說,“兄爲長,當然要聽哥哥安排。”
“我是想問你,除了薄季林,你還願嫁與旁人嗎?”
她的臉上不改紅雲飛過,卻轉而又突然失落了,“薄大人怎麼會看上我,他收下我的手帕,不過是因爲看樣子喜歡杜鵑罷了。我不知道,那杜鵑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卻知道,定是與我無關。”
她那日送出手帕是笑着回來的,想是欣喜之下沒有細想其中的原委,待到以後再接觸見面了,便又明白過來。
那杜鵑意味着什麼?
我知道他心中的人是林昭容,便知杜鵑大抵是與那林昭容有關。
我轉而想起薄季林曾隨口說過兩句話,不成詩,卻因爲句好而被傳開。
“杜鵑花影有仙姿,一面成想思,年歲幾經,恍如一夢一場驚。”
燕貞秀那杜鵑大抵是因爲這句話,我卻從未細想。如今提起,我想起那年的花朝會,薄季林就是在那時見到了林昭容。
“杜鵑花影有仙姿”,難道不是說的林昭容嗎,而當時,怕是林昭容就站在幾盆杜鵑花旁。在那一刻,他將林昭容刻進了心中,也將那時的杜鵑花映在了腦海。
可憐燕貞根本不只薄季林心中所爲何人。
燕貞好似不在意地又說起了別的,我便與她說着。直到夜色降臨,我們也都累了,便靠着枝幹睡了。
大約寅時偏晚時分,譚風竟已經回來了,不好意思地叫醒我們。
“屬下選了左邊繞着走,小峰走了一半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口井。井口沒有蛛網,井中也還有清水,應該便是我們要找的那口井。”
“真是太好了,現在就上路,一定要在季連檜打水之前到達。”
就這樣匆匆上了路,一路雜草叢生,譚風手中點了一個火把,勉強看得清。
譚風走的來回,途中還要仔細觀察,所以用時較多,我和燕貞雖然腳程慢,但因爲方向明確也可省時間。
春季時分,太陽升起氣大約較晚,所以,我們應該至少還有兩個時辰。但如果季連檜有早起的習慣便也遲了。
終於,我們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了一口井,遠遠就看見一個身影提着水桶正往回走。
季連檜!
譚風見人快要消失,丟下我們便快步衝了上去,攔住那人。
待我和燕貞趕到的時候,那人正一臉淡然的站着。是個已過不惑的中年人,鬢角微微有白霜,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素袍。
“屬下方纔問過了,這就是季連先生。”譚風說完便站到了一邊。
果然是季連檜!
見譚風讓開了路,他也不開看我們一眼,又擡腳要走。
我慌忙問道,“季連先生請留步,我這裡有一個問題要請教,這清水究竟能不能洗淨一身污垢?”
他站住了腳,回頭答道,“清水自然能淨身。”
“爲何其他的水不如此水?難道它遠離塵囂嗎?”
“水都能淨身?”他看了我一眼,又譏諷一笑,“不過是喜歡這清水燒飯,何時說過此水淨身甚於其他。沒有水可以真正洗去亂塵,此水也不例外。聽取流言,愚不可及。”說完大笑一聲,把頭一搖,又轉身將要離去。
他打水沒錯,竟不是傳聞中的淨身。若真是淨身,我大可用早已準備好的言語來駁上一番,可如今卻又不是那樣。
我急了,又對着他越走越遠的背影大聲說道,“所謂亂塵,便是那世間污垢,先生無奈塵世污濁,何不以親身除之。”
他依舊是不停腳步,丟了一句,“無塵之人,上於天,非我此等凡人,自己本污濁,何又能除世間塵土。”
看他越走越遠,我追上幾步,“先生言,真正乾淨之人在天,何故還要隱居在此做那避世的無用功?若說要修仙遺世,何故要在意此水燒飯適口,如一般凡塵之人無二,在意生活之瑣事。”
他頓住了腳,轉過身,顰眉看了我片刻,突然又爽朗大笑起來,“靈牙利口,倒讓我說不過了。”
我終於追了上去,喘着氣說,“先生可願聽我一番話。”
“我不修仙,總得吃飯,且去我茅屋之中歇上片刻,待我填飽了肚子,再說其他。”
無奈,只得跟在他後面走。
進了茅屋之後,他便真的去做飯了,把我們晾在了小小的客居里面。
牆上掛了一幅墨竹,幾篇葉子,幾根枝葉勾勒出竹子的神韻。畫作的下方署名是“迷荒愚者。”
季連檜的號,正是“迷荒愚者”。
我要燕貞打開隨身的包袱,分食了一點乾糧。想那季連檜也不會在意我們的飢渴,他要試探來人誠意,我們也不能因怠慢擺臉色,自己把肚子填飽也省了麻煩。
他果然是吃飽了纔出來。
“我等如此突兀叨擾了季連先生,還請季連先生不要怪罪。”
他“嗯”了一聲,待坐定了,才問道,“你有何話要說?”
“我是來請季連先生出山的,助我大黎皇帝除去奸佞,重振天威。”直接挑明,好過拐彎抹角。
他也不驚訝,臉上始終是淡淡的表情,不輕不重地問了我一句,“我爲何非要出山幫皇帝,爲何又不可是蕭大將軍?”
“蕭拓以治軍之法治國,百姓必定苦不堪言,他沒有厚德,不配做皇帝。”
“掀起乾州暴動,皇帝又是仁君?”
他果然看得透徹!
我答道,“所謂以戰止戰,亂世沒有仁君,只應該有懂得如何以最少犧牲保護天下更多百姓的帝王,審時度勢,愛民如子,卻絕不手軟。”
他一笑過後點了頭,“你也看得透徹,明白是非,所以你選擇了站在當今天子身邊,是嗎,皇后娘娘?”
我渾身一震,皇后娘娘,他是怎麼知道的!
“蕭拓是你的父親,所以你在談起他的時候,眼神不如旁人乾脆。而在談起皇帝的時候,你又極力袒護,眼中甚有淡淡柔情,自當是爲自己夫君驕傲。”
看來我的修爲還不夠,只得無奈笑了笑。
他竟如此簡單地就看透人心,真不愧是李業想要請出的高人。
“幾年前,彼時的三皇子就來請過我出山,那時候紛亂未起,我因此拒絕,如今天下有難,我豈有不出山之道理。而你身爲蕭氏女兒,卻偏向皇室,事態看得分明,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幫上一幫。”
他的說得簡單,彷彿選擇隨意。
我大舒一口氣,總算是請到了他。
不顧燕貞的大驚阻攔,我跪在地上,“我今以皇后身份,請季連先生受此一拜。”
季連檜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我這一大禮。
“季連先生何時能夠隨我等離開?”
“當下便可。”
“先生沒有要收拾的東西嗎?”
季連檜轉身從竹編的櫃頭拿了一個包袱出來,“早已收拾妥帖。”
他果然是什麼都料到了,知道李業會派人來找他,連最終的決斷也已作了,只是戲耍一般刁難了我們一場。
就這樣,他只拿了一個包袱便在前面帶路下了山。
走到山腳下,尋到了拴在密林中的馬車,依舊是譚風駕車,季連檜和我以及燕貞坐到車裡面。
馬車駛出密林,我放下車簾說道,“一路顛簸,只有乾糧可吃,難爲了季連先生。”
“如今娘娘巾幗英雄獨自出宮傾助皇上,一路勞頓,我有何理由要享福。況且我本非衣食富貴之人,每日也就粗茶淡飯,娘娘如此說,難道是看不起我季連檜。”
我只得無奈賠罪道,“是我口拙,說了錯話,還請季連先生不要怪罪。”
季連檜臉上轉笑,好似剛纔是開玩笑的一般,正想開口,便聽見譚風的聲音急促響起。
“娘娘,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