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三年深冬, 叛軍糧草殆盡,不得不發動攻擊。二十多萬兵力對陣三十多萬大軍,終難以取勝。
黎國大軍成功突圍, 擊敗已士氣大落的叛軍。兵敗如山倒, 叛軍主帥蕭拓被活捉, 押回京中。
終於完了。
我也終於做成了那不孝之女。
兩年的時光, 彷彿經歷了滄海桑田。胸腔裡那顆心, 再也受不起一點創傷。
當初,佛清師父說的,識得自我, 才能作下選擇。我懂我自己,所以在選擇之後, 纔會忘不掉我放手的那一方。
李業說過不會要父親的命, 所以派了親信, 在押運途中悄悄放掉了父親。置於要如何掩飾,方法那麼多, 我無力去了解。
我只關心父親是否能平安活着。
戰事結束已經半個月了。
我在乾安門站了許久,看着那雨後碧藍的天空,只希望,如果心事也能像那流雲一樣散去,該多好。
燕貞來告別的時候, 我剛剛準備離開。
“娘娘, 奴婢要走了。”
“不再等等嗎?”
“這裡除了娘娘和皇上, 就沒有什麼留念的了。”她站在城頭, 望着那無邊的天空, 說道,“哥哥已經辭了官職, 我也答應回去,在原本母親生活的地方繼續生活下去。”
我嘆了口氣,“人總要向前。母仇得報,但就那樣放棄現在的生活,值得嗎?”
“我們兄妹兩個,本就一心要爲母報仇。如今,也該回去了,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呆在邊疆淒涼的地方。”
“那麼薄季林呢,真的……不願再等他了嗎?”
燕貞朝着那天空深吸一口氣,看似灑脫地回道,“他不是我的。當他爲林昭容的死,在太和殿近乎瘋癲,我才知道,他永遠不會是我的。何不放開手,或許還能遇上對的人。”
她說完這話,便朝我一拜,泯滅了最後的言語,轉身下了城樓。我看着她和許文泰離開,直到身影消失。
青衣不在了,她離開了,如今我的身邊,只剩下了他。
“娘娘,未時已到。”那剛剛來的小丫鬟在我身旁提醒道。
我點了點頭,“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昨晚她便來了,我卻一直沒有想過要記住她的名字。因爲我不相信曾經的她們,都是真的離開了。
“奴婢是雨裳。”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總算記住了。
“車馬備好了嗎?”
“都已經在城樓下等着了。”
我終於驅車出了皇城,只帶了當初到靜慈寺接我的文宇。
今早時分,有密信傳來。
停留在時光裡的字跡,突然撞進我的心裡。本該走遠的父親想要見我。
我穿了進宮那一日的鵝黃衣衫,坐在馬車裡,靜靜地想。
我要以和麪目面對父親。
驅車半個時辰,終於到了信中約定的地方——楓谷。
遠遠的,我就看見了父親已經消瘦的身影,在寒風中彷彿就要不見。
“影兒。”
車剛剛停住,我還未及下車,他便喚了我。那一聲呼喚,彷彿用了許多的勇氣,他竟問我道,“不知道,我現在有沒有資格這樣叫你。”
“爹。”
我在他身旁立定,看着他忽然花白的頭髮,終於像小時候一樣撲進他的懷裡,“名字是您給我的,我永遠是您的女兒。是女兒太傻,太自私,不懂您的心……”
我一個勁地說,想要把自己心裡的愧疚全部告訴他。
父親卻是微微地笑,彷彿回到了我三歲之前的樣子。
那個記憶中的慈父。
“是的,你太傻,認定了就拉不回來。可就是這樣,你纔像我,像我這個一根筋的人。”父親慈愛地在我鼻頭輕輕一刮,又說道,“我的小影子,既然事情到了今天這樣,就放開了吧。你母親的仇報了,我也沒有死在李業手上,從今往後,你該爲你自己而活。”
“爹……”
我不知說些什麼,因爲無論我說什麼,也無法彌補。
父親卻又開了口,“我終究是不能留的,走之前,帶你去你母親墳前看看。”他說罷就邁開了步子。
我跟在父親身後,走進了一旁茂密的樹林。
那一方歷經了風雨的碑文上,寫的正是母親的名諱。
“還記不記得,這裡是我們一家人第一次春日出來踏青,一起歡笑的地方。你母親說,她想要葬在這個,每到春天的時候,就能聽到你的笑聲。”
可是,現在我笑不出來。
滿臉淚水,幾乎看不見面前的父親。
“傻女兒,不要哭了。雙親遲早要走……你只要記住,你的母親昭雪了,你的父親看着你終於又有了家,有了疼你的人,臨死再沒有遺憾。”
“爹……您。”
什麼臨死!?我擦乾眼淚,纔看見父親嘴角淌下的黑血,同母親死去那日的一樣,像斑花的毒蛇,痛咬在我心上。
父親竟早已服了毒,就連死法都和母親一樣。
“影兒,從今你只需記住……你的母親和父親所錯過的,都要你來彌補……你要過得很好,讓我們兩個人的幸福活在你身上。”
“爹!”我想要扶住倒下去的他,卻無法拉住。
“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到了最後,您還是愛母親多一點。寧願下到九泉,也不願活在世間,陪一陪我。”
他虛弱一笑,“我這個父親,總歸不負責任。你母親孤獨,需要……我去陪她。你卻有愛你的丈夫……他會給你我給不了的。”
“爹……”我緊緊抱住父親,卻挽留不住他一點點逝去的生命。那林中吹過的涼風,一點點吹走了父親的氣息。
“把我葬在你母親旁邊……”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既然他選擇了丟下我,相伴母親,那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早一些時候相見。
這個墳墓,由我親手來挖。
文宇想要來幫我,我卻不願讓他碰一下。這是我最愛的母親和我最愧對的父親,讓我來安葬,這才叫做一家人。
雙手挖出了血,我也沒有停歇。等到我終於將墳墓挖好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涼了下去。
有些事,就是這樣,當你想要彌補的時候,才發現要彌補的人已經不在了。時至今日,我纔在闊別十五年之後,認認真真地看一看父親。
花白的鬢髮,蒼老的皺紋。這些年,是怎樣的折磨才讓剛剛不惑之年的父親,凸顯了老態。
高高的墳頭立起,只豎起了一塊木碑。
“不孝之女敬立。”
連父親的名字都不能寫下去。
我在這林子裡站了許久,兩座墳墓立於我面前。闊別了許久的感覺自心底而起——我們一家人,終於以這種陰陽相隔的方式,相聚了。
一身土污,手指淌血,我就這樣回到了皇城。撩開車簾,老遠我便看見了李業站在乾安門上,向遠處眺望。
我登上城樓,向他走去。
“是影兒回來了嗎?”他聽見腳步聲問道。
“是我,我回來了。”
一身狼狽,滿身塵土,我是不是該慶幸他看不見。
“朕望了許久,也望不見你回來的馬車,只在記憶中找到了當日在彰德門城樓上的情景。也是這樣,自上往下看,看朕的江山。可是如今,朕什麼也看不見。”
“循序漸進,不要太急,太醫不是說,還有希望的嗎。”
世間患難多了,便總還是有奇蹟的——本已判了死刑的雙眼,在兩日前又見了光。
再有奇蹟。
就像我懷孕的機會微乎其微,我還是終於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兩月。
他終於才告訴我,他曾經說的那些話,曾經做的那些事,不過是寬慰我。太醫心裡,對於我還能否有孕,也沒有數。
只當不是完全斷了懷孕的機會。
攜手站在乾安門上,夕陽西下,卻在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終於恢復平靜,終於在鳳凰池中平息了風浪。終於,一場滄桑,一場清雨,握住了對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