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荷, 是個農家女兒。
不同尋常,我雖家中貧苦,卻有教我習字的先生, 比那些書院的夫子不知好上多少倍。並且, 他也只教我一人。
而他, 就住在那衍山之上。
家中事多, 每半個月, 我纔去一次。
這天,幫家裡忙完了活兒,又到了該去山上唸書的時候了。
我走在掛滿白布的街上, 手裡提着替先生買的酒,心裡好生遺憾。先是太上皇駕崩了, 不過三四個月, 我最崇敬的孝賢太后又過世了。
就在十來天前。
關於她的故事, 在民間傳了許多。卻都離開不了一個話題——她的所爲,不輸男兒。不僅如此, 還有她和先帝的愛情,蕩氣迴腸。
都說先帝此生自賢妃死後,就沒有再納妃嬪,全是因爲帝王之愛。可我認爲,如果不是太后是個足夠好的人, 先帝又怎會喜歡上。
我說這些, 倒是有些好笑, 放佛是在誇自己了。因爲先生曾經說過, 我這性子和行事, 與太后娘娘如出一轍。
不知道先生以前是在哪裡的,但至少知道他曾經在京中當過官。所以他的話, 我聽得心裡歡喜。
今年才十六的我,自小聽了許多孝賢太后的故事。所以,我曾經幻想過,到京城皇宮去找她。卻在長大後,才知道,不過是癡人說夢。
太后娘娘哪會見我。
如今我這癡夢沒有實現,她卻逝世了。
一路不知嘆了多少口氣,我才走到了衍山的山道上。那霧中若隱若現的小屋,便是先生的居所。
就在一年前,我還從未踏足那裡。
先生是個古怪人,就連上山採藥討口水喝的人都不許進屋歇歇腳。
那一次,是我娘病了,我只好去山上採藥。
可是我來到那小屋門口的時候,先生看着我有些愣神,最後竟開了柴門讓我進去歇上一歇。
白髮蒼蒼的他,給我端了一碗水,然後看着我喝下去。看我的眼神,說不清是什麼味道。
我被這樣看着,有些不自在,大口喝了水便道謝離開。邁出幾步之後,我聽見了身後他蒼老的聲音。
“折翅的鳥兒,最終還是回來了嗎?”
我回頭看他,卻發現他看的不是天空,而是一棵高大的柳樹。
真是個奇怪的先生。
孃的病一直拖着,我便一直上山採藥。沒有找到泉水,渴得慌了,我纔會去那裡討口水喝。
慢慢地,他見我目不識丁,被藥店的黑心夥計騙了,便好心教我識字。我也才慢慢發現,他只是有些古怪,並沒有什麼惡意。
從此,我便叫他先生了。
他很喜歡喝酒,每次總都喝醉,卻也不會大醉。
我見過他喝得最多的時候,是我告訴他太上皇駕崩的那一天。
他將我送去的一罈酒喝光了。醉眼朦朧的時候,他竟看着我,眼角泛淚,問我,“他走了,你可孤單?”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也沒有辦法回答他。
總之,怕是他爲官的那幾年,和先帝有過很深的君臣情意。先帝一去,他便傷心。可是,誰人孤單?
倒也不會是我。
我扶他進了他的房間睡下,打算離去。可是,經過一間小屋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腳。
那間小屋,他從來不許我進去。
反正他也睡着,不會知道我做了什麼。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推開了那道門。
屋內很乾淨,卻是一個女子的房間。
我從不知道這裡曾有女子居住。
我在屋內看了一圈,什麼也沒有動。當覺得乏味,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在桌案上看見了一卷畫,便信手打開了。
繁花似錦,秀雅的舞步,華麗的服飾,美麗的容顏。
弗一看到那畫中女子,我便驚呆了。不是因爲那畫中的華麗,而是因爲,就算我穿着粗布衣裳,那畫中穿了華服的女子也竟和我有七分相似。
我驚異着仔細看這幅畫,看見一旁題的幾句話。
“知己一人爲妻,已矣。行赴天涯不離。無奈送伊一別,留吾心情切。珍重行路太長,莫忘。葬花天氣遠。遊仙大殿今守,曉吾妻安否?”
妻子?
難道這是先生的妻子?
我往下看,看見那私章印的卻是“佑之”兩個字。從來沒有聽說過先生有名字叫“佑之”,我只知道他姓宋。
這幅畫保存的極好。紙張看上去至少是二十年前的畫,卻沒有一點蟲蛀。
我忽然想起來,皇后的居所就是遊仙殿,那這幅畫中的女子,身着華服,會不會就是我崇敬的孝賢太后。
而且畫作裝裱精美,不像民間匠人所爲。
可是……怎麼會在先生手上?先生又是否將我當做了那畫中女子?我腦子想不明白,但是我又不敢問。
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先生的小屋。
先生見我來了,臉上一如既往地先是有一陣恍惚。隨後,他才說了今日的任務——要習得十個字。
剛剛展開了宣紙,就有人來敲門了。他看起來有些厭煩這些找來的人,我急忙說道,“先生,我去看看。”
本以爲是一般上山的百姓,若要口水喝,我給了他們就是。卻沒想到,來人是個穿了錦帛衣衫的老者。
不是我這個農家女子惹得起的。
不過我還是先阻擋了他。
“老先生,您要喝水,我便去給您取。這裡,我家先生不讓別人進來。”
他看到我的時候,和先生一樣有些晃神,隨後便皺起滿臉的皺紋說道,“小姑娘,麻煩你給你先生帶一句話,就說有一隻鳥兒,現在想要回來看一看了。”
這和那日我第一次見到先生時,他望着那棵柳樹說的話有些關聯,我便也就好奇着將這話傳喚給了先生。
沒想到,先生一聽此話,便手杖也不要的衝了出去。蹣跚的步子,幾乎就要跌倒。可是,當他看見來人的時候,眼中亮起的神采又黯淡了下去。
“還記得我嗎?宋侍郎。”那老者看見先生,首先打了招呼。
先生主動去給他開了柴門,嘆口氣回答道,“好多年過去。我早不是什麼侍郎,你怕也是早不是總管了吧。”
那老者進來之後,坐在了石凳上,捶起自己爬山勞頓的腿,“總管……的確早已不是了。人老了,還是歸家的好。”
先生在他一旁坐下,問道,“那麼,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當了公公,這輩子都是公公了,你也還叫我郭公公吧。”
我聽着,不免心中顫了一下。這老者是公公?從宮裡來的?
“郭公公所來何事啊?”
“太后娘娘臨去的時候說過,這裡是她長大的地方,離去了也總該歸根。所以太后留了一段頭髮,希望能夠埋在那棵柳樹下。老朽總之也沒有事,便代勞了。”
先生聽了這話,久久不能言語,微張着嘴,到底什麼也沒能說出來。就連我,也被這公公的話驚地愣在了原地。
這裡……是太后娘娘的故居?
先生沉默了許久之後,終於哽咽着問道,她……不在了?”
似乎,並不相信那事實。
郭公公輕輕點了點頭,起身拍着先生瘦弱的背,說道,“自從太上皇駕崩之後,太后就臥牀不起沒有求生之心,宮中已經早早準備了後事。宋侍郎,太后走的時候也說了,該忘的就忘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先生淚如泉涌,卻靜靜地問道,“她……是什麼時候去的?”
“五天前,寅時,在清苑別宮。”
先生拿着那一戳花白的頭髮,蹣跚走到那棵柳樹下,擡頭望着早已沒有一片葉子的柳樹,終於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哭出了聲。
有些事,不是說能放下就放下的。就算塵封了多年,當那一點點消息傳來的時候,還是會在心底掀起軒然大波。
先生就是這樣。
儘管我瞭解並不分明。
“連死…….我也被排除在外了。”
我聽不清他在哭泣中說了什麼,只聽見了這一句。
他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來流淚,放佛經歷了最爲痛心的事。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子可以哭得這樣肝腸寸斷。
那公公搖了搖頭,說,“都是孽緣,任何勸解的話,都無濟於事。”
他說完,便走了。
我將先生扶正,靠在了柳樹旁。
他早已暈了過去,頹然靠在樹旁,蒼老的臉此刻竟顯得褪去了生命的顏色。一個老者的一場嚎哭,是用命來宣泄的。
我心裡一顫,擡手去摸先生的呼吸,卻只感覺到微弱的氣流。
“先生,您醒一醒。”
然而終究沒有作用,他的心已經隨那個人,那個他口中的折翅鳥兒,一起逝去了。最終,他還是嚥下了氣,沒有留下一句話。
我看着他的手裡拽着的太后娘娘的頭髮,幾乎嵌進了他的掌中。
我依舊不知其中到底有着什麼,但我知道,先生對於太后,有着一種隱忍的感情。已經沉寂在瞭如流歲月裡。
我去了那間房。
這應該就是當年太后娘娘居住的地方。
如此簡陋,卻如此清雅。
盼了那麼久,我竟然身處孝賢太后曾經居住的地方。而我,是不是也真的和孝賢太后容貌相像,性子相像。
我最終拿出了那幅畫。
先生最愛那棵柳,常常望着它發呆。我便將這幅畫放在了先生的身旁,一同葬在了柳樹之下。
也許,在那裡,先生會有一些寬慰。
沒有碑,那便讓那棵柳樹作爲墓碑吧。春天發芽的時候,先生會聽見鳥兒的鳴叫,繼續等着他的鳥兒回來。
我卻知道,這樣算是結束了。
孝賢太后,我似乎懂了她的故事,卻留了許多秘密不曾知道。或許等我和孃親到了京中,我會聽到更多關於她的故事。
其實今日我是來和先生辭別的。因爲家中貧困,孃親決定去往京中投奔親戚。卻沒有想到,在臨走之前,我知道了這樣的故事。
這樣的傳奇。
或許,每個人都會成爲一段傳奇。
孝賢太后的一生曲折複雜,是個人人傳說的傳奇。於我來說,成爲這樣的傳奇,也未嘗不可。
最終後記:神龍十六年春,太子娶平民女子蓮汐爲太子妃,轟動一時。時人皆道天作之合,太子妃有孝賢太后遺風。
少有人知,太子妃蓮汐,曾有一個名字,爲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