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鬼鐘響。
蒼茫夜色中,一扇幽綠色的青銅大門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中央打開。連接冥界與人界的道路隨着鬼門的出現得以暢通,此時是鬼差辦案的時間,也是從人界進入冥界的唯一時刻。
喚作夜來的青衣神君化爲鬼族裝束,對身披玄色裘袍的少女道:“屬下去去就回。”
話畢,就沒了蹤影。
沉朱緊了緊身上的袍子,突然想起來,這件裘袍似乎還是鳳宓的……
三日後,紫華山。
奇山兀立,羣山連亙,近日來連降大雪,峭壁之上,蒼松勁柏皆身披銀裝,放眼望去,山間一派蒼茫氣象。
險峻的棧道盡頭,就是雲浮峰的峰頂,一座浮梯架在翻滾不息的雲海上空,行在其上,擡腿似生霧,邁步如踏雲,仙境怕也不過如此了。而這座看不到盡頭的浮梯,筆直地通往紫華仙門,入了紫華仙門,就是長溟劍派的修煉之地了。
是日,有一女子坐在仙門外的玉階上,怔怔望着蒼茫大雪中的浮梯。
女子喚作玲瓏,乃玉虛掌門之女,此次本也該隨衆位師兄弟一起下山,卻因中途受傷,未能共同前往崑崙,自打得了師兄一行即將回山的消息,她就每日前來這裡等候。她身後,隱約可見雕檐玲瓏的建築羣,無一處不透着天下第一仙門的氣派。
看到大雪中出現的人影,她驀地起身,帶起一陣環佩的叮咚脆響。
一行人並未走浮梯,而是御劍前來,身姿飄然若仙,還未看清爲首者的模樣,就已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凌厲氣勢。
玲瓏按捺住雀躍的心情,看着衆位同門在自己面前落地,帶路的男子眉若遠山,目似朗星,正是她心心念唸的大師兄東方闕。
剛要迎上去,就被他懷中所抱女子絆住腳步。
女子眉目寂靜,像是睡着了,整張臉都沒有血色,卻依稀能從眉間看出張揚的風采。玲瓏呼吸一滯,手在衣袖下握了握,喚道:“大師兄……”
倒是東方闕身後的慕清讓應了她一句:“師妹。”
玲瓏好容易才擠出個得體的笑:“各位師兄回來了,玲瓏自作主張,在大光明殿擺了接風宴,爲各位師兄洗塵。”對東方闕道,“大師兄,我專門讓人做了你喜歡的……”
話還未說完,就聽他冷淡地打斷:“我就不去了。”對身畔的慕清讓道,“師父那裡就勞煩二師弟了。”說罷,就無任何留戀地從她身邊行過,背影冷漠,看上去有種難言的蕭肅。
玲瓏秀眉一蹙:“大師兄他……”
二師兄慕清讓的臉上帶着少有的肅穆:“師妹,我先去見師父,接風宴就不去了。”
四師弟也從她身邊經過:“沒心思吃飯,我也不去了,多謝師姐的好意。”
接下來是五師弟、六師弟……最後到了資歷最小的洛小天,沒大沒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後搖一搖頭,表情無奈地朝他自己的廂房去了。
一向話最多的洛小天,今日竟然一句話也沒有,究竟發生什麼了?
玲瓏回神追上去,拉住他:“師弟,到底怎麼了?大師兄他怎又同那妖女攪在了一起?”一雙圓溜溜的杏目不滿地瞪着他,“你倒是說話啊!”
洛小天苦於被沉朱禁言,只能表情糾結地看着她。
已行出幾步的慕清讓聞聲折回去,道:“師妹。師弟她被沉朱上神罰了禁言,三個月內都不能說話,有話便問我吧。”
聽到沉朱上神四字,玲瓏一臉驚訝,洛小天怎會得罪那位傳說中的崆峒帝君?
慕清讓將崑崙山的事簡短告知她,聽完之後,她的神色難掩震驚,卻是爲了宜默的身份:“那妖女竟是冥王之妻?她……”
慕清讓的神色略有些嚴厲:“死者已矣,師妹措辭應當謹慎。”
玲瓏垂下頭去:“師兄教訓得是。”咬一咬脣,語氣裡卻仍然難掩不忿,“她既然已經嫁人,又爲何還要來招惹大師兄?再說,她當日打傷我和二師叔,私放妖魔世出,這筆賬都還未與她算。”語氣更加狠戾,“如今看來,她也是死有餘辜。”
就聽男子涼涼道:“師妹,那日果真是宜姑娘私放妖魔,打傷了你和二師叔嗎?”
玲瓏的身子一僵,聽他語氣更涼:“二師叔至今閉關不提當日之事,他到底在包庇誰,你真當所有人都不知道嗎?”
聽到此話,喚作玲瓏的姑娘原本紅潤的臉,一下子變得血色全無。
怎麼會,那件事明明……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那日,她因不滿宜默與大師兄走太近,故意將她騙入天心閣,本想借那裡的妖魔讓她吃些苦頭,誰料,自己卻反而成了妖魔的目標。
發生此事時,執掌劍閣的無虛師尊正好經過此地,注意到此間動靜,及時趕來相幫。可是,那妖魔過於兇惡,合他們二人之力也不是他的對手,宜默本因她的算計而持冷眼旁觀態度,後來大概是見無虛重傷昏迷,她也快要撐不下去,纔出手幫了一把。
可是,東方闕趕到時,她卻一時鬼迷心竅,將此事推給了本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她……
她心想,無虛師尊是她的二師叔,一定不會爲了一個外人揭穿她,當時又沒有其他人在場,此事定然不會被大師兄給曉得……
就聽慕清讓嘆息一聲:“你是師尊之女,我與大師兄自小對你疼愛有加,大師兄更是如此,他會被你的話矇騙,一則因爲他對你全無防備,二則因爲他太在乎宜姑娘,你利用他對你的信任,看他爲宜姑娘的背叛難過之時,難道就無一絲一毫的歉疚?”
玲瓏的身子顫了顫,繼而惱羞成怒:“她搶走大師兄,我爲何不能使手段將她趕走?我與大師兄青梅竹馬這麼多年,她卻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讓大師兄爲她魂不守舍,她該死!”
慕清讓的語氣裡滿是失望:“這些話,你就不怕入了大師兄的耳朵?”說罷,拂袖離去,只留下她立在雪中,緩緩捂住臉哭了出來。
長安閣內室的玄冰牀上,紫衣銀髮的女子靜靜躺臥。從前,因她性情過於張揚,他曾覺得宜默這麼個內斂的名字同她十分不搭調,可是如今這般看着她,氣質竟絲毫也不遜於那些名門高閣的女子。
原來她也有這般安靜的一面,只可惜,他還是更喜歡那個同沉默不搭調的她。
“大師兄,你已守了宜姑娘半個月了,再這麼下去,只怕身體會吃不消。”身後傳來同門師弟的聲音,“玲瓏師姐煲了鴨湯給你,你好歹嘗一口。”
他道:“出去。”
小師弟道:“大師兄……”
他仍道:“出去。”
小師弟艱難道:“人死不可復生,大師兄若是爲宜姑娘好,就該讓她入土爲安。”小心翼翼地窺探他的表情,道,“還有,無虛師叔今日出關,請大師兄到臨月堂一敘……”見他沒有反應,又添道,“師叔說,是與宜姑娘有關。”
原以爲按照大師兄現在的狀態,就連掌門師尊都未必能請動他,誰料,男子卻緩緩起身:“走吧,我正好也有些話想向無虛師叔確認。”
從臨月堂回來,腳步停在寢居的紫竹林旁。
一襲烏衣,背影蕭蕭肅肅。
微風拂過,男子輕輕擡手,掌心覆於眼上。原來,竟是一直誤會了她。
竹葉沙沙作響,立在竹下的頎長男子,只覺得天旋地轉,行將站立不穩。
回到寢居,沐浴更衣後,他召來童子將葬禮的事宜吩咐下去,伺候他起居的童子見他總算一改數日以來的頹廢,甚感欣慰,平日裡根本不願跑腿,這日跑起腿來卻極爲賣力。
一切安排妥當,已到了掌燈時分,東方闕在寢房門前立了片刻,就轉身朝書房走去。
既已決定從今日起與她訣別,那這最後一面,見與不見都無妨了吧。
卻在此時,聽到屋內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動靜。
他眉頭一凝,問身畔侍童:“誰在裡面?”
侍童也是一驚:“大師兄吩咐過,沒有允許,誰也不許進去。”不確定道,“或許是聽錯了……吧。”
話音剛落,就又是一聲響動。
東方闕砰的一聲推開門,大步行進去,侍童也慌忙跟上,卻見前面的男子突然頓住腳,整個人都定在那裡。
順着他的目光,就看到紫衣銀髮的女子,正坐在擺放瓜果的八仙桌上,手裡的果子啃一個扔一個,邊扔邊抱怨:“什麼果子,這麼難吃。”又伸手去掀桌上的湯盅,聞了聞,立刻把手中果子全扔了,拿勺子去盛湯,喝一口後滿意地眯了眯眼,“唔,這鴨子還不錯。”
東方闕身後的侍童看清那姑娘的模樣和做派,轉頭就跑:“詐屍啦啊啊啊啊!!大家快來看,宜姑娘詐屍了!!”
紫月應聲望去,正好與東方闕的目光在空中對上。她看他片刻,道:“不過幾日不在你身邊,你怎將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
形容消瘦,眼窩凹陷,都不像她認識的那個東方闕了。
東方闕失聲喚道:“宜默……”
盤腿坐在八仙桌上的女子緩緩笑了,道:“我名喚紫月,不過,你若喜歡宜默這個名字,而且不嫌棄這是別人取的,這般喚我也無妨。”
(第一幕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