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腸絕(1)

“唔,看不出,九弟長大了啊。敢這般同皇兄說話了,可就算你有這心,你覺得自己能降住她嗎?”李泰睨着李治,語氣戲謔而警惕。

“我爲何要降她。”李治皺起眉頭,轉身欲結束交談。李泰的話讓他不悅,即便自己真的幻夢成真,能同武照攜手一生,也該是繾綣羨愛、鶼鰈情深,怎可用降服二字。

介時,李泰已大致猜到李治的心思,遂扯住他的衣袖,繼續警醒道:“降不住,可是會被克的。你素來文弱,想必禁不起劫煞,還是好好養着,做個太平王爺吧。”

“皇兄,你喜歡她嗎?”李治看着李泰,目光嘆惋,不知是爲武照的前途,還是爲天家親情的孤獨。

“……挺喜歡的。”李泰被李治的神情感染,頗爲認真地作了回答。

“如果沒有扶龍之相的讖言呢?”

“也還是喜歡的。”李泰似想到什麼,臉上現出少有的柔和,嘴角也浮起一絲笑意:“你不覺得,她冷傲桀驁的模樣,和我很相配嗎。”

李治突然不願再想下去,不論是瑰豔爛漫的桃花,還是冰瀅凝雪的梨花,她都是那般勇敢堅忍。瀟瀟冷雨中,祈望尋找依靠的手,柔弱得讓人憐愛,卻也堅強得讓人疼惜。她敢在茫茫無依的紅塵中尋找和抵禦,而自己、卻避在溫暖安穩的方寸天地。

“我知道了。”李治頹然認清,李泰脣角的那抹得意,纔是自己和武照真正的距離。她都膽敢對父皇不敬,那對自己,豈不更輕視和嫌棄,雖然她望向自己時,目光是那般澄澈清瀅、碧秀溫寧,但這一切也許緣於她操縱自如的面具,亦或是,自己心底重重眷念下,所看到的迷濛幻影……

然而,事情卻不像李泰預想的那般順利,李承乾向李世民坦言,他謀反是因爲李泰對太子之位有所圖謀:“父皇素來鍾愛四弟,四弟處事又極有城府,兒臣心裡實在不安,方鋌而走險,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這番話無疑讓李世民的心境雪上加霜,他又一次將自己悶在殿中飲酒。自從他上次把楊妃和鄭妃斥走,身旁侍奉的宮娥內官哪還有膽量相勸,何況又是儲君空缺的特別時候,朝中大臣、後宮妃嬪皆謹慎小心,不敢胡獻殷勤,只能在暗處窺探着,靜觀其變。

“去請晉王來。”李世民捧着酒罈,灌了一大口烈酒,聲音雖有些含混,思緒尚還清醒,眼中隱隱漫上悲哀。是報應麼,當初他們兄弟爭儲,玄武門之變讓父親痛心疾首、鬱郁餘生,誰成想,如今這些痛苦竟又一一歸還給自己。

“倒酒!”李世民吼道,心腹內官被遣去請李治,除了外殿候着的宮娥內侍外,身旁只有武照一人。

武照有些疑惑,這半個月來,李世民喝悶酒都直接用酒罈,以示悲傷之情波濤洶涌,怎麼突然吩咐自己倒酒。

“倒酒!”李世民丟過來一個銅爵,武照才鬱然明白,他是要自己陪酒。

“怎麼,你膽子不是很大嗎,一百鞭就轉性了?既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怕死的太難看,枉顧了美貌之名?呵,終歸是女人。”李世民側過頭,孤冷銳利的目光,將武照纖嫋的身影銜在眼睛裡。

武照沒有應聲,舉起酒爵,將烈酒一飲而盡。隨後,也不待李世民再發話,繼續一杯一杯地倒酒,轉眼便喝了半壇。

“父皇,求您別再飲、”李治還不及踏進書房,便聞到濃重的酒味,急忙步入內殿,卻見李世民拿着酒罈發怔,目光在武照身上鬱結。

“父皇?”李治輕輕走了過去,放下李世民手中的酒罈,將他扶坐起來,而武照那邊,他儘管心裡焦急,也只能用眼角的餘光偷覷。

那日酒醒後,父皇斥走了楊妃和鄭妃,對於武照,卻顯得頗爲容忍,又或者,把她留在身邊纔是更好的懲罰,比如此刻——

李治聞出這是宮廷最烈的酒,因爲太過濃烈,還有個別名叫“烈焰”,酒量一般的人幾杯就醉了,以武照這個喝法,現下只怕已經神智迷糊。李治的心咯噔一跳,不知她醉後會不會說酒話?倘若說了胡話,惹怒父皇就糟了!

“父皇、”

李世民擺擺手,示意李治別說話,似乎很想知道武照醉酒之後會是何種情形。

李治的好奇心則完全被緊張和擔憂替代,既緊張她酒後吐真言,訴出心中不快,又擔心她酒飲多了,身上的傷口發作。據陶安探回的消息,那日的鞭笞之刑武才人傷得着實厲害,前兩天根本下不來牀,但陛下接連問了幾次,掌事內官不讓耽擱,她第三天只能掙扎着到甘露殿當值。現下濃重的酒氣中,李治仍聞出了她身上苦澀的藥味,似她緊閉的雙眸,倔強而痛楚,讓人陣陣揪心。

她不可能自己主動飲酒,難道是……李治心裡焦灼萬分,卻又不能表露出來,深恐父皇給她個大不敬的罪名,自己連這“隔海相望”的淺薄緣分都要失卻了。

“哐當——”不知是感受到他的憂慮,還是她終於不勝酒力,武照手中的酒爵滾落在地,人則伏在桌上,嗚嗚哭了起來。

酒後吐真言,可並非什麼情愫都能用言語來傾吐,這堅忍傲然的女子,被酒力褪去了滿腔傲氣,哭得梨花帶雨。

李世民看了一會兒佳人醉酒圖,忽覺一陣倦怠,嘆了口氣,示意李治扶自己回寢房。

“雉奴,父皇一直覺得你還未長大,是私心不想歲月太快流逝,畢竟子女長大了,和父母的離別就不遠了。即便能留在身邊,也免不了有所隔閡。”李世民沒有看李治,而是轉頭看向一旁的宮燈,燭火被琉璃燈罩護得很好,卻被它自身的燭淚所摧,幽幽搖曳的火焰,像企圖靠近,又忍不住試探的心。

“你素來沉靜內斂,許多事看了也不言明,其實承乾和青雀(李泰的小名)之間,你知道很多吧,同父皇說說你的想法。”李世民慈愛地撫摸李治的頭,李治卻覺得心情無比沉重。

“父皇,我、我好難過……”李治的口才並不差,這時候很可以說些寬慰暖心的話,即便不能讓李世民一掃陰霾,至少能博得他對自己更深的喜愛和信賴。可不知爲何,李治卻說不出話來,彷彿方纔那樹梨花雨,淋淋澆在他心上,眼淚竟止不住往下落,只能握緊李世民的手臂,以示安慰。

“罷了,父皇知道了。”李世民這段時日原就心力交瘁,又兼飲酒過度,緩過神後便覺滿身倦怠。李治將他扶上牀榻,自己在榻旁守着,直到李世民睡沉,他才步出寢房,想到廊下透透氣,也好看看武照有沒有被安排去休息。

誰知,由於沒有李世民的吩咐,衆人怕有竊聽之嫌,竟無人敢進內殿伏侍,此時昏暗的內殿除了醉倒的武照之外,竟空無一人。

蒼白幽冷的月光從窗格傾瀉而下,斑駁地落在武照身上,遠遠望去,竟像一張銀絲網,將她囚困其中。李治只能看在眼裡,卻無法伸出手去。

終於,武照緩緩轉醒,掙扎着站了起來。李治分明看見她傷口滲出的血跡,已經暈紅了霜色衣裙。可她脣畔牽起的痛苦卻即刻化爲淡漠,她淡淡地望着他:“晉王殿下,我方纔可有說什麼不妥的話?”

“沒有,你的傷……”

“我若死了,晉王殿下會給我收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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