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厭惡這裡?”李治在武照的眼眸中,看到的不是膽氣,而是冷意,就像被困在金絲籠中的靈鳥,冷冷地看着這惡意深深的世界。
這樣美麗聰穎的女子,如何能忍受被恣意當做玩物?
武照看着他,淡笑了一下,星眸倏然漫起一層水汽,似煙波浩渺的寒江之霧,沒有幻影,只有嘆息。
“其實、境遇或許不像你想的那麼壞,你也別、”
“那是因爲殿下的命運沒有被禁錮……殿下不用在意我的事,我們又不相識,以後也用不着相識,不是嗎?”武照說這話的時候,黛眉卻深顰着,似觸動到心底的隱痛。
李治心生疼惜,但更多的,卻是另一種滋味,她和沈銘鶴究竟有怎樣的故事?莫非她心裡,會一直住着他?
“既不需要相識,你爲何還同我說這些。”李治儘量掩藏情緒,但終究還是少年心性,問得有些負氣。
“因爲、殿下很像我的一位友人,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落魄的模樣彷彿被他看到了。”武照低下頭,貝齒輕咬菱脣,宛若露珠滑過花瓣的輕音:“所以,拜託殿下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讓我不安、”
“我用什麼眼神看你了?”李治有些不悅,自己都是悄然看她,不過偶有對視罷了,竟會讓她這般難過,看來沈銘鶴在她心裡的地位可見一斑。
“殿下的眼神好像在說,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武照低下頭,秀婉的側顏好似一彎瓊月,第一次在李治面前露出了梨花般清幽嘆惋的神情,應該也是進宮後第一次。
李治心心念唸的舊夢,在這回廊的角落裡重溫,他幾乎來不及沉醉和眷戀,就得緊張地環顧四周。
“別害怕,就說陛下讓我問、”武照訝然掩口,驚詫自己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像把李治當成了年幼的弟弟:“殿下別見怪,我看你純澈又慌張的神情,一時間、說順口了。”
“你家中有弟弟嗎?”李治倒沒覺得生氣,他喜歡甚至留戀這春風化雨的柔婉,原本煩亂的心緒緩和了不少,很溫和地問道。
“沒有,有兄長和姐姐,比我小的只有個妹妹。”武照聲音愈輕,眼眸染上一層憂色。
“怎麼了?”
“我妹妹她、在我進宮前就病了,現下也不知病癒沒有。不說這些了,去探看晉陽公主吧,殿下放心,宮中太醫醫術高明,公主定會早日康復的。”武照說完,示意李治繼續前行。
李治邁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問道:“你方纔和我說的話、”
“殿下放心,若是做戲,我會告知你的。”
“是看在,我與那位友人相像的份上嗎?”李治有些悶悶不樂,羨慕他們早早同她相識並相交,她爲沈銘鶴攔聖駕求情、到酒館同穆飛長談對飲……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好羨慕的,因爲、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今生都無法再和她相遇了。
“嗯……也不是。”武照避開李治的目光,低頭看手中的錦匣。
李治又看到那隻柔荑,纖纖玉指,指甲上沒有塗蔻丹,也沒有抹鳳仙花汁,就是淡淡的粉色,宛若褪色的桃花瓣,又似被霞光染上胭脂的梨花雪,他很想碰一碰,卻知道阻隔重重。
“殿下?”溫柔而詫異的聲音打斷了李治的思緒,他看見武照的手輕輕一抖,即刻又恢復了鎮定,依舊低頭站在原地,似等着他繼續問話。
“你怎麼進宮來了,晉陽這會可好些?”李治擺出王爺的架勢,不想和她顯得親近,雖然姑祖母已經向父皇力薦,說她是晉王妃最適宜的人選。
“芸兒隨同安大長公主進宮,來看看晉陽公主。公主適才喝了藥,歇下了,芸兒怕打攪公主,來廊下走走。”王丹芸乖巧地答道,眼睛則悄悄瞥向武照。
“這位是、武才人?”王丹芸看着武照,若有所思,雖然面色和神情都沒怎麼改變,但人的感覺就是這麼微妙,武照的頭又低了一低,半張臉頰籠在了薄紗似的陰影裡。
李治突然想到,穆飛因對武照一見傾心,鬧着和王家的千金退親,既是貴族世家,還能是哪個王家,自然是王丹芸的親戚了。現下又讓王丹芸撞見她和自己獨處,情形實在有些不妙,王丹芸不會和姑祖母說吧。李治不由擔心起來,姑祖母是王家的老輩,族中女子被損了顏面,她豈會不知,別把氣發在武照身上纔好。
“是的,陛下遣我給晉陽公主送些藥材。”武照從容地答道,比李治還要雲淡風輕,方纔那陰影,想必是憶起嘆惋的往昔。
“那快進來吧。”畢竟誰也不敢耽誤皇上的事,王丹芸示意武照進寢殿,反正裡面還有大長公主坐鎮。
果然,武照又被同安大長公主審視了一番,老輩的目光更是犀利與嫌棄,居高臨下地將武照周身審了一遍,方慢慢開口:“去吧,沒你事了。”
武照行了告退禮,轉身離去。
“對了,芸兒,你這段時日多到你芳姐姐那坐坐,人家下個月就是新嫁娘了。”
“呀,是麼,但芳姐姐不是還在生穆公子的氣麼?”
“穆公子連着登門請了三次罪,可算和好了。”
“這樣呀……”
李治看着武照的背影,徐徐向宮門外走着,她當然全聽見了,卻平靜得似畫中人一般,雋秀倩影宛若淡淡褪色的水墨圖卷,漸行漸遠,直至快消失時,才款款停下。
李治一怔,還以爲她要蹲下身感傷,卻見她輕輕側頭,菱脣微張。原是一隻蝴蝶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口氣,目送蝴蝶飛回花叢中去——
午後的陽光漫起淺淺金霧,在微醺的光暈中,李治只覺那載着前塵舊夢的蝴蝶,翩然落在了自己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