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真的沒有帶走景泰藍。
這讓太史闌和景泰藍都十分詫異,原以爲就算章凝同意,大司馬大司空也絕對不會同意,太史闌太知道他們那邏輯了——國不可一日無君。
“暫時。”席哲滿面嚴肅給她說,“陛下還是要回京的,不過我們商量了,還要稍作安排,再以最合適的方式迎他回去,人給你留下,安全問題我們負責,你不能拒絕。”
太史闌表示十分合作,還要怎樣?皇帝都送她繼續玩了。
不過她也在三公的眉宇間看見憂色,很明顯,三公現在的心態,和當初容楚發現景泰藍時的心態一樣——爲什麼宗政太后要隱瞞?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打算隱瞞到什麼時候?皇帝一日不回,她一日不說,然後最後怎麼辦?
聯想到她肚子裡那孩子,所有人都覺得冷颼颼的——不會吧?她不會打的那個主意吧?同樣是親兒,怎麼能這麼厚此薄彼?
太史闌聽說三公其實爲此也發生激烈的爭論,席哲認爲,正因爲太后可能心思不純,所以更要早早將陛下送回,對太后也是一個警告,他們這批老臣知道了這種情況,也好早早做些準備,扶持陛下,陛下最近又很有出息,必然能早早令太后還政,那麼南齊也就免了女主禍國的風險了。
章凝和宋山昊卻覺得,一動不如一靜,太后的打算目前他們不確定,就等着瞧好了,太后心思未定,陛下年紀太小,這麼送回宮,三公又無權在宮中保護,怎麼放心得下?不如將錯就錯,再等等。反正需要費心遮掩陛下下落的人又不是他們,他們只要裝傻便好。
章凝還提出一個堅決的論點——太史闌教得很好!勝過宮中那些迂腐的只會讀死書的大儒,陛下趁着這難得的機會,親眼見見民生疾苦,歷練底層生活,將來有利無害!
二比一,席哲落敗,結果是三公撥來了大批親信護衛保護景泰藍,順手還贈了太史闌一批。
同時三公聯名朝中諸清流,爲太史闌請功,章凝膽大敢言,表示太史闌正直敢爲,勇掀貪腐大案,應當越級提拔,建議升爲西凌按察使。
這是比昭陽府尹還要高一級的地方監督部門首腦,受西凌總督府管轄,不受昭陽府管轄,老章認爲太史闌剛正不阿,很適合這個位置。
不過他這個建議被駁了,上頭駁回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太史闌新入官場,雖有功勞,但也不應升遷過速,應該留作進步餘地。不過朝中呼聲過高,宗政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理會,於是太史闌“代府尹”那個“代”字提前去掉,正式成爲昭陽府尹。
這升遷速度也很了不得,一時間各處恭賀,賀禮不絕,太史闌收禮收得手軟,數數自己家產竟然已經很可觀,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看來噹噹官兒就什麼都有了,生意什麼的也不用做了。
三公心懸康王貪賄案的後續,又不放心朝中的事,把安全問題和後續問題對她和景泰藍交代又交代,也便啓程了。
啓程那天,太史闌和容楚秘密相送,章凝已經走出了幾步,忽然又大步回來,對容楚招招手,道:“國公你來,老夫有話對你說。”
容楚依言走過去,笑道:“大司空可是不放心……”
“砰。”章凝的拳頭狠狠地招呼到他漂亮的臉上。
這下國公爺的額頭上當真淤青了,還多了一個精彩的大黑眼圈。
容楚按着眼睛,先是驚詫,隨即眉毛一揚,笑了。
笑得有點無奈。
“容楚!”不管衆人驚詫,章凝捋袖子揮臂大罵,“早就想給你一下了,再不給你一拳老夫這悶氣可得生到麗京。你說你有臉見我麼?之前那麼多次問你,陛下到底在不在宮中,到底得沒得天花,是不是情形有點不對,你每次都糊弄老夫,老夫心裡不安,這幾個月就沒睡過一次安穩覺,你瞧着老夫臉色憔悴,還能笑嘻嘻地說‘陛下安好,正在宮中。’!你對得起我嗎你!”
宋山昊和席哲本來十分驚愕,想上來勸架,聽見章凝罵人,頓覺同仇敵愾,連連點頭,看那神情,似乎也想順手給容楚來兩下。
三公早就覺得陛下那一場“天花”來得離奇,奈何無法進宮,把希望寄託在消息向來最靈通的容楚身上,誰知道這廝無良,硬生生把他們騙到如今。
“你對得起我嗎你!”老章還在揮舞着他的瘦拳頭,驀然一個人走上來,撩起袍子,啪地一腳踢在他脛骨上。
章凝愕然回頭——居然有人敢打他?
一回頭就看見冷冷抱胸的太史闌。
“太史闌,我揍容楚,幹你何事!”
“不幹。不過他有不泄密的自由,你有揍他的自由。”太史闌指指自己鼻子,“所以,我也有揍你的自由。”
老章瞧瞧她的拳頭,立即識相地退後一步,冷哼一聲,衣袖一甩,上車走人。
容楚黑着眼圈,微笑相送,心情極好,拍老章肩膀,“多謝大司空,多謝多謝!”
章凝瞅瞅這傢伙掛着黑眼圈笑得淫蕩滿足模樣,再看看太史闌一臉“打老孃的人老孃叫你做不成人”的獰狠,唰一下把容楚一推。
“離我遠點!”
“男人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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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三公回城的路上,變成了太史闌傲嬌,容楚賠小心。
“太史……我眼睛好痛。”
太史闌不理。
“太史,景泰藍暫時不走,你歡喜不?”
太史闌不理,景泰藍轉頭對公公露出甜蜜笑容——多虧公公好槍手,幫他做了那道歷史分析題。
太史闌一瞧就曉得這兩隻在玩什麼把戲,肯定是私下交易了,景泰藍那個答案,分析得恰到好處,又讓人驚訝也不至於完全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某個大奸的手筆。
她把景泰藍抱到自己前面,不讓他和容楚坐一起——盡學着偷奸耍滑。
“太史,康王案咱們還得繼續努力,找到北嚴那個推官,北嚴給突襲,這個謎一定要破。”
太史闌不理——廢話。
“太史。”容楚也不生氣,從懷裡掏出一封文書,皺眉瞧着,道,“看樣子你是不打算理我了,那麼我還有要事,我先走了。”
太史闌不理——欲擒故縱。
“十三。”容楚轉頭吩咐趙十三,“行李都備齊了?”
“都帶出來了。”趙十三拍拍好幾個大包袱。
太史闌不理——永遠這麼騷包,到哪去每天都要換衣服,騷包!
“秋涼了,雲合城又在西凌北邊,衣服要多備點,萬一時間耽擱得久,還得備點大毛衣服。”容楚又道。
太史闌聽着——他去雲合城幹嘛?按說他逃旨逃到這裡來,接下來應該老老實實準備接旨,去南境視察,怎麼又跑到北地去?
“東昌城還要不要去呢?”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語,“算了,他們自己都放棄了,我還管他們做什麼?”
太史闌霍然回頭。
“東昌城?”她立即道,“二五營怎麼了?”
容楚笑了。
奸計得逞正中下懷的笑。
不過他可不敢賣關子,太史闌可不是一個你賣關子她會乖乖求饒撒嬌的人,保不準她拍馬便走,直接回東昌了。
“二五營總院上書,稱今年因爲北嚴城破,歷練學生沒能得到好好的訓練,不適宜參加今年的天授大比初選,請求免選。”
“免選?”
“就是不參加,下一年再參加。”容楚解釋,“地方光武營可以申請不參加天授大比,但是會失去全年考覈資格,而且會取消當年學生們的任何勳賞,直接定級爲全年光武營最末一等。所以一般情況下,地方光武營不會作此申請。”
“那怎麼可以!”太史闌臉色一冷,“沈梅花她們今年在北嚴已經得到勳賞,怎麼能不戰而敗,將他們的努力白費?”
“事情比這還糟糕。”容楚用文書拍打着手心,淡淡道,“二五營總院,是想逃過今年大比,以免一敗塗地,直接被除名。因爲如果不參加大比,年底定級雖然最末,但會到下一年纔會決定是否裁撤二五營,那多少還會留下喘息的空間,還能想想辦法。只是他的計劃雖好雖穩妥,卻不知道朝廷最近想要裁撤二五營的心思,比什麼時候都急切。”說着他瞄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面無表情——某個女人想裁撤二五營,歸根到底是因爲她吧?這麼說起來倒是她連累二五營了。
“他這個申請報上去,西凌這邊倒是批了,然而一路上呈朝廷,太后震怒,說這等空耗國家糧食的地方光武營,要它何用?着令立即裁撤,所有學生返鄉。行文已經下到西凌總督府。”
太史闌冷冷扯了扯嘴角,“她能做點讓我瞧得起的事嗎?”
“我倒覺得她最近性子改了,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容楚若有所思,“她從小看似寬容,實則狹隘,她看中的東西必然要得到,她不喜歡的東西必然不允許出現在她面前。她小時候,有陣子城中流行粉色帶絨毛的頭花,她也買了許多,但那種頭花不太適合她,看上去戴着很傻,她便不戴,不僅自己不戴,還不允許姐姐戴,不僅不允許姐姐戴,還不許所有來她家作客的小姐們戴,家裡人都寵她,姐姐也便不戴了,但外客怎麼好叫人家不戴?她就邀小姐們去賞花,命家中護衛偷偷藏在樹上,然後突然跳下來,小姐們驚呼,四散奔逃,頭花或者掉了或者弄髒,她就開心了。”
太史闌從鼻子裡嗤了一聲,覺得果然是天生後宮變態女典範。
“那一次有姑娘跑得慌不擇路,撕壞裙子露出肌膚,最後不得不草草嫁人的。”容楚挑挑眉毛,眼神露出淡淡厭惡。
“她的事你倒記得清楚。”太史闌語氣也淡淡的。
一張喜笑生花的臉立即湊過來,“啊,太史闌,你這是在吃醋嗎?”
“別侮辱我。”太史闌推開他的臉。
“說這個例子,只是告訴你,她變了。”容楚跟上來,“小時候她只是任性,嬌縱,自私,不顧一切。但經過那幾年後宮掙扎,她已經多了城府和心機,耐性被打磨得出奇的好。從你我的事情上,她已經忍耐了很多,我不知道她會忍耐到什麼時候,或者在等什麼契機——宗政惠,她的忍,一定有目的。”
“你覺得她想做什麼?”太史闌轉頭看他。
“權力掌握在她手裡,她在玩遊戲。”容楚道,“她很自信,她發覺了你的能力,發現扼殺不成後,她就想利用你,利用完了之後,再殺了你。”
“想得很美。”
“她掌握這天下權力,自然覺得她有把握隨時終結你。她會給你小小壓力,讓你每一步上升比別人艱難,但也會給你機會,讓你還是能一步步掙扎着上去,而她等在雲端,冷眼看你無比艱難地向上爬,爬到你所能到達的頂峰,然後,推下你。”容楚一笑,“那時候,纔是最痛快的勝利,才能找到高位者掌握一切,君臨天下的感覺。她才能更有力地,鞏固自己的威權。”
太史闌默然,覺得從宗政惠目前的舉動來看,還真有可能是這種心態。
她一直沒想明白,宗政惠到底打算怎麼做,看得出這是個佔有慾極強的女人,她爲什麼能忍受這一切,並且還在給她機會?聰明人應該立即殺了她纔對。
原來如此。
這是屬於女人的獨特心理,夾在着不甘和妒恨。難爲這樣的心理,居然也被容楚這個大男人洞徹。
“太史,這不是壞事,讓她麻痹也好。她敢於放你縱馬馳騁,你就好好放開自己,無論如何,她想殺你會越來越難,三公很欣賞你,會一力保護你。你要做的,只是在她完全反應過來之前,讓自己更強便好。”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偏頭看他的眼睛,“怎麼樣,還痛嗎?”
國公爺立即捂住眼睛,“痛!說了這麼多話更痛了!”
景泰藍四十五度鄙視角瞟着他——公公,嘴說了那麼多話,眼睛會痛?
“哦,昨兒你不是說撞傷了?我給你拿了藥來,正好現在用上。”太史闌從懷中掏出一個帶噴頭的藥水瓶子。
容楚一看就怔了怔,“這是什麼材質?”
“塑料。”
“素料?”容楚瞟着那瓶子,黑色的,沒光澤,摸上去硬硬的,但似乎又軟,他看見太史闌一捏那瓶子就扁了。而且上頭還有一個扁扁的東西,似乎可以按下去。
好神奇。
“我們那裡特製的藥水。”太史闌道,“外頭沒得賣,很好用,就是氣味大了點,用了以後六個時辰不要沾水。”她對容楚招招手,“來,我給你敷藥。”
容楚受寵若驚——太史大人親手要給他敷藥!二話不說就下了馬,兩人坐到一邊的石頭上,太史闌摸摸景泰藍頭頂,低聲道,“等下你不要笑,每堅持一時辰,賞你一顆松子糖。”
景泰藍立即轉過身——他曉得麻麻既然這麼說,等下必然要笑的,想吃糖的唯一辦法就是別看。
“再想辦法讓趙十三別笑。”太史闌道,“賞兩顆。”
景泰藍伸手召過趙十三,道,“十三叔叔,和你商量件事兒。”
“小祖宗您儘管說,別用商量兩個字。”
“等下你要是不笑的話,”景泰藍一本正經地道,“以後我會給公公家多一個世襲的職位。”
“好的好的!沒問題!謝主隆恩!”
兩顆糖順利換世襲職位一個。
……
“坐過來一點。”太史闌道。
容楚從善如流,不僅坐了過來,還伸手摟住了她的腰,道,“這樣穩一些。”
太史闌好像也沒什麼意見,抱過他的臉,道,“閉上眼,小心藥水進到眼睛裡。”
容楚當然閉眼,心中暖意無限——太史貼心起來,真是要軟煞人啊……
耳邊聽得“噗哧噗哧”兩聲,一股刺鼻的氣味傳來,這藥味果然難聞,不過極其清涼,容楚現在就是太史闌給他塗毒藥也心花怒放,哪裡在乎這點氣味,讚道,“好藥!舒服!”
“嗯。一般人我不捨得給他用。”
“多塗點。”容楚頓時要求更加不一般的待遇。
“右邊要不要也塗上?”太史闌問,“以免左邊淤青擴散過去。”
“好。不過你這藥水想必珍貴,是不是給自己多留點?”
“沒關係,你也很重要的。”
……
景泰藍顫了顫。
趙十三抖了抖。
容楚眼神盪漾得快要出水。
此刻心中無限感激章凝——不是他老人家這一拳,哪裡能聽到太史闌這麼多情話!
“你在我心裡更重要……”他正要投桃報李,訴訴衷情,太史闌忽地站起來,“好了。”
回頭對他一笑,“覺得怎樣,不痛了吧?”
“嗯。”容楚望着她的笑容,哪裡記得什麼藥水的事。
景泰藍背對他蹲着,緩慢地回頭,眼角一瞄,迅速轉回去。
他怕多看一眼就會笑出來,松子糖就沒戲了。
趙十三咬着根草根,懵懵懂懂回頭,一眼之下,險些把草根噴出來,幸虧景泰藍眼疾手快,把草根給他塞了回去。
“世襲職位……世襲職位……”景泰藍小聲提醒趙十三。
趙十三咬牙,以堅強的意志和狂笑的衝動做鬥爭,拼命在心中警告自己——世襲職位!世襲職位!
愛情誠可貴,面子價更高。
若爲世襲故,兩者皆可拋!
……
“我現在有官身在身,可以回東昌或者去雲合城麼?”太史闌已經一本正經地問容楚正事兒。
景泰藍和趙十三萬分佩服太史闌的天生定力,或者那叫天生面癱,硬是能一眨不眨盯着容楚的臉,絲毫不露出怪異神情。
正是因爲她太強大,容楚纔沒有懷疑,雖然他覺得眼睛周圍緊繃繃的,似乎有點不對勁,不過太史闌神色如常,又開始問正事,他也沒多想。
“你還是二五營的學生,天授之比這樣的大事,是可以暫時向西凌總督府告假的。”
兩人上馬,邊走邊行,趙十三抱着景泰藍垂頭跟在他們背後,其餘護衛們離得更遠,太史闌不喜歡出門屁股後面跟一大堆人,她喜歡將護衛分散,前後左右,隔一段距離安排一批。
所以現在周圍沒有護衛圍觀容楚。
所以容楚渾然不知。
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便被衆人圍觀了。
一個牧童對面過來,騎在牛上,傻傻地看着容楚,嘴裡的草芥兒粘着口水掉了都不知道,一直騎過去了,才霍然回頭,“啊……鬼啊……”
一個挑擔的貨郎,一擡頭看見容楚,唰一下丟掉了擔子逃之夭夭。
“救命——”
一大羣小孩涌了出來,跟在兩人馬後砸石頭。
“藍眼睛!”
“打妖怪!”
……
趙十三和景泰藍抱頭——狂笑。
容楚停馬,對身後看看,再對太史闌瞧瞧。
太史闌誠懇地衝他點頭。
容楚一把捧過她的臉,就着她瞳孔,瞧了瞧自己的眼睛。
一邊一個,深藍的眼圈。
臉是雪白的,頭髮是烏黑的,嘴脣是紅的,這些都是很美的,加上一堆深藍眼圈,瞬間加倍驚悚的。
容楚默默地嘆口氣。
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默默地把擦下來的一手藍色藥水,順手揩在太史闌臉上。
默默地點了她的穴道。
默默地把她拽到自己馬上,墩在自己面前。
默默地不洗臉。
默默地一路進城門。
然後瞬間城門前轟動了。
百姓圍觀了。
然後迎着越來越多的百姓,容楚在藍臉太史闌背後探出他無辜的藍眼睛,對衆人唏噓道,“諸位,夫人得罪不得呀,河東獅吼真心受不住,你們瞧我眼睛被打的……”說完掩面而去。
……
當晚就有新版段子在茶樓酒肆流傳了。
“新任府尹河東獅吼,因妒生恨重拳傷夫。”
昭陽城的女府尹大人,瞬間紅了。
……
太史闌和容楚的黑心鬥,看似又打了個平手,其實最後的受害者還是太史闌。
最起碼她比容楚紅,已經得了個新綽號,“太獅”。
太史闌認爲,這不是她不夠強,而是限於社會人文環境大風氣。這封建社會,女人總是比較吃虧的那個。
此刻她已經在奔往東昌的路上。
二五營的存在與否,她並不關心,但她的朋友們都在那裡。
他們當初浴血奮戰才得了那些功勳,如今竟然要被一筆抹殺,一旦遣散回鄉,很難想象他們會遭受什麼,尤其花尋歡他們還因爲她,和品流子弟勢不兩立,一旦二五營解散,他們失去進身之階,那些品流子弟卻還可以仗着老子的勢,到時候花尋歡他們難免吃虧。
當初北嚴城破,他們趕來和她同生共死,此刻二五營即將解散,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聽說司空昱已經先一步去了雲合城。今年的天授大比就在雲合。每年各處行省先自己選拔,然後抽籤定下和東堂初戰的地點,今年抽到了極東行省的雲合。
這次天授大比,東堂南齊兩邊都很緊張,尤其南齊,已經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須贏,因爲南齊已經接連輸了兩年,按照當初兩國之前的約定,如果有哪個國家連輸三次,就要開放一處口岸,允許自由通商,並給予對方最惠政策。
這點本來也沒什麼,通商是互惠互利的事,但問題關鍵在於,通商口岸由對方指定,而東堂一直覬覦着南齊東南行省的靜海城,此處和東堂只隔一處不寬的海峽,向來私下來往密切,海上海盜以及扮成海盜的東堂勢力橫行,而南齊多年海事廢弛,不如東堂海軍勢力強大,一旦東堂獲勝,必然要求開放靜海城,靜海城一開放,只怕瞬間就是東堂的了,南齊的南門戶也將不保,後果深重,讓人不敢想象。
爲此,南齊朝廷早早下了文,表示只要在天授大比之中立功者,就地升一級授官;在天授大比之中起決定性作用,使戰局獲勝者,可連升兩級,並賞世襲爵位。
賞賜不可謂不豐厚,南齊,已經急了。
情況卻不是太樂觀,東堂隊伍有兩支,一支是司空昱這支,目前爲止並沒有參戰,尤其帶頭的世子爺,忙着在昭陽城追太史闌;另一支卻一直轉戰南齊,南齊各地選拔精英,他們不能進去觀看,就在外面等着,南齊選出人來,他們就去挑戰。
據說挑戰十場,七勝三敗。其中他們敗的一場,就發生在東昌,東堂隊伍譏刺二五營,花尋歡怒而出手,他們才敗了。
但花尋歡並不是學生,以教官身份冒充學生出戰,所以這一場的真相,還是敗了。
這真不是好消息。
太史闌一路疾行,一路收到容楚派人快馬遞來的相關消息,果然大多不利。
太史闌原以爲容楚會等朝廷旨意到來,老老實實去南部視察,不想容楚直奔雲合城,他說三公回去後會向太后請旨,收回南部巡察旨意,改由他協助處理天授大比事宜。
反正宗政惠調他到南部也不過是爲了阻擾他去幫太史闌,如今木已成舟,再阻擾也沒什麼意思,容楚是光武營總帥,這場大比確實需要他的介入。事情總有輕重緩急,宗政惠再鬱悶,也得先顧着國家。
而容楚,雖然更想陪太史闌一起到東昌城,但朝廷旨意,他必須在七日內趕到雲合,先期處理雲合天授大比的事宜。已經沒有時間來回折轉。
雲合城現在已經聚集了來自南齊的所有地方光武營隊伍,有的是參賽,有的是觀摩,十日後正式開始大比。
太史闌疾行數日,某日一擡頭,東昌城外,流水青山,已經到了二五營的地盤。
她當即下馬,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護衛,有她自己的,她正式轉爲府尹,護衛按例增加到二十名,另外還有當地士紳商會出錢爲她供養的護衛近百名,那都留在了昭陽城;還有趙十三的小分隊;還有三公留下來保衛景泰藍的護衛,加起來足有一百多人。
這麼一個隊伍出現在翠屏山下,應該是很顯眼的事,按說山下二五營的執事早該上前詢問,但是此刻根本沒有人來管他們。
太史闌快步上山,老遠就看見二五營門樓高大如昔,但是裡面鬧哄哄的一片,門口停着很多車馬,不住有學生,垂頭提着行李出來,整個二五營,一副樹倒猢猻散的淒涼景象。
門口還有一羣穿紅色錦衣的少年男女,趾高氣揚地抱臂站着,他們身後也有馬車,馬車上擱着不少行李雜物,後頭還有大車裝着很多用具,一副浩浩蕩蕩搬家的模樣。
這些紅衣男女的車馬將二五營門前寬闊的場地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窄窄的一條道,所有二五營即將離開的學生,都被迫要從那條窄窄的道中擠過去。
擠過去也罷了,還得聽滿一耳朵的嘲笑。
“大爺們,好走,不送啊。”
“這就是二五營啊?不錯啊,聽說東昌富庶,地方光武營造得極爲精緻,如今看來確實這樣,比我們那破地方好多了,可惜錦衣華屋,盡住着一羣廢物。”
“早就該裁撤二五營了,能讓他們呆到今天算他們運氣好。”
“快滾,爺們還等着搬進去呢。”
一羣二五營學生低頭從人羣中走過,緊緊攥着拳頭,這些人不僅包括寒門子弟,更多的是品流學生,到了此刻,二五營的解散,以及解散帶來的羞辱感和茫然感,讓這些品流子弟也瞬間品嚐到了世態炎涼,感受到無能爲力的無奈。
今日之後,便沒有二五營了。
便想悄然解散也不能——臨近秀水城的地方光武第二十一營,聽說二五營解散,立即向總督府遞交申請,說二十一營地方小人多,房屋不夠住,請求搬遷到二五營,這也是符合慣例的,總督府當即準了。
今天人家就是來攆人加搬家的。
不僅搬家,還趕人,不僅趕人,還要打人,誰搬慢了一點,都要被揍。
二五營的學生也無心反抗——二五營都解散了,他們的主心骨都沒了,仕途無望,以後就是回鄉務農的命,或者也就做個家中清閒大少爺,這種事這一生都將不可避免,不過提早感受罷了。
“走快點呀,你們磨磨蹭蹭要到什麼時候!”
一個拎着破包袱的學生,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蹌着,扶住了一棵樹,回頭依依不捨地看着二五營的大門,哽咽着道,“……牆倒衆人推,這時候連個幫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
“誰幫你說話?”他旁邊一個品流子弟狠狠擦一把臉,“誰?二五營都不存在了!你看這麼多教官,都幹看着不說話!”
“我想起來了。”忽然有人眼睛一亮,“太史闌!聽說太史闌做了大官!她會不會回來?”
“你做夢吧!誰會來太史闌都不會來!”那品流子弟嗤之以鼻,“她剛做了昭陽府尹,春風得意,享受還享受不過來呢,二五營對她根本就沒任何作用,她回來找事?”想了想他又嘆口氣,“要說現在還有誰能回來幫一把,也就她了,但是隻要她不傻,都不會回來的,當初二五營,對她可算不上怎麼樣……”
“可是……”那寒門學生還想說什麼,忽然一擡頭,看見對面匆匆而來的人,一呆。
那品流子弟一擡頭,也怔住,張大嘴要叫,來人擺一擺手,示意他不要驚動別人。
此時那羣紅衣男女都背對山路,面對營門,無人注意背後動靜。
一個二五營寒門子弟蹣跚地走出來,他東西比較多,也什麼都不捨得扔,將一些破盆爛缸都背在了背上,身上那個巨大的包袱挪來挪去,擦到了一個紅衣少女的臉。
“啊!我的臉!”那女子一聲尖叫,甩手就給了這個學生一個耳光,“混賬!你擦痛我了!”
“啊對不住……”這學生急忙挪動身體想要賠禮,結果他背上東西太龐大,這一轉身,砰一下大包又撞上一個人鼻子。
“嗷——”這人捂着鼻血長流的鼻子,一腳就踢了出去,“窮鬼!放下你的爛包,滾出去!”
那學生給他一腳踢得身子向前一栽,揹負太重頓時失衡,被背上包袱重重壓倒在地,他落下的時候,一個二十一營的學生又伸腿絆了他一下,只聽得啪一聲人體接觸地面的悶響,伴隨咔嚓一聲清脆的骨裂之聲。
那學生落地時被踢得姿勢不對,生生把腿壓斷了。
學生的慘呼引得紅衣男女們哈哈大笑,一直在一邊咬牙看着的二五營師長教官們此時忍無可忍,院正首先就要大步過去,卻被總院給拉住,搖了搖頭,指指對面。
一羣二十一營的師長教官,也正冷笑堵在他們對面。
“孩子們之間的事情,咱們就不必插手了。”二十一營一箇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看看便好咯。”
總院默不作聲,院正怒不可遏地摔開他的手,仰天長嘆,熱淚已經滾滾而下。
“二五營……竟然會有今天。”
“二五營,遲早會到今天。”對面二一營的教官,冷冷答。
……
那無人援助的二五營學生還在慘呼,有人試圖扶起他,但立即被二十一營的人推搡。
“滾開,不是你們管的事!”
“叫什麼叫,煩死了!”最先被擦到臉,引發這一事件的少女不耐煩地罵一聲,擡腿又對那受傷學生踹下去。
“咔。”
忽然一條腿架住了她的腿。
這條腿好像憑空而生,忽然就出現在她面前,準之又準地,架住了她的腿。
少女一怔,所有紅衣男女都一怔。
衆人的目光落在那腿上——式樣簡單卻大氣精巧的黑色靴子,深紫色長褲,繃出筆直修長的腿,同色的袍子,延續靴子同樣大氣又精巧的設計風格。
順着袍子向上看,看見一張平靜冷漠的臉。
臉是女子的臉,乍一看不屬於嬌弱美麗那一類,卻五官精緻,眉毛深黑,微微揚起的眉下,有一雙細長明銳的眼睛,看人時,眸光凝定,像一座冰山,忽然矗在了眼前。
迎着所有紅衣男女們的目光,這女子還是沒有表情,道:“踢什麼踢?就你有腿?”
說完腿一擡,半身一側,一扭,忽然絞住了那少女的腿,隨即單腿狠狠向下一壓!
“咔嚓!”
這一聲比剛纔那一聲,還清脆,還瘮人!
“啊!”
紅衣少女的尖呼也無比瘮人,像一隻受驚的鳥,忽然被從籠子裡放出來,衝到了地獄中。
她的腿也斷了。
女子嫌棄地腿一蹬,把那少女蹬倒在地,那少女側身軟軟地趴着,一條腿詭異地折着。
她趴在塵埃裡,慘呼比剛纔她打傷的那二五營學生聲音還高。
二十一營的學生們已經不會反應了。
這是誰?這是什麼樣的腿?鐵做的嗎?同樣是腿,別人的腿在她腿下,就好像細毛竹。
“你是誰!”紅衣男女們齊齊戒備地向後一退。
而四周,因剛纔一幕,以及某人忽然出現而震驚得忘記一切的二五營人們,終於醒過神來。
一霎間,包括二五營師長在內,激越的呼喊響徹營門。
“太史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