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通常十五歲上高中,阿透則是十七歲。這樣,他將於昭和四十九年即滿二十歲成人年齡時①上大學。進入高中三年級以後,天天忙於準備高考。本多關懷備至,提醒他不要過於用功損害健康。

高三秋季的一天,本多思忖至少週末要讓阿透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但阿透不肯,說耽誤學習。本多強行把他拉到門外。阿透說不能走遠,提出想去看看許久沒看到的船,本多便按他的願望上車領去橫濱。歸途中打算帶他到南京街吃晚飯。

時值十月初,不巧是個多雲天氣。橫濱是天空寥廓的城市。來到南大棧橋下車仰望長空,但見魚鱗皮樣粗糙的雲塊遮天蔽日,只有白色的光斑點點透出。勉強搜尋藍色的天壁,也僅僅在遠處中央大橋的上方找出一條藍線,如鐘聲嫋嫋的餘韻,而且若有若無。

“要是給我買輛車,我就開車把父親拉到這裡,用司機太浪費了。”阿透一下車便嘟囔道。

“使不得,使不得。等考上大學一定給你買,算是祝賀。再忍耐幾天。”

本多叫阿透買了進入港口大樓的票,拄着手杖無精打采地朝上望着眼前要爬的階梯。他知道爬不動可讓阿透伸手幫忙,但又不願意在人前那樣表現自己。

①日本法定成人年齡爲二十歲。

來到港口,阿透心情豁然開朗。這點來之前他就預料到了。不僅清水港,其他任何港口都含有透明的特效藥,同阿透與生俱來的心情一拍即合,剎那間即可根除不快。

現在是午後二時。午前九時停泊的船舶名稱已經標出:巴拿馬2,167噸ChungLienⅡ號、中國2,767噸海義號、菲律賓3,357噸明達奈號。另時二時半預定進港的有從那霍德卡載日本乘客歸來的蘇聯哈巴羅夫斯克號。登上港口大樓,剛好處於可以大致俯視這些輪船甲板的位置,是看船的最佳高度。

父子倆站在靠近喬裡安號船頭的地方,向下觀望港口的繁忙景象。

兩人如此默默並立而分別面對空闊的場景,已不是什麼希罕事,每個季節都有過。或許這是最適合於本多家父子的造型也未可知。雙方都知道惡產生於意識交融互匯之時。如果說兩人的“關係”就是以風景爲媒介而互相把自己的意識委託給對方,那麼父親便是把風景作爲巨大的過濾器來各自過濾自我意識。恰好通過過濾器將海水變成可以飲用的淡水。

喬裡安號前面有很多舢板船,看上去活像漂木並在一起時沉時浮。水泥碼頭上縱橫畫着直線寫着禁止停車的字樣,如小孩踢石子用的方格。不知從何處蕩來縹緲的煙氣,馬達的震顫不斷波及而來。

喬裡安號黑色船舷的油漆已經老化,柿黃色的防鏽漆在船頭黑色的彎曲部位斑斑點點醒目地**出來,彷彿從空中拍攝的港灣設施照片。生滿青鏽的大錨儼然巨大的螃蟹咬在纜孔上。

“裝的什麼呢?細細長長,包裝得那麼仔細,像大掛軸似的。”本多早已給喬裡安號吸引住了,說道。

“不可能是掛軸,怕是什麼木盒吧。”

本多見兒子也不知曉,頗有些滿足。他側耳傾聽裝卸工們相互間的呼叫,出神地觀看自己一生未曾從事過的勞動。

令人驚愕的是,自己這一生儘管人被賦予的肌膚、筋骨等器官(大腦除外)統統閒置未用,居然也活得很健康,貯備了多得不必要的錢財。其實本多也並沒有爲此充分發揮過特有的思想和獨創精神。只不過冷靜分析準確判斷而已。而這就創下了可觀的財富。目睹累得大汗淋漓的裝卸工們這種人所共見並也出現在繪畫作品中的勞動場面,本多雖然絲毫沒有感覺到“良心的”自責,但也爲對於自己一生的隔靴搔癢之感所苦惱。凡是眼睛看到的景緻、事物、人體運動等等,一切都好像是一堵不透明的牆,一堵用氣味嗆人的油畫顏料塗得沒有一處空白的牆壁。這牆壁介於較之自己接觸並從中得到好處的現實遠爲虛無縹緲的現實同從中獲利的虛無縹涉的人們之間,不斷對雙方報以嘲笑。這些活生生出現在油彩壁畫上的人們,實際上受制於最嚴厲的機構,屈服於他人的統治之下。本多從未期望自己成爲被統治的非透明性存在,但毋庸置疑,像船一樣牢牢拋錨於生與存在之間的恰恰是他們。想來,社會只能對某種犧牲付出代價。對生與存在做出的犧牲愈大,越是被充分地賦以智能。

時至今日,已無須把這類感嘆放在心上,本多隻消用眼睛跟蹤物的流轉不居即可。他想到自己死後也照樣入港照樣揚帆照樣駛往陽光閃耀的各國的船隻。沒有他世界也無疑充滿希望。倘若他是港口,哪怕再絕望的港口也不得不允許滿載希望之船的停泊。然而本多連港口也不是。他可以向世界向大海這樣宣告:自己現在已毫無用處。

假如他是港口呢?

“本多港”只停有一條小船,旁邊是專心觀看裝卸的阿透。這是一隻完全同港口一樣、與港口共朽、永久拒絕揚帆起航的船。至少本多心裡清楚:小船被用混凝土同碼頭接合在一起,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父子,本多想。

眼前的喬裡安號巨大的船艙閃出黑洞洞的艙口。貨物裝得幾乎從艙口擠出。站在貨堆山上的裝卸工們從艙口露出穿着絳紫色毛衣和纏有黃綠兩色護腹的上身,黃色安全帽斜掛在脖子上,朝半空中壓下來的起重機吊杆大喊大叫。起重機交錯的鋼纜在自身的嚎叫中顫抖不止,裝卸工們用手捆好的貨物不久懸浮在空中,不安穩地搖來蕩去。遠處中央碼頭停靠的白色客貨兩色輪的金色船名便在那搖盪中時隱時現。

一個戴着海員帽的軍官模樣的人正在監督卸貨,大聲喊着什麼,還咧着嘴角笑,似乎在用粗俗的玩笑給裝卸工們加油打氣。

卸貨沒完沒了,父子倆看得厭了,踱着四方步來到可以比較喬裡安號船尾和另一艘蘇聯船船頭的地方。

船頭熱火朝天,而喬裡安號船尾低矮的平臺上則空無一人。朝向不同的赭色通風口。橫躺豎臥的廢材。纏着生鏽鐵箍的髒乎乎的老式酒桶。掛在白欄杆上的救生圈。形形色色的船用工具。盤成一堆的纜繩。赭色遮雨檐下的救生艇白舷那優美細膩的淡青色皺紋……還有,掛着巴拿馬國旗的旗杆下端放有一盞古色古香的燈籠,裡面依然亮着。

看上去,場面很像構圖繁複至極的荷蘭派靜物畫,所有的物象都因海面陰鬱的光而含憂帶愁。它彷彿午睡正酣,從而展現出船上搖曳的漫長而倦怠的時間,袒露本不該出示給陸岸之人的船體隱秘處。

與此同時,一艘搭載十三座龐大銀色起重機的蘇聯船正高高揚起黑色的船頭逼壓過來。盤踞在纜孔的巨錨滴淌的紅繡,如紅色的蛛絲密密麻麻爬滿船胸。

將兩艘船系在岸上的纜繩分別劃割出壯觀的場景。相交叉的三根纜繩已經起毛,垂下馬尼拉麻胡須。透過兩艘船巍然屹立的巨大鐵屏風的間隙,可以看到港口片刻不停的忙亂景象。每當船舷掛着一排黑色廢輪胎的小汽艇和白色流線型巡邏艇往來穿梭之時,航路便出現短暫的平滑,深色海水的激動稍事歇息。

阿透想起輪休日自己一個人前往觀看的清水港景緻。那時,總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從裡搔出,觸摸到發自整個海港那無比廣闊的胸膛的喟嘆。馬達轟鳴,人聲鼎沸。每當他捂起耳朵,無不同時品味到壓迫和解放,內心充滿快活的空虛。這些現在也是同樣,只是身旁的父親令人感到彆扭。

本多這樣開口了:

“浜中姑娘那件事,一開春就告吹了——現在看來,反倒是好事。你也可以集中精力學習,心情也有了着落。這話也是今天才好說:是父親不好,稀裡糊塗地順水推舟。”

“沒什麼的。”

阿透心裡生厭,語氣上還是多少含有少年特有的傷感和灑脫。可是本多並未就此止住。他的真意,與其說是道歉,莫如說是在於提問,這是他窺伺已久的時機。

“不過那姑娘的信,寫得也未免太傻里傻氣了吧!意在謀財這點我早就一清二楚,佯裝不知罷了。而從這小姑娘嘴裡如此露骨地捅出,倒好像有點掃興。他父母這個那個沒少辯解。介紹人看了信,卻是一言未發。”

自那次以來父親一直隻字未提,現在一旦提起,竟說得這麼直截了當。這使阿透深感不悅。因爲阿透憑直覺知道,對於解除婚約,父親是同訂婚時一樣感到高興的。

“送上門的婚事豈不大多這個樣子?百子及早把話捅破總是好事吧?”阿透兩肘搭在欄杆上回答,並沒看父親的臉。

“我也說是好事。用不着灰心喪氣,不久還會找到好姑娘的……話雖這麼說,可那封信……”

“怎麼現在還老惦記那封信?”

本多用臂肘輕輕捅了下阿透的臂肘。阿透覺得好像碰到了骷髏。

“是你讓寫的吧?是吧?”

阿透並未吃驚,已預料到父親早晚會問到這點。

“如果是的話,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也不怎麼樣。無非是說你懂得了人生的一種處理方式。不管怎樣,這東西很暗淡,馬虎遷就之類可是一點也談不上的。”

這句話激起了阿透的自尊心。

“我也不願意被人看成馬虎遷就的人。”

“可是,從訂婚到告吹,你不是徹底裝成馬虎遷就的人了?”

“不是一切都按父親的意思辦的麼?”

“一點不錯。”

老人面對海風齜牙笑了,笑得阿透不寒而慄。父子倆可謂不謀而合。這幾乎使阿透起了殺心,恨不得將老人從樓上一把推下海去。他想到甚至這個意念也已被老人看穿,少年頓時心灰意冷。最傷腦筋的,莫過於同企圖從根本上理解自己並具有這種理解力的人整天面對面地生活在一起。

往下,父子倆都不大作聲了。在樓上轉了一圈,又望了一會兒另一側碼頭橫靠的一艘菲律賓船。

眼前不遠,可以看到通往敞開門的船室的入口,可以看到閃着烏光的遍體傷痕的漆布走廊,可以看到繞了一週後通往下面的階梯的鐵扶手。那沒有人影的短短的走廊,暗示出任何遠航途中都絕不同人身分離的人類生活僵化的日常性。這艘所向披靡的白色巨輪中,只有那裡代表着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昏暗無聊的午後時光中走廊清寂的一角,一如只有老人和少年那冷冷清清的空闊住宅的走廊。

阿透突然身體大動,驚得本多縮起脖頸。原來他從提包裡抽出封面用紅鉛筆寫有“日記”字樣——本多也看在眼裡——的大學筆記本,攥成一卷,使勁拋向遠處菲律賓船尾的海面。

“這是幹什麼?”

“沒用的本子,寫的亂七八糟。”

“這樣要給人說的喲!”

但周圍沒人。菲律賓船尾倒偏巧有個船員,也僅僅吃驚地掃了一眼。用橡皮筋捆着的筆記本在波濤間只一晃兒便沉了下去。

這時,船頭嵌着紅五角星、寫有哈巴羅夫斯克金色船名的白色蘇聯客輪,跟在一艘豎起如煮熟的張牙舞爪的紅海蝦樣顏色的桅杆的拖輪後面,朝同一座碼頭緩緩靠上岸來。在它一會兒將停靠的地方,欄杆擠滿接船的人。一個個踮起腳尖,任憑頭髮在海風中飄舞。小孩則騎上大人肩頭,急不可耐地揚手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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