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一放寒假,用功的學生立即開始畢業考的準備,但清顯連書都不願摸一下。
明年春天,學校畢業以後,整個年級只有包括本多在內的大約三分之一的人蔘加夏季高考,大多數都是利用免試的特權,或者去東京帝國大學中尚有較多餘額的學科,或者去京都帝國大學、東北帝國大學。清顯也不顧父親的意願,大概要選擇免試的道路吧。要是能進京都帝國大學,離聰子出家的寺院也近一些。
因此,這段時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沉浸於無爲。十二月裡,下了兩場雪。即使大雪紛飛的早晨,他也沒有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依然在被窩裡,只是拉開窗簾,眺望着中之島,卻毫無興致。有時也在宅第內散步,爲了報復嚴密監視自己的山田,故意選擇北風呼嘯的夜晚,讓腿腳不方便的山田拿着手電筒,自己卻把下巴埋在外衣領子裡,幾乎跑着疾步登上紅葉山。在夜間森林的喧囂聲、貓頭鷹的嗚叫聲中,以火焰般的腳步摸黑在崎嶇坎坷的小路上使勁奔跑上山,着實有一種快感。每邁出一步,彷彿都是踩踏如柔軟的生物般的黑暗裡,而且要把黑暗踩碎。紅葉山頂閃耀着冬天廣袤的星空。
就在這內外交困的時候,有人給侯爵家送來刊載有飯沼文章的一份報紙。侯爵看後,對飯沼的忘恩負義赫然大怒。
這是一份右翼團體出的小報。侯爵說,這種報紙以恐嚇般的卑鄙手段暴露上流社會的醜聞爲能事,如果飯沼窮愁潦倒,來家裡討錢而未能如願,寫這種文章還情有可原,他並沒有落魄到這種地步,卻這樣寫文章攻擊,只能是忘恩負義的公然挑釁的行爲。
文章的格調頗似憂國之士的口氣,題目叫做《不忠不孝的松枝侯爵》。指出松枝侯爵其實是這門親事的介紹人,皇族的婚姻在《皇族典範》中都有詳細規定,這是因爲考慮到萬一發生的皇位繼承順序的問題。松枝侯爵把腦子有毛病——雖然後來才發現此事——的公卿的女兒介紹給皇族,並且得到天皇的敕許,就在即將舉行納彩儀式之際,事情才敗露,結果導致親事的破滅,而侯爵本人連名字都沒有被揭露出來。這種恬不知恥的行徑不僅是對皇室的極大不忠,也是對明治維新的元勳先祖侯爵的極大不孝。
儘管父親怒火中燒,但清顯看過以後,覺得飯沼使用真名發表文章,而且明知清顯與聰子的關係,卻裝作相信聰子患有腦疾的樣子,如此等等,不免產生重重疑團。清顯對這篇文章的印象是,由於清顯根本不知道飯沼現在住在哪裡,飯沼甘冒忘恩負義的罪名,想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的住址暗中通知清顯,這篇文章分明是爲清顯而寫的。至少想暗示清顯,不要變得像當父親的侯爵那樣。
清顯忽然想念起飯沼來,現在再次觸及他的那樁笨拙的愛情,把他揶揄一番,大概是對自己最好的安慰。不過,父親正在氣頭上,如果自己還去見飯沼,會把事情弄得更加麻煩,而且自己對他的想念還不至於到達不顧後果非見不可的地步。
也許見蓼科要比見飯沼容易得多。自從蓼科自殺未遂以後,清顯對這個老太婆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忌恨。既然她可以通過遺書把自己出賣給父親,肯定她也把她親手安排相見的其他人都一個不留地出賣了才痛快。這就是這個女人的卑劣性格。她精心栽培花朵,目的只是爲了在開花以後摘掉花瓣。從蓼科身上,清顯認識到世間竟有這種人。
而侯爵父親現在幾乎和兒子不說話,母親也一味仿效父親,一心只想對清顯封鎖消息,置於局外。
雖然父親怒氣衝衝,其實色厲內荏,心虛得很。在他的要求下,大門增派一名警察,後門也新增兩名警察守衛着。不過,後來侯爵再沒有受到威脅恐嚇,飯沼的文章也沒有掀起軒然大波。這一年也將近年底。
按照慣例,租賃松枝家的房子居住的兩家外國人都要寄來請帖,邀請在平安夜過去做客,而松枝家認爲如果只去一家,勢必造成厚此薄彼之嫌,所以索性哪一家都不去,只是送給兩家的孩子聖誕禮物。但是,今年清顯很想在西方人家庭的團圓氣氛中放鬆一下自己的情緒,通過母親向父親提出這個要求。父親沒有同意。
父親不同意的理由並不是擔心厚此薄彼之嫌,而是說侯爵家的公子應邀參加租賃客戶的家宴,有失體面。這暗示着父親對清顯能否保持體面還心存疑慮。
因爲除夕這一天不可能把所有的房間打掃一遍,所以一近年底,侯爵家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打掃衛生,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清顯無所事事,只是在心底痛切地咀嚼着年終的感覺,不由得感慨萬端,今年是一去不復還的人生中到達頂峰的一年。
清顯走出大家都在忙碌幹活的宅第,打算獨自到湖裡划船。山田急急忙忙趕上來,說要陪他一起划船,被清顯狠狠地拒絕了。
清顯的小船正要駛出枯葦敗荷的湖邊,數只野鴨忽然撲棱棱飛起來。它們使勁拍打着翅膀,很快飛上冬日晴朗的天空,清晰可見的扁平小腹部的羽毛滴水不沾,閃耀着絲綢般的光澤。野鴨的影子從蘆葦叢上斜掠而過。
映照在湖面上的藍天和雲彩顯示出冰冷的色調。清顯用槳划動的湖水遲緩而沉重地擴展着波紋,這使清顯覺得奇怪。這沉重的陰暗的湖水所講述的東西,在玻璃質般的冬天空氣裡、在雲彩裡、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
他把槳放下,回頭望着正房的大客廳,忙碌幹活的人們彷彿置身於遠處的舞臺上。雖然瀑布還沒有結冰,那聲音卻顯得尖銳。因爲瀑布是在中之島那一邊,所以看不見,只能透過枯枝遙望殘留在紅葉山北側的污髒的積雪。
清顯把小船系在中之島湖水岔口的木樁上,登上松樹已經黯然失色的山頂。三隻鐵鶴中,仰首沖天的那兩隻彷彿將尖銳的鐵箭矢瞄準着冬天的天空。
清顯立刻看見那一處眼光溫暖照耀的枯草地,便走過去,仰面躺下。這樣一來,誰也看不見他,他可以成爲名副其實的一個人。他把雙手枕在後腦勺上,感覺到剛纔握槳划水殘留在手指尖上的冰冷的麻木,突然,一種在人前絕對不能流露出來的悲慘淒涼的感慨涌上心頭。他在心底叫喊着:
“啊!……‘我的歲月’即將過去!即將過去!隨同一片雲彩而飄逝……”
他的心中涌現出一個又一個無比誇張的殘酷語言,彷彿用語言的鞭子抽打自己現在的人生。這些語言都是清顯在過去對自己絕對禁忌的。
“一切都經受着悽愴的痛苦。我已經失去了陶醉的工具。極其可怕的明晰統治着全世界,這個明晰可怕得只要用指甲彈撥一下就會讓整個天空發出纖細的玻璃質般的共鳴……而且寂寥是熱的,熱得像不使勁吹涼就不能入口的燙嘴的濃湯,總是擺在自己的面前。這個盛在厚厚的白色湯盤裡的菜湯那如同被窩一樣齷齪沉鬱的濃重味道實在無法容忍!是誰給我訂的這份菜湯?
“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愛慾的飢渴、對命運的詛咒、無休無止的心靈的徘徊、漫無目的的心靈的渴望……小小的自我陶醉、小小的自我辯護、小小的自我欺騙……對失去的時間和失去的東西焦渴火灼般的眷戀。空擲青春,虛度年華,人生蹉跎,一無所獲,思來不禁憤懣抑鬱……一個人的房間,孤獨長夜……絕望地與世界、與人隔絕……吶喊!無聲的吶喊……表面的榮華……空虛的高貴……這就是我!”
聚集在紅葉山的枯枝上的一羣烏鴉一齊發出無奈地打哈欠般的聲音,拍打着翅膀從頭頂上向先祖墳墓的山丘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