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了又謝,莫嘆綠肥紅瘦,那濃密的綠葉之間,長上了一個個粉紅的桃子,觀之少了一些詩意,卻多了一些喜悅。
“嗶嘰!”一股稀泥從石頭縫裡噴了出來,弄髒了孩童的褲腿。孩童停下奔跑,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壩子裡晾曬衣服的孃親,抓了抓小腦瓜子,回去又得挨頓揍。
孩童擡起頭,看到路邊那顆桃樹上粉紅誘人的桃子,很快就將不快拋諸腦後,挽起褲腿,抱住樹幹,很麻利地一舂一舂地爬上了樹枝,伸手摘了一個桃子,也不擦擦,便放進嘴裡“喀嚓”咬了一口,桃子還未熟透,有些生脆,等熟透的時候,軟軟的會更好吃。
孩童吃了幾口,才發覺這個桃子不太好吃,擡起頭正要尋找新的目標,卻看見官道上出現了一大羣人。
那孩子長了這麼高個,還從來沒見過村子裡來這麼多人,很多很多,比整個村子的人加起來還多。
那羣人排成整齊的兩排,一個個肩膀上都扛着一根黑漆漆的長棍子,起碼有一丈長,不快不慢地行走。那些走路的人兩邊,還有許多人騎着馬,也有牽着馱滿東西的馬的。
孩童心道這麼多人扛着棍子,是來打桃子的麼,想罷對着遠處正在壩子裡晾曬衣服的孃親喊道:“娘,打桃子的人來了,來了好多人啦!”
孩子他娘沒有理孩童,只顧忙着做自己的事,晾完衣服,還得給在山上幹活的夫君送飯去。
不過很快孩子他娘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因爲她聽見了奇怪的聲音,“譁嚓譁嚓……”很有節奏感,由遠而近。孩子他娘擡起頭,向官道上望去,發現了黑壓壓一大羣人,孩子他娘自然比孩子要有見識些,她很快明白:那是一支軍隊!
孩子他孃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手上的溼衣服掉在了地上。
“小寶,快回來!”孩子他娘心中的母性戰勝了恐懼,在她心裡,孩子比什麼都重要,她不顧一切地向官道上奔了過來。
孩童見他母親那副樣子,嚇得不輕,嗷淘大哭:“娘,你別打小寶,小寶再也不把褲子弄髒了……”
孩子他娘奔到樹下,向樹上的孩童喊道:“小寶,小寶,快下來!”
這時身後又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孩子他娘,你還看啥稀罕,趕快給老子回來!”
孩子他娘回頭一看,孩子他爹不知什麼時候從地裡收工回來了,孩子他娘一急,眼淚嘩嘩直流:“孩子他爹,小寶,小寶……”
男人這纔看見自己的孩子在樹上,心裡一急,衝了過來,對着樹上喊道:“小寶,快跳下來,爹接着你。”
孩童完全不知道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急得只顧大哭。
男人正想上樹,那支人馬已經走到了面前。兩個村民見狀,急忙跪倒在路邊,大氣也不敢出。
這時一個身披鎧甲的人從馬上跳了下來,和氣地說道:“本官乃朝廷官員,官軍是保護百姓的,絕不擾民,你們不要害怕……孩子,下來,別摔着了,下來叔叔給你糖吃。”那人從身邊的年輕人手裡接過一塊食物,向樹上的孩童揚揚手。
兩個村民跪在那裡嚇得戰戰兢兢,倒是那孩子不怕官,擦了一把眼淚,從樹上滑了下來,伸手就搶過當官的手裡的食物。孩子他娘忙緊緊抱住了孩子。
當官的問道:“你們最近有沒有見過其他大股人馬?”
男村民低着頭,只顧搖頭。幸虧那當官的並不爲難他們,上馬就走了。
孩子他娘緊緊拽着孩子他爹的衣角,怕得雙腿直髮顫,小聲說道:“他爹,咱們趕快回家……”
“婦人懂個屁!”孩子他爹低聲罵了一句,抱起孩子,小心翼翼地離開官道,女人照樣很緊張,一直拽着孩子他爹汗露露的衣服。
“他爹,咱去哪裡啊?”
“我在山上看到山那邊還有一標人馬,個個拿着明晃晃的刀槍,就趕緊回來了。我看山那邊的人馬和這些官兵不是一路人,說不定得幹起架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回家有甚用處?趕快去山裡邊躲着是正事。”
女子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說道:“那……那咱也得回家收拾一下啊,壩子裡晾的那身衣服,前年才縫製的,還是半新,就這樣丟了多可惜……”
孩子他爹唾了一口:“命丟了,東西拿來鳥用!”
那邊官道上,迎面又有一騎飛奔而來,見着剛纔和村民說話那官兒,便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說道:“稟總督大人,前方發現鄭賊先鋒,與我軍相隔一山。”
“將帥是誰,有多少人馬?”
“估摸着有四五千人,情勢倉卒,屬下未探得是誰人統兵。”
那總督大人正是趙謙,已被用爲討鄭先鋒,率西虎營首先進入建寧府援助。鄭芝龍以前是大明將官,在江南各地自然會有細作,也就是間諜,趙謙進入建寧府的消息,他很快就知道,故調了一支人馬阻擊趙謙。
畢自嚴總理五省軍務,一到南方,便下調令,集結了一萬多兵馬,火速南下伐鄭。和他之前一力要和談的態度,相去萬里,令人匪夷所思,難以猜測其用意。
這時張岱帶着一個村老走了過來,趙謙見那老頭頭上裹着一塊布,就像當年給日本鬼子帶路的老鄉一般,頓時心裡有些彆扭。
“老鄉,前邊那座山叫甚名字?”張岱和氣地問道。
“七姑娘山啊。”老頭來了興致,“當年七仙女來到凡間哩……”
老頭剛一開頭,張岱立即叫住,他現在這會兒可沒什麼興趣聽什麼七仙女的傳說。
趙謙掏出單筒望遠鏡,坐在馬上看了一下地形,見那座所謂七姑娘山連綿不絕,已形成一大段山脈,山體又多是懸崖峭壁,實難攀越,觀察了一陣,只有中間一段地勢比較低,官道便是從那裡翻越而去的。
“老鄉,除了官道,可有別路能過七姑娘山?”趙謙問道。
老頭搖搖頭:“村裡田不夠分,相親們在七姑娘山那邊也有田土,都是從官道過去的。”
趙謙道:“老鄉再想想,比如什麼小徑啊,山洞之類的,也沒有麼,官道是必經之路?”
老頭拍拍胸脯道:“老朽大小就在七姑娘村長大,有時去山上打野雞,回來晚了,就算是不打火把,老朽也能摸黑回來,這村子裡,沒有比老朽更熟七姑娘山的。”
張岱聽罷,大喊一聲:“羅千戶!”
蘿蔔急忙策馬走了過來,“二哥,何事喊俺?”
“即刻率本部騎兵,襲擾叛軍,延緩其行動!”
“得令!”
張岱隨即對趙謙說道:“如果被叛軍控制此必經之路,構築工事據守,恐建寧府被攻陷之時,咱們也過不了此山。”
趙謙以爲然,說道:“二弟所言極是。咱們得儘快控制此必經之路,佔據高處,距山川之形,得形勝之勢。”
張岱點點頭,大聲道:“全軍聽令,跑步行軍,火速趕往七姑娘山!”
趙謙看了看天,心道可別這時候下雨,不然這火器優勢便沒有了。但見晴空萬里,飄着朵朵白雲,煞是好看,沒有什麼下雨的徵兆。
步軍到了山坡上,炮車來不及跟上,又是上坡,馬匹拉得十分吃力,許多軍士也下馬來推那些炮車。趙謙站到山上,觀察了一下地形,官軍從北坡上山,南坡山勢相對平緩,站到山上向南望去,視線很是開闊。
平緩的南坡上,開墾出了一塊塊莊稼地,種着一些瓜豆,這裡看來得有一場血仗,這些莊稼今年怕是要白種了。
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喊殺聲,趙謙摸出單筒望遠鏡,向南看去,見蘿蔔的騎兵正在血戰,南邊一隊騎兵衝了上來,蘿蔔有被咬住的危險,趙謙馬上下令:“令羅千戶向左翼撤退!”
傳令官立即叫人打旗語。
鄭軍也覺察到了七姑娘山乃必爭之地,馬不停蹄,直向北面衝了過來,數千人這樣在開闊的地方黑壓壓一片奔來,場面實在有些恐怖,官軍將士個個的神色都十分緊張。
只有孟凡仍然一副泰然的樣子,用一塊棉布不緊不慢地擦着他的三眼統。
張岱在邊上大聲喊罵,“兔崽子,是不是沒吃飯?快把炮拉上來!”
又有軍官吆喝着:“弟兄們,加把勁,一、二、三……一二三……”
明軍步軍衣甲顏色乃玄黑,頭戴鐵盔,扛着一支支貌似步槍的火器,倒有些現代軍隊的感覺了,只是那鐵盔頂上立着一根空心鐵棍,有的隊伍士兵的頭上還插着羽毛,顯得不倫不類。
稀里嘩啦排成幾排,個個緊張地看着山下那羣瘋了似的往這邊飛奔而來的叛軍,老兵正在給新收的年輕人說話:“一會幹起來,千萬不要退,執法隊在那個時候可不給你講理,一刀砍了再說。也不要牛脾氣來了就只顧着衝,人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你爹媽養你這麼大也不容易……”
“列陣,上膛!”
“那些炮一時半會怕是拉不上來,準備迎戰吧!”
趙謙見敵軍已衝到兩百丈(六七百米),大聲喊道:“上刺刀!”
嘩啦叮噹一陣響動,聽得一聲聲喀嚓的聲音,黑漆漆的隊伍中,槍管前端安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太陽下閃着刺眼的亮光。
軍官在隊伍中穿梭,大聲提醒,“沒有命令,誰也不準開槍!”
“打贏了分銀子,輸了一塊兒借道黃泉,孟婆湯等着咱!”
孟凡小心將上好火藥的三眼統放到衣服裡,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在手掌上搓了搓,拔出腰刀,對親兵說道:“大人如有閃失,全隊皆斬!”
敵軍衝到一百丈,趙謙拔出佩刀,高聲道:“我爲人人!”
將士高呼:“人人爲我!”
張岱喊道:“總督大人就在這裡,誰敢臨陣脫逃,執法隊立斬!”
“前隊準備!”
敵軍衝入二百步,進入射程,官軍這邊號角吹響,“嗚嗚嗚……”之聲,迴盪在山川之中。
“放!”
“啪啪……”一陣巨響,山坡上濃煙四起,山坡下的敵軍如風吹嫩苗一般,倒下一片。
山坡上旗幟揮舞變換,軍官大聲下令,“後隊上前!”
戰陣調整,後隊將一支支彈藥上膛的火槍平舉了起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山下擾亂驚恐的人羣。
弓箭射程一百步,新式火槍射程兩百餘步,這時的叛軍,只有捱打的份。
“啪啪啪……”又是一輪彈雨,敵軍丟下一片屍體和慘叫的傷兵,退了下去。山坡上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先進火器的威力,讓官軍將士士氣大振。
一炷香功夫以後,敵軍重新聚集在山下一百丈開外,正好在火器射程之外。趙謙用望遠鏡看了一會,見前面的人,個個提鐵盾朴刀,後邊是弓箭手,心道鄭芝龍和裝備先進火器的荷蘭人打過仗,手下的將領還是挺有經驗。
火槍百步之內,鐵蛋可穿鐵盾,但一百步也是弓箭的射程,所以盾兵在前,衝到一百步,後面的弓箭手跟上放箭,人數有絕對優勢的話,便可破火槍陣。
趙謙看了一眼快要拉上山坡的火炮,急忙喊道:“快將火炮架好,叛軍又要上來了!”
果然敵兵開始移動,慢慢走到兩百步之處,山上火槍一響,叛軍的盾兵便散開奔跑起來,這種散兵陣在面對火器殺傷的時候,可以大大降低傷亡。
“轟!”突然一顆炮彈砸在了山坡上人羣中間,人喊馬嘶,造成了混亂,軍官大聲咒罵,整理隊形,又有人大聲喊開火,噪雜一片。
趙謙用望遠鏡一看,叛軍在山下架起了小炮,火力正在策應衝鋒的敵軍。
“令,羅千戶,立刻攻擊敵軍炮陣!”
“得令!”
這時敵軍已衝到一百步,耳邊只聽得嗖嗖之聲,頭頂上箭羽像雨點一般灑將下來,官軍死傷無數,沒死的向下邊凌亂開火。
“大人,炮架好了。”
“立刻炮擊!”
“穩住防線,後退一步者,殺!”
不出半炷香功夫,敵軍便衝近,在“啪啪……”聲中,又倒地一片,轉瞬便短兵相接,殺成一團。
“轟轟……”弗朗機車炮轟鳴了起來,不時人羣中便胳膊大腿亂飛,有的炮彈精度不夠,炸到了自己人中間,被炸死的也只能活該倒黴。
“令羅千戶增援!”
七姑娘山戰略地位重要,兩軍一個照面,就發生了惡仗,戰鬥從上午打到下午,死傷慘重,官軍藉着地形優勢和裝備精良,以少勝多,大破叛軍五千餘。
次日,畢自嚴率主力,也到達了七姑娘山,褒獎了有功將士,並承諾將此戰功勞,上表朝廷。
西虎營駐紮在七姑娘山,旁晚十分,畢自嚴的傳令官到了營帳中,令趙謙軍一面修整,一面都運糧草,主力將於明日向建寧府進軍。
對於此舉,趙謙大惑不解,畢自嚴一面要上疏爲趙謙請功,一面體恤西虎營將士,前軍作爲後部,很明顯是在照顧趙謙。而趙謙是畢自嚴的對頭溫體仁的人,畢自嚴當初還當面謾罵溫體仁“奸臣誤國”。
畢自嚴照應趙謙,讓人疑惑不解,不過趙謙看着那些呻吟着的傷兵的慘狀,倒是從內心裡,對畢自嚴有些感激。
天氣晴朗,明月東昇,趙謙剛吃過晚飯,信步在山頂走動,侍衛按刀立於月下,乍一看去,在月光的映襯下,侍衛筆直的站姿,看起來十分雄壯。
趙謙習慣性地擡起頭,望着天空深吸了口氣,還帶着白天未消散的硝煙味,趙謙信口吟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這時一個老頭的聲音接了過去:“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趙謙回頭一看,見是畢自嚴,忙躬身執禮道:“下官拜見閣老。”
畢自嚴扶起趙謙,漫不經心地說道:“嶽將軍二十六歲便名震天下,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說罷上下看了看趙謙。
趙謙忙說道:“下官敬仰嶽爺爺報國之心,常以之自勉,奈何下官已而立之年,至今無甚建樹,與嶽爺爺的功業相比,汗顏之至。”
趙謙初到明朝那會,是二十五歲,不覺已過去五個年頭,到崇禎四年,已經三十歲的人了,故稱“而立之年”。
“嶽將軍官居湖北京西路宣撫副使,而廷益現在已是左都御史、浙直總督,二品大員,廷益年少才俊,能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就,已經很讓人羨慕了。”
趙謙就算再無恥,也不能明說自個“比嶽爺爺還牛X”吧,所以急忙客氣道:“嶽爺爺忠君報國,名垂青史,豈能以官職論英雄,下官實不敢與嶽爺爺相提並論。”
“好!”畢自嚴叫了個好字,“好一個莫以官職論英雄,廷益此語一出,讓人好生敬佩。”
趙謙正在納悶,今兒個畢自嚴怎麼老是說好聽的擡舉人呢?
這時畢自嚴指着前邊,七姑娘山南面說道:“西面的官道直通建寧府,東邊還有一條官道,可以借道泉州……”
鄭芝龍的老巢晉江安海鎮就在泉州。趙謙脫口而出道:“下官有一事不明,閣老何不率精銳,直取泉州?”
趙謙的話剛一出口,頓覺上當。畢自嚴從《滿江紅》說起,又閒談岳飛,就是等趙謙問出這句話來。畢自嚴居心何在,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