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恩准趙謙辭官的公文下來了,這完全出乎趙謙韓佐信的意料之外。趙謙將公文一連讀了三遍,坐在藤椅上,久久不能說話,強烈的失落感覺,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韓佐信見趙謙臉色難看,說道:“大人乃朝廷棟樑之材,御賜同進士出身,功名尚在,還有機會復起,大人不必心憂。”
趙謙嘆了一聲氣:“聖心深如東海,凡夫俗子誰能悟透!”
兩人長吁短嘆一陣,趙謙觀察了一番韓佐信臉上的表情,心道不知他有何打算,是否有異心。便出口試探道:“悔當初沒有爲佐信謀個一官半職,現今不知佐信有何打算?”
韓佐信拱手道:“佐信識文斷字,再不濟做個教書先生,也能過下去,佐信等大人復起,再一起謀事。”
趙謙低聲道:“浙直兩省今年課稅多有羨餘,佐信那裡有兩本帳吧?”
韓佐信點點頭,也放低聲音道:“羨餘三百六十七萬餘兩,府庫帳目上是六十七萬餘兩。”
趙謙心裡一驚,他心裡對這個數目自然也大概有個數,不過以前沒想着要將之據爲己有,這時提及,他驚訝於到當官想貪污這般容易。
專制體系下的官僚,權力不是一般的大。
同時江南稅收的猛增,也讓人驚訝不已,趙謙上臺之後,並未作太大改革,就是以強制手段加強地主權貴的稅收,便猛增了幾百萬的收入,這種做法後遺症雖然很大,趙謙丟官,不能不說和這事沒有關係,但是數據證實了江南經濟的發達,因爲稅收增加是在經濟總量上實現的。
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點膽量絕不敢和既得利益集團對着幹。千古名相張居正,改革一條鞭法,其實改變的東西並不多,就是按照土地多少來收稅,地主土地多,自然就影響了地主的利益,就這麼簡單的改革,也是困難重重。所以,趙謙增加的那些稅收,談何容易,甚至於動用了正規軍威懾,最後還是豎立了無數敵人,最終變成現在這樣,一朝下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佐信可從賬上支取一筆銀子,購置一些土地,也不用爲生計操心。”
韓佐信推辭,道:“督察院的人,正盯着咱們,咱們還是暫時別動那些銀子爲上,免得露出馬腳。”
趙謙也不知他是客氣還是擔心貪墨事實暴露被誅連,不過錢誰不想要,便說道:“辭官的人,必須回祖籍,我不能再留在杭州,得回陝西老家去,妹妹趙婉就託付給佐信照顧了,佐信不爲自己,也會趙婉積攢點家底。”
韓佐信沉吟片刻,最後下定決心,拒絕了趙謙的好意,韓佐信覺得,趙謙還有前途,況且現在還要把妹妹交給自己,對自己還是信任的,不必爲了蠅頭小利,在上下之間造成隔閡。
“大人慾成大事,用銀子的地方多的是,佐信並非到了窮困的境地,何必再動用那筆銀子?”
趙謙聽罷也不再堅持,有多少錢,這幾個心腹都清楚,要真是上進無門,到時候分了便是。
在那一刻,趙謙甚至想移民歐洲了。中國人對現實絕望的時候,精英階層基本就是移民,試看三百多年後的中國,除了權柄在手和混吃等死的人,都削尖了腦袋往外跑。不過十七世紀的洲際旅行,風險很大,不能帶銀票,只能帶黃金白銀,風險更大,歐洲現在也不是那麼安穩的地方,趙謙想來只得作罷。
韓佐信想了想,又說道:“陝西一日不如一日,乃禍亂之地,大人……”
趙謙道:“祖制如此,還有什麼辦法?”
“夫人家在江西,大人可以懷念夫人爲名,請旨去江西。”
趙謙一聽這主意不錯,江西總比陝西安全得多。像趙謙這樣,有錢有功名,自然是不想死的,所以接受了韓佐信的建議。
張岱和蘿蔔二人,有軍籍在身,趙謙便託付杭州知府史可法照應,孟凡趙謙得帶在身邊,不然人身安全無法保障。一應人等安排妥當,纔回到房裡。
時饒心梅端茶上來,趙謙想起她們姊妹還未有去處,倒有些犯難了。府中的奴婢奴僕,給些遣散費散了便是,王福很得趙謙的心意,帶上也無妨。只是饒心梅這樣的美貌奴婢,帶在身邊去懷念自己的夫人,怕遭人非議。
饒心梅見趙謙在看自己,忙低下頭,然後左顧而言他,說道:“先前東家去史大人府上的時候,小林叫奴婢給東家留話,江南士子聞東家辭官,爭相慶賀,杭州書院明日將在西湖湖畔舉辦獅子會,慶賀東家離職……”
趙謙聽罷大怒,罵罵咧咧道:“本官一日未交出浙直總督大印,一日便還是浙直總督,這些無知小兒,實在倉狂!”
饒心梅一邊整理趙謙翻亂的書架,一邊說道:“大人勤於政務,清廉爲民,何以士子如此痛恨大人?”
清廉?趙謙實不敢當,現在離職的當口,仍然有三百萬之巨的稅款沒有交公,因經管此事的全部是心腹,況且趙謙在這方便的手段,可比古代人高明多了,要查他很不容易。
比如王莊沒收的財產,一家就達六十萬之巨,趙謙只將現銀倉糧土地等變賣充公記賬,還有一些字畫玉器等貴重奢侈品,大部分被巧妙地隱藏私吞。
三百萬,折算米價,相當於現在二十多億人民幣,雖然比起現代的鉅貪還有一定差距,但是在明朝也是觸目驚心的數目。
趙謙無恥地說道:“我在江南實行強硬的課稅政策,自然得罪了許多世家大族,偏偏這些大族在士林最具影響,他們不恨我,就奇怪了。江南課稅,年年不滿定額,朝廷用度緊張,爲臣的如何不憂心?去歲今年兩年,浙直兩省賦稅不僅完成了朝廷定額,府庫尚有六十多萬兩盈餘,士林恨我,是公心不存。”
饒心梅完全被趙謙大公無私敢作敢爲的精神所震撼,敬佩之心,躍然臉上。趙謙看在眼裡,心道還是年輕人容易被矇騙,所以統治者一向注意加強青少年的政治教育,連理科研究生也要考老馬主義思想。
“明日我要早起,叫張岱韓佐信等人準備一下,這些無法無天的士子,不給點教訓,不長記性。”
公衆場合非法集會,花點心思文字,就可以和謀逆扯上關係。
饒心梅下去傳了話,一會兒回來說:“韓先生說這樣做不妥。”
“如何不妥?不就是抓幾個百姓麼?”趙謙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會,就說道,“叫韓佐信過來詳細言談。”
對於韓佐信的意見,趙謙還是相當看重的。就像上次,趙謙想用苦肉計,韓佐信就說風險太大。不料皇上還真準了趙謙的辭呈,趙謙這次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不一會,韓佐信入,語氣很重地說道:“大人此時切不可亂了陣腳,如果鎮壓士子,後果不堪想象。士子慶賀,不過是出出氣罷了,讓他們去便是。如果大人調兵鎮壓,亂局之下,難免有流血發生,更加大了此間矛盾。大人除去權柄,朝中元輔也不相庇護,此時仇恨加劇,大人危也。”
趙謙聽罷心裡一冷,韓佐信說的不無道理。沒了權柄,還真不習慣,失去的時候,才更加覺得它的好啊。
韓佐信又低聲道:“士子爭相慶賀,傳到皇上的耳朵裡,指不定還是好事。”
趙謙聽罷低頭沉吟許久,這人的心思,特別是皇上的心思,真的是最難捉摸。如果趙謙離職時,很多鄉親痛哭流涕大呼青天,反而會讓皇上覺得,好像是皇上自己的不是了,因爲只有昏庸的皇帝才罷免好官。
趙謙離職,士子爭相慶賀,皇帝心裡反而會很舒暢,不會認爲趙謙有收買人心意圖不軌之嫌。
做臣子的,讓皇帝不高興,絕對是個錯誤。
“佐信所言極是。”
“大人請寬心,以佐信之見,大人復起,不過今年。”
“何以見得?”
“初時,洪承疇到江南總理軍務,想方設法脫身,非全是干係黨派之故,也有對戰局沒有把握的原因。畢自嚴到福建,進剿鄭芝龍,意圖逼和,佐信以爲,欲成不易。江南私兵甚多,且各地守備只圖自保,黨派林立,調度困難,佐信估計,畢自嚴很快就會陷入僵局。屆時皇上想到的,恐怕還是大人。”
不能不說,韓佐信在鼓動趙謙的情緒上,還是很拿手,前提便是趙謙很信任韓佐信的見識。
這時饒心梅在門外說道:“東家,孟將軍求見。”
趙謙便說:“正好,韓佐信也在,叫他進來吧。”
孟凡入,拱手道:“大人,卑職得線報,有人慾買刺客趁大人卸任之時,意圖對大人不利。請大人示下,該如何處置?”
趙謙一聽頭大,問道:“是什麼人,查清楚了麼?”
孟凡道:“只認定了一人,乃江南士子,另有幾人,未能確認。”
趙謙心道,老子就這麼遭人恨麼?怎麼這麼多人慾置之死地而後快?趙謙心裡泛出一絲涼意,回想袁崇煥,也是得罪了太多的人,才慘遭不幸,自己難道要重蹈覆轍?
趙謙又問:“刺客是什麼人,查清楚了?”
孟凡道:“查清楚了,是一個以殺人酬金爲生的幫派,名爲黑龍會,行蹤詭異,很難追捕。”
韓佐信聽罷很是緊張,他在政治謀略上很有造詣,但是在這樣的事情上,也是束手無策。
而且,這次危險,是專業刺客參與的,恐怕比上次在大街上那次要嚴重一些。
孟凡道:“卑職以爲,青幫鹽幫的人,善於行走江湖,說不準還能幫上忙。”
趙謙想了想,現在虎落平原,這兩個自己本來控制住的黑幫,真能靠得住?相作比較,趙謙首先想到的不是合作關係的青幫,反而是掌握了把柄的鹽幫。
五年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趙謙不再是初到明朝時的純情少年,現實、慾望、壓力、危機讓他認識到,只有心狠手辣裝逼無恥的人,纔能有所成就。
古人所謂肉食者,就是吃別人的肉自肥。
“還是找陳近南幫忙,比較穩妥。”
不料孟凡提醒道:“卑職以爲,這個時候,將陳近南那篇‘供詞’送還給鹽幫,大人更安全些。”
孟凡從平日韓佐信與趙謙的談話中瞭解,趙謙還有復起的希望,這纔不離不棄,繼續負責趙謙的安全工作。等趙謙交出總督大權,趙謙的安全,就只有孟凡等數人而已,孟凡可不想被太多人惦記着。
趙謙聽罷孟凡的話,心裡又是一涼,虎落平原被犬欺,一朝不在其位,鹽幫確實有落井下石,意圖擺脫控制的可能。
趙謙默然許久,才說道:“叫王福取東西吧,這事你去辦。”
“卑職明白。”
“拿我的印信……”趙謙猶豫了一下,說道,“還是拿我的親筆書信去找青幫的人,嘗試一下。”
因趙謙等人在密談,奴婢等不相干的人是不敢擅自進來的。趙謙走到桌子旁邊準備寫信,卻發現還需要磨墨。
韓佐信反應極快,忙走過來爲趙謙磨墨。趙謙心下有些感動,在四面楚歌之時,身邊還有可用之人。
要是趙謙真的到了絕境,毫無希望的時候,韓佐信等人還要相隨左右嗎?趙謙不敢想象。
青幫總舵主九妹收到趙謙的書信時,召集幫內各首領護法商議。所謂商議不過是走走形式,一切都是九妹說了算,一年多以來,下面的人已經完全被九妹掌控,恢復了老幫主時的絕對專制。
九妹還有多少有些見識,從書信上的信息判斷,趙謙的權位,還有反覆,因爲她知道,身居高位大凡完全失敗的人,都會被斬草除根,至少黑幫社會裡,是這樣。所以九妹答應了趙謙的要求,由趙謙出錢,高價收買黑龍會的人反水,反過去殺買兇的主。
一幫爲了錢,視人命如草芥的人,還有什麼原則和信譽麼?某些書裡,殺手比常人還有情有義,基本是扯淡。所謂的原則,只是錢的數量不夠胃口罷了。
就如一個歐洲有錢人做的實驗。一個老客戶在他的公司進貨,先是允許一百美元的賒賬,客戶從來都講信譽,按期結清貨款。然後逐漸放寬賒賬的數目,等待漲到十萬美元的時候,那個客戶賣完貨物,消失了,信譽成了投資,終於獲得回報。
趙謙在膽顫心驚中收拾着行囊,終於體會到了,在江南一系列放開手腳的做法,是要付出代價的。以前沒事,是因爲權柄是最好的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