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大年好沒有過完,杭州城門口的炮竹殘渣還未清掃,要等到大年過了,吃過元宵,才清掃炮竹殘渣,然後人們收起歡快的心情,重新開始一年的日子。
又是個陰風慘雨的天氣,一大清早,杭州城就涌入了大批難民,一個個哭爹喊娘,渾身都是水,吵吵鬧鬧的,將整個杭州城攪得鬧哄哄一片。
趙謙剛剛起牀,饒心梅就急衝衝地走了進來,說道:“東家,城裡出亂子了,東家快去看看吧。”
趙謙鎮定道:“出了什麼亂子,發生了何事?”
饒心梅臉色焦急道:“說是臨安縣發大水,淹了杭州府好幾個縣,難民不計其數,都向杭州城涌了來,街面上亂得不成樣子了。”
趙謙忙走上閣樓,拿出望遠鏡看了一番杭州城的景象,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不僅城中的大街小巷亂哄哄一片,城外還有密密麻麻的人羣不斷涌來,看慣戰場上人流量的趙謙,粗略估計,恐怕得有好幾十萬人。
“來人,筆墨伺候!”
趙謙一邊書寫一邊說道:“傳我的手令,立刻調西虎營入城駐防。”
“得令。”
“通知史可法,杭州城立刻戒嚴。開官倉,設粥棚。”
不一會,韓佐信也走上了閣樓,說道:“大人,收到臨安縣官報,臨安縣的河堤昨晚被人挖塌決堤,已經抓獲肇事者數人,扣押在臨安縣大牢之內。”
趙謙驚道:“臨安縣的河堤不是去歲才修築的麼,竟被人挖塌,臨安知縣一夜竟無察覺?”
韓佐信沉聲道:“出現了這麼多難民,流離失所,衣食無處着落,官府須得拿出銀子賑濟災民,浙直府庫的存銀在去年末已被朝廷調往西北前線,現在這個局面,稍不小心便會釀成民變。”
趙謙低聲道:“我們尚有三百萬兩存銀,足可應付過去。”
韓佐信道:“這時候杭州城可住着好幾位朝廷的御史。”
趙謙一驚,立刻明白了其中險境,他焦急地來回踱了數步,突然說道:“臨安縣大牢那些囚犯!立刻派人去拿人!”
韓佐信臉色凝重,拱手道:“佐信即可去辦。”
“等等,拿我的手令。叫孟凡去,一定要活口!”
孟凡接了手令,即刻點了一標人馬,火速向臨安縣趕了過去。
臨安縣令施仁杰,也是剛剛捉到許腳大,堤壩修得牢靠,挖了大半個晚上,下半夜的時候,那許腳大欲跑,又費了一些周折,纔將其捉回了縣衙,那會兒天已經亮了。
施仁杰聽說有幾十萬的災民,手腳都在發顫,他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一種不祥之兆籠罩在施仁杰的心頭,許腳大是自己的替罪羊,他施仁杰何曾不是替罪羊?
施仁杰後悔不辭,萬般責怪自己利慾薰心。他考中進士,做了幾十年的縣令,仍然得不到升遷,也是有原因的。
“稟報堂尊,逃犯許腳大已經抓獲了。”捕頭說道。
施仁杰這纔回過神來,臨安縣發生了這樣的大事,負責任的可不只趙謙一人,他施仁杰想要升遷,暫時是不敢幻想了,施仁杰只想推卸責任,千萬不能被人查了出來。
“本官知道了。”施仁杰強自鎮定下來,這種事,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下屬,所以不敢下令將許腳大直接殺了。
施仁杰沉思了許久,忽然站了起來,對旁邊的人說道:“將主犯許腳大和其他同犯隔離,本官要審訊罪犯。”
“是,堂尊。”
這時,主薄走了大堂,說道:“堂尊,省裡來人了。”
施仁杰驚得臉色蒼白,說道:“快去拖住他們。”
主薄爲難道:“省裡來的人,卑職……卑職豈敢阻攔?如何拖住?”
施仁杰一邊向大牢走去,一邊說道:“檢查印信,驗明身份,無論你用什麼法子,給我拖住一刻是一刻!”
“是……”
施仁杰走進大牢,捕頭拱手道:“堂尊,罪犯已經隔離。”
“都出去,到外邊侯着,沒有本官的口令,任何人不得進來。要是放了任何人進來,本官絕不會讓你好過!”
捕頭吃了一驚,感覺今天縣令大人十分反常,但是他不敢多問,心道大概是臨安縣出了大亂子的緣由。
施仁杰走到關押幾個從犯的牢裡,站在鐵欄外邊,看了那幾個漢子,挖堤的人當然不只這幾人,只是他們比較倒黴,正好被捉住了。
那幾個漢子見罷施仁杰,急忙討饒道:“大人,草民冤枉啊,冤枉啊……”
施仁杰沉住氣,怒道:“你等做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哪裡冤枉了你們?許腳大已經招供了,你等乃主犯,大罪難釋,本官已判斬立決,今天下午,你們便上路罷!”
衆犯人依舊大呼冤枉,而且十分憤怒,一個漢子大叫道:“明明是狗日的許腳大叫上的咱們,咱們怎生成主犯了?天殺的許腳大說他是奉了知縣大人的口令,挖完一人分五十兩銀子,大人,咱們可冤枉死啊……”
施仁杰怒道:“一派胡言!明明是你等慫恿許腳大私挖河堤,許腳大暗裡通知本官,本官方能將你等罪犯盡數捉拿。你等不從實招供,反而誣陷他人,不必多說,等着上路吧!”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這個天殺的許腳大,吃裡扒外,不得好死……”
施仁杰轉身走到牢門口,喊道:“黃捕頭!”
捕頭走下樓梯,拱手道:“卑職在。”
“本官已審訊完畢,去將罪犯關押到一起,要快!”
“屬下即刻去辦。”
施仁杰走出大牢,就看見孟凡帶着幾個甲士向這邊急衝衝地奔來,旁邊的臨安縣主薄正在張開着雙臂,和孟凡說着什麼,好似在說:讓我抱抱吧。
“大膽,誰人敢擅闖縣衙大牢!?”施仁杰衝將上去,擋在孟凡的面前。
孟凡瞪圓了雙目,以手按劍,怒道:“浙直總督府差人公幹,一干人等,立刻讓開!”
施仁杰依舊不相讓,攔住孟凡,說道:“可有公文?”
孟凡掏出一紙公文丟到施仁杰身上:“你等蓄意阻撓,居心何在,全部給我讓開,否則休怪本差劍下無情!”
“先讓本官查驗公文,然後才……”施仁杰話還未說完,孟凡便粗暴地將其一推,施仁杰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大聲喊道,“不明賊人,意圖劫獄,給我攔住!”
一幫衙役衝將上來,再次攔在孟凡的面前,孟凡暴怒,掏出腰牌道:“看清楚了,本差是浙直總督府的人,誰敢阻攔?”
施仁杰從地上爬將起來,喊道:“未查清身份。給我攔住,誰敢不尊號令?”
衆差役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聽誰的好,面前這軍官好像來頭更大一些,不過自己的頂頭上司可是施仁杰,所謂縣官不如現管,施仁杰又是縣官又是現管,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孟凡睜圓雙目,施仁杰越是要阻攔,他越是焦急,直覺到了萬分關鍵的時候。
“啊!”突然一聲慘叫,一個差役胳膊上被孟凡砍了一劍,孟凡一腳踢將上去,又一個差役捧着小腹蹲了下去。
“誰敢阻擋,殺!”
軍士齊聲道:“得令!”
傷了官府的人,孟凡也是不得已,幸虧那些差役並不是亡命之輩,見着如狼似虎的軍士砍傷了人,明晃晃的刀劍就在眼前,都讓到了一邊,沒有造成進一步的流血衝突。
孟凡帶人衝進大牢,抓住牢頭,呵斥道:“決堤罪犯何在?”
牢頭看了一眼孟凡手上帶血的鐵劍,指了指一個牢房。孟凡急忙衝將過去,卻見一個人已躺在了血泊之中。
“當!”孟凡一劍砍向那大鎖,卻將手上的鐵劍折成了兩段,孟凡回頭對着牢頭說道,“快開門!”
牢頭早已被這幫軍士嚇成了呆雞,非常聽話地用鑰匙開了牢門,孟凡走進去,在那血泊中的人鼻子上一摸,已經沒有氣了。
孟凡心裡一沉,問道:“此人便是主犯許腳大?”
牢頭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孟凡恨恨地掃視了一眼牢裡的囚犯,對屬下說道:“看牢了,不準再死一人,臨安縣所有差人,全數控制,但聽審查!”
“是!”
“來人,速去總督府稟報大人。”
當趙謙得知主犯已死時,長嘆了一聲氣,這會兒,真是要啞巴吃黃連了。
這時饒心梅走了進來,說道:“東家,史大人來了。”
“要銀子來了。”趙謙和韓佐信對視一眼,說道,“帶他進來吧。”
史可法入,心急火燎的樣子,直接說道:“大人,官倉的存糧都發出去了,下官請大人準發軍糧,並調銀子購置帳篷、糧食,否則杭州府必起民亂!”
趙謙站了起來,望着窗外出了一會神。
史可法道:“此萬急之時,大人爲何猶豫?”
韓佐信說道:“史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可知道,臨安縣的河堤爲何會決堤?”
史可法道:“臨安知縣上報,乃是逃犯私挖河堤,以致決堤。”
“那個逃犯名叫許腳大,剛剛孟凡派人報,已經被人殺人滅口了。”
史可法聽罷,臉色凝重,心知此事絕不簡單,一個逃犯,不忙着逃命,去挖河堤作甚?
韓佐信低聲道:“我猜定是元輔的人做下的好事,都察院的人在杭州住了幾個月,一無所獲,這會兒正等着大人調用那批銀子,然後抓住大人的把柄。”
趙謙轉過身來,對韓佐信說道:“杭州錢莊裡有一百萬兩,你拿了印信去取出來交給憲之吧。”
“大人……”史可法神色悲痛,說道,“大人明知如此,還……史某人替杭州府數十萬受災百姓,謝大人了。”
史可法說罷跪了下去。
趙謙將其扶了起來,說道:“憲之不必謝我,府庫的剩下的銀子在福建的軍費上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僅存的也調撥到了西北前線,這會兒如果激起民變,調兵鎮壓也需要動用那批銀子,既然都是這樣的結果,何苦讓無辜百姓因爲朝廷黨爭受到牽連呢?”
史可法抹了一把眼淚,說道:“朝臣皆如大人,我大明何愁不興?”
趙謙望着窗外的綿綿細雨,說道:“儘快去安置百姓吧,別讓百姓在這雨裡淋久了。”
起碼在這一刻,包括韓佐信孟凡在內,都被趙謙感動。
趙謙這把柄,是被溫體仁實打實地抓住了。
溫體仁的動作很快,崇禎五年二月初,御史彈劾趙謙兩年貪墨江浙賦稅至少兩百萬兩,證據確鑿,無可狡辯。這事兒是假不了了,就算是沒有證據,朱由檢憑着彈劾奏摺上計算的數目,也知道不會假。西虎營軍費八十萬兩,賑濟杭州府災民一百萬兩,這些錢,朝廷沒有調撥一兩一釐,哪裡來的?
“趙謙貪墨公款,犬養精銳甲士,居心叵測……”御史在廟堂之上,念得是朗朗上口。
這一刻,溫體仁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悄悄觀察了一番畢自嚴和楊嗣昌的神情。楊嗣昌保持着低調,一副不問世事的模樣,專心修編實錄。而畢自嚴,也是緘默無言,頹然站在那裡,在溫體仁眼裡,如呆雞一般的可笑。
溫體仁心道:皇上難道會讓一幫亂臣賊子執掌朝政?
畢自嚴內心對於溫體仁的卑鄙十分憤怒,雖然臉上沒有表露出來,但是他想起趙謙手裡溫體仁和李貌的把柄,很想由此報復,但是畢自嚴還是忍住了,還不到時候。
這個時候,溫體仁的那個污點捅出來,也不足以整倒了他,用過之後,把柄便失效了,白白浪費掉。畢自嚴在等着形勢逆轉的當口,用那件把柄在火上澆上一瓢油,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功效。
朱由檢臉色鐵青,扶在龍椅上的雙手在顫抖,他神色有些失控地自言自語道:“天下臣工儘可殺……可殺……”
本來趙謙幫朱由檢籌集軍費,平定叛亂,很乾了幾件分擔聖憂之事,在朱由檢心裡,漸漸將趙謙作爲肱骨之臣看待,卻不料他竟是一個貪鄙心懷不軌之人,朱由檢不僅憤怒,而且傷心。
侍立一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承恩見朱由檢神色誇張,急忙小聲提醒道:“皇爺,趙謙手裡,有謀士猛將,還有以一當十的西虎營精銳,虎踞江浙,皇爺萬不可輕易動怒。”
朱由檢心裡一寒,要是趙謙兵變,無論勝敗,朝廷又增兵禍,絕非好事。大明這臺破舊的機器,經得起幾下折騰,朱由檢是這機器的主人,心裡還有有些斤兩的。
朱由檢憤憤然起身,只覺天地一陣旋轉,險些摔倒,王承恩急忙扶住,朱由檢一把將其推開,強自從龍椅上走了,王承恩忙唱道:“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承恩和高啓潛跟在朱由檢後面,朱由檢並不乘坐御輦,只顧亂走,好似只有這樣,才能發泄出他心中的憤恨。
朱由檢長年待在紫禁城內,又沒有鍛鍊身體的習慣,只一味熬夜處理政務,體力不支,不多一會,就累了停下來,扶着柱子,望着天外,呼呼直喘氣。
他的臉色看起來很疲憊,不是體力上的疲憊,從頭到腳,給人一種身心疲憊之感,特別是眼睛裡暴露出來的神色。
王承恩和高啓潛都躬身侍立於身後,大氣不敢出一聲。
高啓潛終於走近了兩步,小聲道:“皇爺,昨兒個說去坤寧宮皇后娘娘那兒看長平公主,這會兒,公主殿下該叫着父皇等着皇爺了呢。”
朱由檢腦子裡浮現出一張可愛的小臉蛋,臉上出現了一絲暖意,他這才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父親。
“起駕坤寧宮。”
“遵旨……皇上起駕!”
朱由檢剛走進坤寧宮,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便從周皇后的懷裡掙了出來,向朱由檢邁着小腿兒奔了過來,一邊用稚嫩的聲音喊道:“父皇,父皇。”
“哎!”朱由檢伸出了雙手。
長平公主名叫朱徽娖,乃是王順妃所出,因周皇后生坤儀公主早夭,遂由周皇后撫養。(後來《明史》載長平公主乃周皇后所出,誤也,其張廷玉用心不詳。因同年周皇后生朱慈炯,不可能又生長平公主。由此足見《明史》之不實也。)
“父皇,父皇,你不高興嗎?”朱徽娖奶聲奶氣地說。
朱由檢將她抱到懷裡,說道:“別人惹父皇不高興了,不過見了父皇的小公主,父皇就不生氣了。”
“嘻嘻……”
周皇后面帶笑意地說道:“今年元宵,皇上忙於政務,連湯圓也沒有吃到,臣妾今天特意煮了些,皇上吃幾個吧。”
朱由檢笑了笑,說道:“吃了的,就是沒有皇后親手做得有滋味。”
這時殿外來了個太監,和高啓潛小聲說了幾句,正欲離開,朱由檢眼尖,問道:“何事?”
高啓潛忙跪倒道:“皇爺,趙謙上請罪摺子了。”
朱由檢將朱徽娖遞到周皇后的懷裡,說道:“朕還有件事要辦,晚些再過來。”
周皇后忙對高啓潛道:“晚上注意着給皇上添衣裳,別讓皇上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