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維漣拒絕立刻率軍渡河往擊滿清,回覆朝廷的軍令,說明了實地情況,就作戰策略本身作了一番論證,如此而已。
和揚州知府那檔子事,是有人離間鄒維漣和趙謙的關係,壓根不是事實,所以鄒維漣義憤填膺,本想在回覆趙謙的書信中解釋一番,但經幕僚勸阻方纔罷休。
從揚州府搜到書信這件事屬於南京內部的密事,如果鄒維漣解釋只能越描越黑,因爲如果趙謙知道鄒維漣這麼快就知道那事了,不正說明其黨羽已經形成了麼?
趙謙拿到鄒維漣的回覆,身邊的謀士韓佐信和趙逸臣也看了,事情很明白:鄒維漣拒絕執行軍令。
韓佐信心裡添堵道:“諸多借口,就是不尊號令。”
對於鄒維漣的態度,韓佐信十分不滿,既然敢鄒維漣敢明目張膽違抗調令,雖然解釋了理由,但起碼都做個姿態吧?這樣的姿態一般就是請辭。
要是鄒維漣請辭的話,南京方面如果真的懷疑他,便可以順水推舟準其辭職。但是現在鄒維漣並沒有這樣做,韓佐信有些爲難,如果建議趙謙罷免鄒維漣,又恐引起兵變,所以韓佐信眉頭緊皺,一時也提不出什麼建議來。
韓佐信心裡的憂慮被趙逸臣說了出來:“這時候如果罷免鄒維漣,對戰局不利尚且不說,恐引起兵變。”
趙謙踱了幾步,說道:“當初我任命鄒維漣爲江北總督,便是信任他的爲人,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個時候再有疑心也是無用。”
趙謙雖然這麼說,但是心裡面卻直打鼓,有些恐慌。一個朝廷的大攤子,確實不是那麼省心的。
三個人一起沉默了片刻,趙謙說道:“事關重大,不宜操之過急,讓我再想想。”
韓佐信和趙逸臣聽罷便拱手道:“卑職等告辭。”
二人剛走,門外的僕人便來到書房門口說道:“東家,張將軍和羅將軍來了。”
三弟蘿蔔回來了。趙謙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心裡一熱,這個時候,還是這兩個結拜的兄弟最能信任,忙道:“快請過來。”
不一會,張岱和蘿蔔走了進來,蘿蔔見到趙謙,便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大哥!俺回來了!”
“三弟!快進來,外邊雪大。”趙謙親熱地說道,又對張岱說道,“我這兩天事兒不少,二弟在哪裡接到的三弟?”
蘿蔔笑道:“大哥,俺可給你帶了兩個人回來。”
“哦?”趙謙問道,“帶的是誰?”
這個趙謙卻完全沒有想到,還有哪個自己的熟人來了南京。
蘿蔔回頭對門外的僕人說道:“去將車上的人帶進來。”
趙謙忍不住好奇問道:“是誰呀?”
蘿蔔笑道:“大哥一會不就見到了。”趙謙又將頭轉向張岱,問道:“二弟,蘿蔔帶了誰回來?”
趙謙心道:蘿蔔去的是河南,河南有什麼自己認識的人?
張岱不善言笑,聽趙謙問起,便說了:“是溫琴軒和秋娘,大哥以前在京師的舊識,後來溫體仁倒臺了,溫琴軒改名換姓嫁到了河南一個鄉紳家,不料那人陽壽很淺,剛進門就死了,溫琴軒便做了寡婦,守着那鄉紳的家業。蘿蔔隨軍之時,正好住在她們家裡,時日一長溫琴軒便聽說了大哥的事,蘿蔔聽了她的經歷,想着那地方兵荒馬亂的,這次回來便順道帶回南京來了。”
蘿蔔不爽道:“俺還說給大哥一個驚喜,你這樣就說了,豈不就無趣了?真是木頭瓜子。”
張岱聽罷也不爽地指着蘿蔔的大腦袋道:“好像你多聰明似的。”
蘿蔔見着張岱的手指,摸了摸大腦袋道:“腦袋大就傻?”
正說話的當口,僕人帶着溫琴軒和秋娘進府來了,剛走進門,兩個女人看向屋裡,一眼便認出了趙謙,他雖然人老了些,嘴上的鬍子也留長了,但相貌終究還沒有多大的變化。
溫琴軒和秋娘便作了個萬福,有些拘謹地說道:“妾身見過趙大人,恬顏而來,給趙大人添麻煩了。”
畢竟這麼多年沒見,溫琴軒等二人的態度客氣中顯得關係生疏了。
趙謙打量了一番溫琴軒,認識她那會,她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這會兒也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身材、頭式、穿着看起來成熟丰韻了不少,經過了這麼多年,也經歷了不少坎坷,臉上的表情沉穩了許多,和以前那個天真又有些任性的大小姐完全不一樣了。
人說,人都是逼出來的。這句話還是有一些道理。
“二小姐願意到我這裡來,是心裡還有我,我高興還來不及,二小姐這般說就太見外了。”趙謙說道。
他想起以前爲了政治目的勾引秋娘,又向溫琴軒示愛的事,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還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不提便是。
當初在京師時,溫體仁還是內閣大員,趙謙向溫琴軒暗示愛意,但後來因爲清軍入關,之後趙謙又藉機外放江南等許多事耽擱了,兩人便沒有了結果。
後來溫體仁倒臺,牽連甚衆,溫琴軒便逃到了開封府改名換姓找了個人嫁了,她一個女孩,在明代這樣的社會體制下,沒有男人保護是不行的。
趙謙出於關心的態度,便詢問溫琴軒這些年來過得如何,溫琴軒說道傷心處,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剛剛重逢,她自然不能事無鉅細地祥加描述,只是簡略地說了一些事,但是說到嫁與河南鄉紳,到鄉紳死的經過時,卻說得仔細。
“先夫身有暗疾,但妾身打聽到他爲人老實,祖上有些薄產,也算書香門第,也就沒有在意。不料剛一進門,他便牀也起不來,連拜堂也省去了,妾身只得換下紅裝,盡心侍候先夫調養,雖日夜煮藥療養,但最後還是……”
趙謙聽罷這段話,比較之前她敘述的事,都是某某幾年在做什麼,唯獨這事說得比較詳細。趙謙很快明白,溫琴軒之所以描述得清楚,重點是想強調一點:還沒有和先夫有過夫妻生活。
趙謙不禁又仔細看了一眼溫琴軒,眼角帶着淚,楚楚可憐的樣子,容貌確實是配得上豪門小姐的出身。這樣一個女人,自然是不願意守一輩子寡的,不是浪費青春麼?這些年來,她是迫於無奈,畢竟嫁過了人,夫家又是一方說的起話的人,加上封建倫理的力量,溫琴軒只能守節。
“二小姐旅途勞頓,就先在府上休息休息。”趙謙說了一句,然後叫丫鬟帶兩個人到內院廂房去了。
張岱和蘿蔔想着趙謙事情多,也要告辭,趙謙卻喊住道:“今晚就在愚兄家中,叫你們嫂子親自炒兩個菜,爲三弟接風洗塵。”
蘿蔔聽罷高興道:“哈哈,那敢情好,好些時候沒吃到大嫂做的菜了。”
張岱一向對蘿蔔沒有好言語,此時又道:“我看你想的不是菜,是酒吧?”
趙謙哈哈一笑,以不經意的口氣問道:“三弟在開封呆了兩個月,可見到黃河了?”
蘿蔔摸了摸腦袋想也沒想便答道:“沒見着,離黃河遠着呢。”
趙謙看着外面的雪花,說道:“聽說今年黃河都結冰了,卻不知是什麼樣子。黃白相間,一定很好看。”
蘿蔔道:“可不是,俺是沒見着,但聽那些南下覓食的百姓說,真是結冰了,連牛車都能走。”
趙謙聽罷心下一動,鄒維漣在信中說黃河結冰,可行大軍,果然是不假,因爲剛剛接到鄒維漣的信,趙謙還沒來得及叫人去黃河考證,正好蘿蔔從那邊回來,就順便問了一下情況。
鄒維漣拒絕繞道開封出擊滿清的理由便是黃河結冰,滿清一定會防備大明軍隊渡河,所以可能會有埋伏,而且開封府尚在清軍之手,明軍容易被斷了糧道。
趙謙心道,鄒維漣拒絕執行軍令,也極可能是前方戰事的需要。趙謙以此也想到,說不定是滿清故意佈下的陷阱,而揚州知府那件事,是他們的反間計。
什麼可能都有,但這件事仍然讓趙謙痛快不起來。
趙謙張岱蘿蔔三人就在趙府中吃晚飯喝酒,秦湘親自炒菜侍候,還真像個家庭主婦的樣子了。但實際上秦湘長期是不用做什麼家務的,趙府那麼多奴婢也不是白養的。
三人喝到興頭上,趙謙看着秦湘舉止得體,忙裡忙外的,深受張岱和蘿蔔二人的尊敬和愛戴,心裡頓時泛起一股暖意。
人生在世,有個好老婆,有好友數人也就夠了,爭那麼多東西又有何益呢?趙謙喝了口酒,搖搖頭想着。
如今溫體仁那個女兒溫琴軒又來了,趙謙心道只能納之,畢竟別人在自己最危難的時候幫了忙。
趙謙這時候真是妻妾成羣了,雖然他並沒有刻意去收羅美女,但人到了一定的地位,美女自然就送上門來。怪不得古人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三人喝得高興,相互勸酒。這時,饒心梅走了進來,說道:“東家,宮裡邊來人了,長平公主殿下宣東家即刻進宮。”
饒心梅走進來的時候,門外一股冷風灌了進來,讓趙謙不禁縮了縮脖子。大冷天,人都不想出門。
趙謙看了一眼門外的天色,說道:“天都黑了,宮門也關了,說了找我什麼事了麼?”
饒心梅搖搖頭道:“沒有說。”
趙謙想了想,起身對張岱和蘿蔔拱手道:“宮裡邊傳召,我不得不去,只好先行告辭。”
張岱蘿蔔也站了起來,這趙府內院,盡是女人,趙謙不在,他們多有不便,“下回咱們兄弟三人再喝個痛快,這會兒也不早了,咱們就回家去了。”
三人相互告辭,趙謙換了衣服,便走出內院,孟凡已在門口等候,拱手道:“大人,車已叫人準備好了。”
一行人在騎兵的護送下到達紫禁城,因有朱徽娖的傳召太監,便叫開了宮門,趙謙照樣佩戴着朱由檢以前給他的尚方寶劍,正要進皇宮,孟凡提醒道:“大人一個人去麼?”
趙謙當即心下一驚,心道這個當口,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那一下的心驚過去之後,趙謙很快坦然道:“無妨。”
趙氏一黨樹大根深,張岱還控制着最精銳的海軍和西虎營,時明軍主力在河南,南京這一片,海軍和西虎營是有絕對的優勢戰力,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趙謙進了紫禁城,見到了朱徽娖,朝禮罷,趙謙便問道:“不知殿下此時急召,有何要事?”
朱徽娖看着趙謙冷冷道:“剛聽說你的結拜兄弟從河南將前朝罪臣溫體仁的二小姐溫琴軒帶回來了,這會兒就住在府上吧?”
趙謙舒了一口氣,心道她就爲了這麼一件事,就在這麼冷的晚上叫老子過來,不是瞎折騰人麼?他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看了一眼朱徽娖的臉,她的小鼻子一張一合的,冰冷的臉上隱隱透出怒氣。
趙謙心道,她難道是吃醋了?朱徽娖如果真爲了這種事吃他的醋,那麼她便對趙謙的感情便是真心的。趙謙又想起上次朱徽娖在永寧寺拜佛時寫的心願,以及其他種種事情,感覺朱徽娖是陷入愛河的表現。
朱徽娖如果真的愛上趙謙了,那麼自然就不會要聯合外廷的大臣想整倒趙謙。鄒維漣也好,還是孫傳庭也好,沒有內廷的人支持,他們瞎忙活有什麼用?
所以趙謙這時候想到,鄒維漣應該沒有異心。但隨即趙謙又想到:難道朱徽娖這樣做是暗自佈局,目的就是穩住自己?
趙謙看着朱徽娖的眼睛,雖然她的表情冷冷的,但是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好像又很純淨的樣子。趙謙實在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會有那麼深的心機。
當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趙謙明白,在皇家長大的人,是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揣度的。
朱徽娖見趙謙盯着自己看,神色有些慌亂道:“你看夠了沒有?”
趙謙忙躬身道歉,說道:“請殿下恕罪,剛剛微臣一時走神,想到別處去了。”
朱徽娖有些生氣,心道這傢伙這麼久不來看我,來了還心不在焉想別的事,朱徽娖神色更冷,“你想到哪裡去了?”
趙謙不緊不慢道:“突然想起殿下上次去永寧寺許願,銀子殿下已經給了佛主,這會兒也該如願了吧,不知佛主會不會顯靈。”
那次朱徽娖許的願望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如能與君相伴,願捐獻白銀一萬兩,爲我佛塑金身。
趙謙此時說起朱徽娖這件讓她臉紅的事,不是想調戲公主,而是再次試探,看看朱徽娖的反應。他認爲,一個人要戴着面具裝成另外的形象,總會在不經意間露出本性,只要隨時留心,總會猜到她的真實想法。
趙謙說完,便留意觀察朱徽娖的表情。只見她臉上一下便泛出了紅暈,下意識便低下頭去,並沒有惱怒或者受辱的神情。趙謙心道:一個人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裝作開心地笑,也可以哭得很傷心,但是臉紅,就算是專業的演員,也好像不是那麼容易控制的。
朱徽娖地下頭去,一邊拿眼睛偷偷看着趙謙,心裡撲通直跳。少頃,她意識到自己失態,臉上恢復了冷淡,擡起頭來,說道:“你打算娶了溫琴軒麼?”
趙謙解釋道:“溫家二小姐在京師時對我的情意,今不忍相負。”
朱徽娖臉色有些難看,酸溜溜地說道:“以她的出身,要是做個小妾,恐怕也是負了人家吧?”
朱徽娖心道趙謙早有結髮妻子,前不久又娶了田鍾靈爲妻,如果再娶溫琴軒,就是三個妻子了,那自己還能做四妻不成?
趙謙沉默了片刻,就是這短短的一瞬間般的時間,可是折磨了朱徽娖急切的心靈。所謂關心則亂。趙謙是故意這般的,同時又一副不經意的神情觀察朱徽娖。
終於他說道:“溫琴軒雖出身豪門,但溫體仁獲罪而死,按律其女應該賣爲奴婢,溫琴軒逃出改名換姓才以倖免。事情過去了許多年,又是前朝舊事,也就沒人追究了。但身份已變,納爲小妾,並無不妥。”
朱徽娖竊喜,又貪心地問道:“你爲什麼非要納她做妾?”
趙謙看着朱徽娖道:“我只聽過三妻,爲聞四妻者也。今我已有三妻,怎麼還能娶她爲妻呢?”
“你不是隻有二妻麼?”朱徽娖繼續追問道。
趙謙作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道:“殿下上次不是答應過趙謙,待守孝期滿,便下嫁於謙麼?”
朱徽娖臉上發燙,雖然這樣的話早已逾制,但是她卻十分愛聽。越是噁心的話,女人越是愛聽,這大概也是惡趣味吧。
朱徽娖低聲道:“原來你還記得。”
趙謙道:“對我來說,殿下的情意如刻骨銘心,至死不敢忘,就怕殿下不記得了。”
什麼刻骨銘心,可能對朱徽娖日夜思念的痛來說,還說的過去,對於趙謙,完全是扯淡,他剛剛還在懷疑朱徽娖是不是想聯合外廷整倒自己。
朱徽娖急忙道:“每個時辰,每柱香的時間,我都記得,我都在想念,只要能與君相伴,我死也願意……”
趙謙趁機將手指按住朱徽娖柔軟的小嘴,柔聲道:“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快別說死活之類的話。”
他的表情很深情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鄒維漣不可能造反,他的意見應該聽取,應當馬上授權鄒維漣重新安排戰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