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家,我想孃親……”羅琦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眼淚,袖子上不知道在哪裡沾了灰塵,抹上溼漉漉的臉龐,頓時把她的臉弄成一張大花臉。
中軍行轅在城東北的一座闊氣院子裡,趙謙和他身邊的侍從幕僚等就住在這裡。他聽了羅琦的哭訴,想安慰一下她,卻不知道說什麼,沒有那心情。他看着木質窗戶失神地說道:“瞧這雕花,多精緻。”
羅琦見罷趙謙的模樣,絕望得連哭也不想哭了,哭給誰看呢?
趙謙看了她一眼,說道:“在家裡,每天就繡繡花彈彈琴,做些瑣事,你是不是覺得苦悶,覺得空虛?”
羅琦又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想回家。”
家裡當然比這裡好多了。螺州城被困近兩月,消耗完了所有的食物,包括戰馬。遍地的屍體,有戰死的士兵,有騷亂中被殺死的平民,最多的還是餓死的百姓,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腐爛的臭氣,只要不說話,你的耳邊就像時刻都在響着痛苦的呻吟,就像有什麼鬼魂飄蕩在空中一般。
這時羅琦見趙謙的幕僚韓佐信進來找他說話,他們兩個在那裡低聲商量着什麼,羅琦只得呆呆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成日都像籠罩着一層薄霧似的。
她渾身無力,上午趙謙等人烤了什麼肉吃,羅琦也是餓得不行了,以爲又是馬肉什麼的,後來才知道居然是人肉!她差點沒把腸子都吐出來。
她突然好想家裡的孃親,孃親總是有很多“不要做XX”在耳邊嘮叨,總是管着自己不準做這樣不準做那樣,總是說女兒家要怎麼怎麼樣,羅琦覺得最煩人的就是娘。不過娘也挺不容易的,她是多麼疼自己啊,要是哪天她知道自己死了,她會怎麼樣呢?羅琦一想到這裡就恨不得大哭一場。
賊軍的付出了幾倍的傷亡,仍然沒有攻進這座死亡之城,進攻的頻率越來越稀疏,但是這座城池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死亡隨時都在威脅着每一個人,大家反而不怎麼怕死了,羅琦要不是想着自己的娘,大概也能故作瀟灑地說願意誓死追隨恩師。她現在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家裡那望穿秋水的家人,她突然有些後悔。
“大人,我們派出去的信使不慎在河中被賊軍抓獲,無法將這裡的危局向總督陳述了……”韓佐信一臉沮喪地說。
“唉,天亡我等!”趙謙仰天長嘆,“賊軍既然知曉我們通過河中傳達消息,一定會加強警戒,以後再想送信出去,就難上加難了。”
韓佐信道:“更糟糕的是,田見秀截獲書信,知道大人與援軍將領有隙,更加有恃無恐,一定會將我們圍死在這裡。”
“現在我們還有什麼辦法?”趙謙用僅存的一絲希望問韓佐信。
韓佐信面不改色地說:“只能和賊軍決一死戰,玉碎報國,或者……”
“投降?”
韓佐信急忙拱手立於趙謙面前,沒有吭聲。
“容我再想想。”趙謙揮了揮手,韓佐信知趣地退了出去。
窗外幾株桃樹本來已經含苞待放,過些時日就可以滿樹芳菲,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了光禿禿的了,上面所有能果腹的部件都被人拔了去下鍋,剩下的模樣比一個被剝了皮沒死的人還難看。
趙謙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難道自己真的要這麼死了?
忽報長安援軍大破富平城,已經逼進螺州,在河的南面與田軍隔河相望,城中死氣沉沉的氣氛忽地增添了不少生氣。
援救螺州的大明官軍離得如此近,站在城頭上,甚至可以看見錦旗烈烈,趙謙那叫一個望穿秋水啊,明明知道馮佐琳不是真心要救自己,不然他們也不會隔河相望,應該從下游渡河,突然襲擊田賊軍,但是趙謙還是忍不住頻頻關注馮軍之動向。
馮佐琳每天時不時派小股人馬作試探性進攻,還沒過河就退了回去,然後是炮擊,“轟轟”的聲音不時傳進城中,好像正和田賊軍激戰一般,其實就是雷聲大雨聲小。
“指揮使大人,兄弟全指望您了,您就發發善心救救兄弟,拉兄弟一把!大人的大恩大德,趙謙沒齒難忘……”趙謙親筆寫了一封不倫不類的書信,令人用重弩射進馮軍方向。
螺州城中餓俘遍地,哀鴻遍野,已經發展到吃死人的地步,最近兩天爆發了瘟疫,死人更多,兵員銳減,城下已經有一整天沒有進攻了。趙謙和韓佐信等人心裡再次籠罩上陰影,他們知道,螺州城已經危在旦夕,田賊軍正在積蓄力量,準備發動最後的攻擊。
“啓稟大人,田賊軍後退數裡,派了使者要求開城門。”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帶進來。”
過了半晌,忽報使者帶到,趙謙喚人打水洗了臉,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坐到客廳正中的椅子上,叫人帶進來。韓佐信孟凡還有羅琦侍立左右。
一會兒,侍衛帶進來一個女人,軟甲布袍英姿颯爽,正是田鍾靈。
田鍾靈看着趙謙的眼睛,拱手道:“田將軍使者,田鍾靈,見過趙大人。”
此情此景,又見到田鍾靈,趙謙沒有說什麼,只喚人給了座位,泡了茶。倒是羅琦,指着田鍾靈道:“原來是你!”
田鍾靈笑了笑,對羅琦點點頭。
韓佐信在趙謙耳邊道:“卑職猜這個人是來勸降的。”
趙謙看了一眼田鍾靈道:“田將軍有何話要對本官說?”
“趙大人,螺州城現在已經勢若累卵,城破就在旦夕之間。螺州之南馮指揮使,正如趙大人在上報的書信中所言,只會觀望大人玉碎。趙大人現在還有路可走嗎?家父田將軍,仰慕大人之神勇,如趙大人願意棄暗投明,田將軍保證不傷大人與下屬衆人性命,趙大人以爲如何?”
趙謙默然無語。
韓佐信見他沒有馬上回絕來使,大概有投降的意思,韓佐信神色難看地輕聲嘆息了一聲,要他投身賊寇自然是心有不甘,但是現在還有選擇嗎?
田鍾靈見着韓佐信的神色,道:“家父常說,大明社稷已經積弊難返,民心盡喪,天道所趨……大人,識時務者方爲俊傑。”
趙謙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幾步,摸了摸窗戶,回頭說道:“瞧這雕花,簡直是藝術品。”
其他人都不知趙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沒有搭腔,倒是韓佐信領悟了趙謙的意思,對田鍾靈道:“叛軍上到頭領,下到軍士,匪徒刁民出身,不讀經書,道不同不相爲謀。”
田鍾靈面有怒色,冷冷道:“哼,你們眼中的賤民,不是照樣能將你們圍得走投無路?你們眼中的上人,不是照樣隔岸觀火見死不救?”
趙謙看了一眼韓佐信,心道此人還有些見識,簡直和自己非常有共同語言。韓佐信說的不錯,物以類聚,人以羣居,如果自己和周圍的人完全是兩種人,會覺得十分淒涼孤獨。
對於這一點,韓佐信是深有體會,當初混跡在下層軍士中,受盡白眼捉弄,猶自體會在心。
趙謙無語,沒有馬上回絕田鍾靈,她說的無疑非常現實,趙謙等人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田鍾靈見趙謙不語,便拱手說道:“趙大人可以仔細思量,不過最多隻有一天的時間。”
韓佐信在趙謙旁邊輕聲道:“此人是田賊之女,何不……”
田鍾靈耳朵很尖,聽到了韓佐信的話,只笑着望着他。趙謙看了田鍾靈一眼,說道:“你還真不怕我抓了你做擋箭牌?”
韓佐信見罷二人的神色,心道原來二人有舊,正巧有侍衛稟報抓到兩個亂殺百姓的軍士,韓佐信便藉口處理此事,起身告辭,臨走時還叫上了孟凡羅琦。
田鍾靈低聲道:“上次在長安你放走了我,一定有不少麻煩吧?”
趙謙不語,田鍾靈繼續道:“馮佐琳就是因爲密卷之事記恨在心的。”
“不錯。但那件事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當初我也只是想利用你報復仇人,順便立功。”
田鍾靈笑道:“你怎麼不又說洞子外面有狼?”
趙謙知道她在說去年和她一起在荒郊野外,掉進了一個廢礦洞,田鍾靈的腳被卡在了石頭裡,趙謙本來想自己跑掉的,結果出去碰到了兩匹餓狼,然後就回到了洞子,結果田鍾靈死活不相信外面有狼,硬說趙謙是性情中人。
“田姑娘,上次那個礦洞外面真的有狼,在長安我也不是真的要專門救你……”
田鍾靈打斷了他的話:“那你的東西,你說下次見面就來取,現在可願意來拿了?”田鍾靈說罷臉上變得緋紅。
趙謙餓得渾身發軟,而且精神憔悴,真還沒有多少那種情緒,只得左顧而言他:“明天就是清明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