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下山,下弦月東昇,天色仍然不暗,夏蟲已經熱鬧起來。白天土地已被烤得滾熱,太陽下山之後,氣溫仍然很高,比白天還難受的悶熱。
偶爾一陣涼風倒是給人很愜意的感覺。趙謙等人找了鄉人,尋得孫承宗的讀書草堂,見屋內亮着燈光,趙謙一時正想怎麼拜訪,貿然而去有些尷尬,正巧看到當空的下弦月,便吟詩一首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此時趙謙等人離草堂不遠,屋內的人聞得有人吟詩,顯然鄉間會吟詩的人不是很多,屋裡一個蒼老的聲音回念了一首道:“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少頃,房門便打開,一個身着布衣的老頭走到了門口。趙謙見他中等身材,年老不胖,體態蒼老,目光卻依然炬亮,算來孫承宗也六十五六歲的人了,此人極可能就是孫承宗,便開口問道:“前輩可是愷陽先生?”
老人看了一眼布衣的趙謙,又看了看旁邊的鐵甲侍衛,心知肚明,道:“卻不知還人記得老夫的名號。”
趙謙忙執禮道:“孫老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人等豈有不聞之理?晚輩趙謙,閒來座談兵事,聞孫老對此頗有造詣,便煩擾了孫老,祈望有所指教,請莫見怪。”
“虛名何足掛齒,不過老夫在此間倒也無事,小兄弟請屋裡坐。”
趙謙的嘴角掛了一絲淺淺的笑容,心道人老了還是很願意和人嘮嘮話的,人之常情嘛,就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也是人不是?
孟凡等武將候在門外,趙謙自與韓佐信入室,孫承宗想了想道:“你叫趙謙?哦,老夫倒想起來了,聽說就是你生擒了高迎祥?”
“戰事非趙謙一人能爲,只是巧合撞見他罷了。”
孫承宗哈哈笑了一聲:“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氣度,不易不易……”
“承蒙孫老美言,趙謙實不敢當。”
“來人,把老夫熬的那鍋綠豆湯端上來。”孫承宗請趙謙韓佐信坐了,說,“天氣炎熱,綠豆湯有清熱祛火之功效,味甜而爽口。”
趙謙喝罷自然讚不絕口,暗自打量了一下草堂,佈置的簡潔淡雅,案上放了不少書,文房四寶俱全,讀書人有個好處,老來可以培養的興趣倒是不少,不至於太過無聊,不打打麻將就要患老年癡呆。
孫承宗也對趙謙活捉孫傳庭一役頗感興趣,二人就在桌子上詳談了情況,談到佔據制高點使用火器一節時,孫承宗連贊趙謙。
趙謙道:“晚輩曾讀孫老所著《車營扣答合編》,收益非淺。”
孫承宗十分高興。這書是他在督師薊遼,經營遼西防務時,籌劃反攻遼東與其屬下討論軍事問題的記錄整理而成的。全書共一百零八個問答,由《車營總說》、《車營百八扣》、《車營百八答》和《車營百八說》等四部分組成,通過問、答、說、圖等對車營編組方法、營陣佈列、行軍作戰、後勤保障等問題,作了詳細的分析和解說。在作戰指導思想上,很重視發揮火器的作用與各兵種的協同動作。如說:“用車在用火”,“用火在疊陣”。所謂“用火”即是發揚火力;所謂疊陣即步、騎、炮重疊配置,彼此協同,長短相補。戰鬥隊形也要因地制宜,靈活機動地使用方、圓、曲、直、銳等各種隊形,向人們展示了火器和冷兵器並用時代,步、騎、炮等諸兵種協同作戰的雛形。
不過趙謙也是最近閒了才翻到的這本書,在西北領兵時根本沒看過。
又說到天下雨,火器無法發揮作用,孫承宗已經進入語境,面有急色道:“賊兵勢衆,火力不濟……”他指着紙上趙謙剛纔畫的地形圖,“此山不可守,應及早下山,可攻可守,方爲上策。”
待趙謙將全部過程說了出來,孫承宗長噓一口氣道:“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如果是老夫打此戰,還不一定能捉到高迎祥。不過利用敵間隙直衝中軍一招確實是狠招險招也。”
趙謙不好意思道:“孫老錯誇了,晚輩火候尚缺,完全靠了運氣。本來是想西北雨少,待賊寇到時,說不定雨就停了,哪料得戰場瞬息萬變,後來根本來不及了……”
孫承宗呵呵笑了:“你倒也不浮誇,是可造之才。”
趙謙聽罷急忙抓住機會道:“那孫老多多指點,晚輩定加努力。”
一番交談之後,把孫承宗的談性勾起來,孫承宗人老卻仍然對軍事充滿了激情,又講述了他自己的一些戰例,兩人談得甚爲投機,一直到深夜。
“晚輩曾聽說過孫老一件逸聞。說是孫老在遼東領兵時,天氣寒冷,屬下關心孫老身體,雲天氣寒冷多添衣服,孫老說老臣對朝廷的忠心暖着身體。後來人說此話如出自他人之口,定覺是沽名釣譽之徒,但出自孫老之口,卻人人爲之敬佩。”
孫承宗的老僕熬不住在旁邊睡着了,韓佐信躬身挑着燈芯,孫承宗精明的眼睛看在眼裡,心中很是滿意,今天來的這兩個人執禮甚恭,見識非淺,孫承宗很久沒有這麼盡興了。
“相談忘機,不覺倒這麼晚了。”孫承宗笑道,“如今你已爲三品兵部侍郎,早朝不能缺席,老夫也做過京官,還得連夜趕回去早朝吧?”
趙謙道:“晚輩這個兵部侍郎倒有虛領祿米之嫌,實在沒什麼事的……對了,孫老對朝廷和戰之策,執何意見?”
孫承宗怔了怔,摸了一下山羊鬍,說道:“我等將兵之臣,一切都聽皇上的旨意,皇上說打便打,說和便和……”
趙謙心道在官場上混過的人果然口風很緊,又道:“孫老曾任朝廷閣臣,朝廷定策大計,必然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孫老以爲如何纔是良策?”
孫承宗小聲道:“老夫已遠離廟堂,這種事也不便多談,但你我既爲忘年之交,老夫有一句話給你,和戰之事,皇上自有定奪。你好生體會這句話。”
趙謙道:“晚輩多謝孫老指點。”
趙謙等人拜別孫承宗,連夜趕回京師參加早朝。做京官也是一種工作,幹工作老是無故曠工顯然是不好的,所以不論有事沒事,趙謙每天早上都要去跑一趟。
其實不只是官員如此,就連一個像樣的皇帝,比如說朱由檢,有一次身有不適,便一天沒有來早朝,立即就有大臣上疏勸誡,朱由檢身爲皇帝也要急忙檢討。所以在中國,皇帝的君權不是想象中那麼強大,古代中國其實被另一種無形的力量統治着,這種力量稱爲傳統。
早朝去的是太和門,明朝規定,文武官員每天拂曉,到奉天門早朝,皇帝也親自來受朝拜和處理政事,叫“御門聽政”。景泰年間,還規定有午朝,在奉天門東廡的左順門(今協和門)舉行。門南即內閣辦事的公處,左順門對面的右順門,明代也是百官奏事之所。
早朝時,朱由檢將薊遼總督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袁崇煥的奏書拿了出來。這封奏書是回覆皇帝責問的回覆。
事情是這樣的,三月,袁崇煥上奏要開馬市後售糧於蒙古。朱由檢認爲這是以糧資寇,於是發詔書斥責曰:“據報西夷市買貨物,明是接應東夷,藉寇資盜,豈容聽許?”
現在袁崇煥又上疏抗辯曰:“許其關外高堡通市度命,但只許布米易換柴薪,如違禁之物,俱肅法嚴禁,業責無與奴通。各夷共謂:室如懸磬,不市賣一二布匹於東,何由藉其利而餬口?寧願以妻子爲質,斷不敢誘奴入犯薊遼。哀求備至,各置妻子與高臺堡外,歷歷也。”
朱由檢不動聲色,問下臣如何答覆。衆人先是默然,周延儒站了出來痛斥這是以糧資敵。他顯然早已選擇了陣營,明明白白的主戰派。
主戰自然冠冕堂皇,想我大明帝國,地大物博,幅員遼闊,怎麼能和蠻夷何談?豈不是辱了節?這面子可是丟不起,周延儒一表態,主戰派的人紛紛斥責袁崇煥。
大臣裡面有些骨子裡認爲和纔是良策,但是這種滅自家威風的事不好搬到大殿前面來說,也都默然。
趙謙還沒有時間去考慮戰好還是和好,也是明哲保身一類,默不出聲,心裡卻是看明白了,袁崇煥雖然在與東虜對敵,骨子裡卻是議和派。
大臣裡還是有一些人和袁崇煥關係非淺,朱由檢見到很多人沒有表態,深知此案關係朝廷和戰之策的決定,雖然主戰派慷慨陳詞說得好聽,朱由檢也不敢輕作決定,讓太監說了一句“有事再奏,無事退朝”便散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