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鷺洲外港的島礁鏈,海域豁然開朗,天海茫茫,夜幕低垂處,一輪新月斜斜倚在海面,月光映照在水波之上,粼粼漾開滿目銀輝。
英籍貨輪“天鵝座”的駕駛艙裡,花發斑駁的老船長手中握着玻璃酒杯,望着舷窗外的夜色嘬了口杯中美酒,嘆道:
“A beautiful moon , right?”
“Yes. So beautiful,So bright. ”船長對面的男子凝視着杯中酒,絮語着,“I think of you, when the moon's glimmer is reflected in the springs.”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老船長笑起來,“So romantic you are. Leo,Are you missing someone?”
男子笑着沉默不語,許久才昂首喝了一大口酒,道:“Yes,A beautiful girl,her bright eyes like the sea under the moonlight.”
“Your lover?”
“Yes.”男子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Once.”
他補充的那個單詞說的很輕,輕的幾乎聽不見。
叩門聲響起,兩人暫停了對話,轉頭看向門外進來的軍官。
“二位先生好興致。” 劉瑾將披風脫下交給隨從,“介意我加入你們嗎?”
“Of course. If you have some good news .”船長起身爲劉瑾到了半杯酒,後半句話似是喃喃自語。
“少帥,我無意冒犯,但你能不能明確的給我個靠岸時間?”男子將酒杯送到劉瑾手中,言語間有些急切。
“天鵝座”上的貨物已屆交貨期,再耽擱下去,恆光遠東集團將要面臨高額的滯期賠償。
劉瑾該是知道男子爲何着急,可他似乎故意要與他作對,呷了口酒,慢條斯理道: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通知你們,天鵝座可以入港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先來說說船上部分未申報的貨物,李先生你若能坦誠這件事,一切都好處理。”
“我同你說過,那些箱子裡的東西不過是尋常西藥,沒提前申報是我疏忽了,罰款,或是要補什麼證明文件,靠岸後悉聽尊便。”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幾箱貨真是尋常藥品,又有清晰的採購明細,你一開始又爲何遮遮掩掩,閃爍其詞?”
“這問題你問我?”男子冷笑一聲,“不顧病人死活,大肆囤積藥品,一夜間洛陽紙貴一藥難求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正是你們嗎?”
“李先生,請注意你的言辭。軍需採辦儲備藥品以備不時之需是例行公事,請不要誇大其詞,危言聳聽。”
“我誇大其詞?你知不知道現在購置藥品有多難?到處都是動亂,戰爭,惡疾,我若不是出發的早,只怕這些藥都帶不回來!”
“所以這是你不申報的理由嗎?”劉瑾看向他,任憑他義憤填膺的激動到顫抖,語氣依舊不緊不慢,“這麼說,你也應該知道這一季的採購還不夠數,也知道損失申報了,我定會提前向你收購吧?”
“知道。”男子冷笑一聲,“可莫說壓價收購,便是天價求購,我都不賣一克!”
“我若是要沒收呢?”
“你敢?!”
“我爲什麼不敢?”劉瑾不怒反笑,悠哉的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些得意,“沒申報便是走私,走私的貨物向來是沒收論處。”
“你若是敢動這箱子裡的一克藥品,別怪我不念及同胞情分,要求外事豁免,彼此都難堪!”
男子似是忍無可忍,言語激動的從內袋裡拿出一隻水晶盒子來,藍色絲絨上盛着枚銀紙琺琅的勳章,湛藍色圓環,白色馬耳他十字,似曾相識的款式,此刻看在劉瑾眼中卻極其刺眼,毫不避諱的冷冷諷刺道:
“呵,了不得,又送來位勳爵。”
他說“又”,另一位自然指的林晚婧,一模一樣的勳章,林晚婧也有一枚。男子該是明白他的話外之音,只是他不提林晚婧還好,此刻說到,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少帥您認得這勳章就好,晚婧若是因爲這批藥延誤了治療,我與大英帝國均不會善罷甘休!”
劉瑾聞言,神色一凜:“你說什麼?”
“我說,此刻,你的未婚妻命懸一線,等着這些藥救命!若是因爲你濫用私權耽誤了她的治療,我定要你償命!”
銀輝在眼前劃過,下一秒,幽黑的槍口已經指在了男子的眉心。男子卻不懼他,牙槽咬的咯吱作響:
“開槍啊?若殺了我,你可以把藥送去醫院救她,我無所謂一死,否則我賭你會後悔一輩子!”
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架勢,船長終於不再看戲,放下酒杯,起身從駕駛臺的鎮紙下抽出一沓電報遞給劉瑾:
“Calm down,please,read them first.”
劉瑾將槍收起,目光飛快的在紙上掃過:
最早的一封電報發自是半月前,林晚婧疑似感染流感入院,因爲病徵特別,主治醫師特地發報給歸航途中的天鵝座,遠程與李凌瑞會診,畢竟他掌握着來自英國的第一手臨牀資料,發報的醫院正是之前林晚婧指名去的那一家——聖米迦勒普濟醫院。
“隔離治療,重症監護,一藥難求,半個月下了三次病危通告,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男子將隨身的筆記本拿出來,把病情記錄和病理分析一條條指給他看,雙手因爲激動而顫抖着,語氣嚴厲的近乎是在質問。
最後一紙電報就在昨天,通告他林晚婧的病情再度惡化,高燒不退,反應遲緩,這大概是她最後的機會。而後便再無下文,可也正是因此,沒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也就是在昨天,近海巡防編隊領艦收到天鵝座數十次靠岸申請急電,但無一例外的都被他親自否拒絕——“暫未得到貨品確認”只是一個合理的藉口,劉瑾從心中不希望李凌瑞回來,特別是在看見他右手中指上那枚雕花的琉璃戒指之後,那戒指,圖案花色與那日林晚婧在港口巷子裡撞碎的琉璃鐲子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折磨,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等到藥送達,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得了她,可是但凡你願意片刻放下那愚蠢的自尊,她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怎麼不早說?!”
“她不讓你知道!”男子嘆了口氣,將一張單獨的信報遞到他跟前:“她知道你在囤積藥品,也知道只要你一句話,什麼藥都不是問題,可是她不想你難做!”
見劉瑾沉默不語,男子又道:
“我知道你根本是在與我較勁,我也知道給你怎樣的承諾,你都未必會信。可我拜託你,讓我回去救她,之後你要怎樣與我玩,我奉陪到底!”
聞言,劉瑾猛然將紙緊緊攥起,向跟着他的副官下令:“傳令下去,立即清出航線,優先安排英籍貨輪天鵝座入港。”
輪機轟響幾聲之後終於持續運作起來,汽笛聲迴盪在原本寂靜的海面,一道明光劃破夜色,不遠處的領艦也亮起航燈,向天鵝座發出引航指示。
“少帥,回去嗎?”隨從問。
“不用,我隨船入港。”劉瑾答。
林晚婧病危,他生怕自己一個轉身就會錯過任何一條消息。
天明時分,“天鵝座”在港外滯留一週之後終於抵達港口,靠岸突然,恆光遠東集團甚至來不及安排卸貨的工人前來接應。李凌瑞獨自拎着行李箱下船,交代了侍從把其他行禮送回家後,急急上車離去。劉瑾在港口目送着李凌瑞的車離開,轉眼便見陸家的轎車朝他駛來,在他跟前停穩,陸滄瀚便開了車門示意他上車。
“怎麼提前回來了?聽說了?”
一坐進車裡,劉瑾便聽見了陸滄瀚問他。
“嗯。”他答,心不在焉。
“半個月收到消息,我還以爲是開玩笑呢,竟然是真的。”
“你收到消息卻不告訴我?!”
“我怎麼告訴你?這麼大的醜聞讓通訊官電報你,只怕你還沒看到電報,整個鷺洲城都知道了!”
“醜聞?”劉瑾一愣,“什麼醜聞?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嗎?”
車內安靜了片刻。
“晚婧生病了。”
“裴玥懷孕了。”
異口同聲,接着又是長長的寂靜。
裴玥是去年秋末劉瑾偶然認識的歌女。
其實說是歌女算委屈她了,她的父親本是劉道麟麾下猛將,母親則是鷺洲第一大夜總會的頭牌姑娘,只可惜她的父親在承認這對母女之前暴斃身亡,她這個“將軍女兒”的名號也就成了永遠的故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陸滄瀚,可是他問的卻是一個極其沒有營養的問題:
“現在怎麼辦?”
“裴玥那裡不管她,先去醫院。”劉瑾道。
司機得令,發動轎車離開港口。
“我建議你還是先去看看裴玥比較好,你再不去,她都要鬧到你辦公室了。等滿城風雨的時候你再想哄住她就遲了。”
“找到她,藏起來,總之這事兒絕對不能讓晚婧知道。”劉瑾靜默了片刻,又問,“你說孩子真是我的麼?就那麼一次,我運氣就這麼好?”
“難說。”陸滄瀚答,話鋒一轉,“你打算藏她一輩子麼?”
“先這麼辦吧。”
陸滄瀚算是聽出來了,此刻劉瑾根本沒有心思考慮這事兒。
“你有沒想過,裴玥現在可能就在醫院等着你?”陸滄瀚又問。
“……停車。”
司機一腳剎車,黑色轎車猛的停住了。
“她知道晚婧住院了?”劉瑾蹙眉看向陸滄瀚,然後又問了一個很有難度的問題:“我怎麼覺得晚婧生病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而陸滄瀚選擇性的對後面這個問題避而不答:“那小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燈。這樣吧,你先回家,反正你是提前回來的,我對外就說你還在海上沒回來。裴玥那邊我去找,找到了按你說的先藏着,晚婧那邊我也幫你去看看,一有情況就告訴你。行吧?”
劉瑾沉默,他想說不行,但轉念一想,若真如陸滄瀚所料,裴玥此刻正在醫院裡守株待兔的等着他,若是在病房外鬧起來,只怕對林晚婧更沒有好處。
見劉瑾猶豫不覺,陸滄瀚索性替他做了決定,拍拍司機的肩膀:
“掉頭,去御鯤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