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說要搬家的時候,付詩恩還有些舉棋不定的,但當林晚婧像她保證一定會在她身邊陪着她,而且她和劉瑾都會在的時候,付詩恩像個孩子似的興奮起來,她立刻吵着要瓔珞幫她收拾行李,恨不得馬上就住進林晚婧所說的能看到紫藤花的新房子裡去。
兩個月前拜託付詩恩繡的作品已經完成,一米見方的紫色錦緞上,原本織有的流雲紋路又用極細的銀絲線繡了一層,整塊錦緞立即立體起來。
“我繡的太慢了,每天只能繡一會兒,而且,線也不夠好,太舊了……”
將這幅繡作拿給林晚婧的時候,付詩恩低着頭,言語間帶着愧疚。就是這幅付詩恩覺得不夠好的繡品,林晚婧已驚爲天作,若是像付詩恩所說,換了更好的絲線,不知道成品該怎樣歎爲觀止。
“楠楠,你給我的布也太小了,我想繡好了給你做件旗袍都不夠,現在只能做肚兜了。”
林晚婧笑起來:“沒事啊,將來可以給寶寶做衣服嘛。”
付詩恩一聽,連連搖頭:“不行不行,若是給你的寶寶,那得繡金絲線的,金色和紫色可是帝王色,只有這兩個顏色才配你們的寶寶。你還有布嗎?我再給你繡一個!”
付詩恩認真的神色觸動了林晚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不由得將付詩恩的手握住:
“帝王色什麼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你繡的。”
回家的路上,林晚婧握着手中那方紫色錦緞仍覺得餘溫尚存,她有種感覺,決定嫁給劉瑾是她做的最明智的決定,現在她有一個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家。
車窗外的天空壓着厚厚的烏雲,鷺洲的夏天就是這樣,風雨總是來的無法預料,這雲從過了晌午便開始堆積,那個時候付詩恩就趕她回家,說這是雷雨的天色,現在看來,付詩恩的預言倒是真準,厚厚的雲層中開始有電光遊動,彷彿傳說中海里的龍。
林晚婧正在心裡暗自感嘆着,忽然聽見司機一聲嘆息:
“誒,誰家的大肚婆,都要下雨了還在路上走,也不知道找地方避避。”
她聞言醒過神來,忙回頭往剛過的地方看,確有個女人挺着肚子,扶着腰,艱難的在雨裡行進。
車行至此,離帥府已經非常近了,在這個範圍內鮮有平常人家,再看女人的衣着,卻也不像能在這附近住的人。
“停車。”
“是。”司機緩緩將車停穩,“但是少奶奶,您要帶這個女人回去嗎?”
“像你說的,快下雨了。等這場雨過去再送她回家也不遲。”
姨太太們聽說林晚婧帶了個陌生女人回來,放下手中的牌局齊聚在客廳裡,彷彿要圍觀一隻新奇動物。
帥府大宅的客廳裡,孕婦在凳子上坐着,雖然手中不停的用毛巾擦着衣服,雨水還是在她腳便蘊開了一圈水印。
四姨太的哈巴狗剛上前嗅了嗅,便被主人急切召喚回來:
“嘟嘟,嘟嘟,回來,髒!”
小狗聽見呼喚,趕緊跑回主人身邊,隨後便被主人一把撈進了懷裡。
四姨太嫌棄的打量着那女人,開腔道:
“晚婧吶,我說你心地善良是好,但是下次別隨便把路邊的陌生人撿回來,都不知道來路的。”
二姨太聞言,眉頭微蹙,手中的佛珠卻片刻沒停下,出言調和:
“四妹別這麼說,晚婧菩薩心腸,更何況她一個孕婦,能是什麼壞人。雨停了送她回去便是。”
客廳裡你一眼我一語的,好不熱鬧,林晚婧插不上話,又見女人身上還溼着,喚傭人給她換了塊毛巾。
嘰嘰喳喳了好一陣,一直沉默着的大太太終於開口:
“二妹說的是,晚婧剛過我們家門,多做善事也是爲我們家積德了。”
這邊安撫了忐忑不安的林晚婧,轉頭又朝着先前在門廊邊應侍的訓斥道,
“你們這些人怎麼當差的!下這麼大雨也不知道護着少奶奶,要是淋病了你們誰負責!”
“就是,要是淋出個好歹來,看少帥回來不爲你們是問!”
四姨太跟着迎合,林晚婧在劉道麟與劉瑾面前得寵是有目共睹的,她生怕這時候不爭先護着,劉道麟知道後得數落她不愛護小輩。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晚婧似乎看見在提到“少帥”的時候,女人的手明顯顫抖了,她便以爲女人是冷了,遞了杯熱水給她。
那女人小聲道了謝,細如蚊哼。
氣氛一時沉默,四姨太向來話多,一大家子人在這兒坐着,不說點什麼總覺得嘴上不爽快:
“幾個月了?”
“七個月。”
“呦,那快臨盆了啊。你到底是誰家媳婦兒啊,這天氣還敢讓你到處走。”
說這話的時候,四姨太的語氣裡似乎還帶着些嘲諷,諷刺着女人遇人不淑,嫁了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夫家。
大太太自是聽出來了,斜眼瞪了四姨太一眼,示意她少說兩句。
一直沒說話的五姨太終於找到機會插話了,她是劉道麟最小的一位姨太太,進門晚,一直沒有機會要孩子。
“看你這肚子,該是兒子啊。”
“應該……是吧……”女人話中似是帶着笑意。
“那恭喜你啊。”五姨太又道,她很是羨慕能當媽媽的女人。
驚雷炸響,屋裡的燈明滅一瞬,像是風中燭火,四姨太嚇得驚叫起來。
“嘴碎的,說什麼沒緣由的話,嚇死我了!”
四姨太這話顯然是對五姨太說的,五姨太識趣的閉了嘴。
沒有緣由的,林晚婧腦海中忽然閃現出那日在病牀上聽見的話:
“我肚子裡的是少帥的骨肉!”
這樣想着,她渾身一個顫慄。
雨中又傳來了車聲,應門的侍從不敢怠慢,拿了傘跑去門邊伺候。
片刻之後,門廊中出現了劉瑾和劉銘的身影,兩人彼此交談着往廳堂走來,許是沒想到客廳裡做了主僕零總近二十人,劉瑾顯然有些驚訝,調侃道:
“姨娘們好興致,這天色聚在這兒聊天。”
“你們倆兄弟怎麼會湊一塊兒回來的?”四姨太問道。
她本還想問自家兒子,但轉念一想,既然沒一起回來,八成是找樂子去了,這麼多人也就不往自己臉上抹黑了。
“我去找大哥拿文件,正巧他的事做完了,就一道回來。”
“大姐您看哈,這有了家事的就是不一樣,事情做完沒做完的到了鐘點就回家。”
四姨太說這話的時候,劉瑾已經走到了林晚婧的身邊,也不理會姨娘們的調侃,徑自將林晚婧摟過自己身邊:
“淋到雨了?”
林晚婧卻不答話,只是擡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柔軟的手心冰涼,似還凝着細密的汗。
見她不看他,他不禁疑惑,循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俊秀的眉峰陡然簇起。
那女人似是感應到他的目光,擡眼與他四目相對,卻又立刻像見了貓的鼠一般垂下眸子,低聲道:
“少帥,我……”
“你來做什麼?”
話剛問出,他便覺得林晚婧的手明顯一頓,便聽女人又道:
“少帥,難道您不管我了嗎?”
氣氛一時凝滯,他下意識低頭看她,對上了她疑惑又無辜的眼神。
這眼神,看得他心痛。
“晚婧,你先回去。”劉瑾輕撫她的臉龐,柔聲安慰她,“別胡思亂想,我等等就來。”
她便也不執着聽他的答案,順從的站起身,眸光垂下,低低從他胸前掠過,再沒有片刻停駐。
窗外的雨正大,趁着她孑然離開的背影,倏而淒涼。
見侍從拿了傘從身前經過,劉銘恍然醒過神,拿過侍從手裡的傘,道了聲:“我送你。”
不由分說的跟着林晚婧往屋外去。
客廳裡,看多了這種事的姨太太們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誰都不再出聲,沉默中便聽見樓上有腳步聲往下來。
驚恐在女人們嬌豔嫵媚的面盤上呈現,衆人紛紛起身相迎,目光注視着劉道霖轉過樓梯闊步走來,看都沒看那女人一眼,徑直到了劉瑾跟前。
“大帥,您怎麼下來了……”
大太太的話音未落,耳光聲響徹宅邸,林晚婧聞聲頓了頓,卻沒做停留,隻身往別院去。
雖然早就猜到了這樣一樁事,可是當這個人真的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這種感覺卻跟之前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像是生氣,但那怒火卻孱弱的傷不了人,只是染在心底裡,反覆炙烤着自己。
像是難過,卻又牙關打顫咬的咯吱作響,眼眶溼潤灼熱又掉不下淚來。
晚餐十分,窗外的雨又大了,早上出門前還是三個人的餐桌,此刻卻只剩了她獨自一人,她用筷子撩撥了幾粒飯粒送進口中,索然無味。
見她沒胃口吃飯,阿玲忙爲她盛了碗湯送到她面前:
“小姐,沒胃口的話多喝點湯吧,您最喜歡的鮑魚燉排骨,清甜着呢。”
林晚婧意思性的喝了兩口,還是將勺子放下了:
“這些菜你們吃吧,我乏了,先回房休息。”
進門一月餘,女傭們從沒見過林晚婧這個樣子,面面相視不知如何是好。別說新配來照顧她的女傭們,便是在她身邊伺候了小半年的阿玲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小姐,多少吃一些吧?要不我讓後廚給你切些水果?”
“不用。”
“那給您熱杯牛奶吧。”
“阿玲,不用了,我真的吃不下。一會兒少帥回來,就說我先睡了。”
目送林晚婧上樓,再看看面前的滿桌未動的飯菜,心中有幾分擔憂。
這樣的境況下她哪裡睡得着呢?心裡像被誰挖走了一塊似的,空空的沒有着落。
林晚婧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明明是自己好心,卻撿了個麻煩,想來就覺得可笑。
窗外的雨從來沒小過,嘩嘩的雨聲竟讓她覺得老天也在哭泣。
臨近午夜,別院的門開了,吱呀的響聲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客廳燈早已關了,餐廳的燈卻還亮着,劉瑾心中詫異,進了餐廳,卻見滿桌涼透的飯菜依然擺着,阿玲則趴在餐桌上睡的正熟。
“怎麼在這裡睡?”
阿玲聞言驚醒,看清來人,站起身揉着眼睛回答:
“小姐晚飯一口都沒吃,我擔心她會餓,所以坐在這裡等,不小心就睡着了……”
劉瑾在心底裡嘆息一聲:
“你回去睡吧,這裡明天再收。”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進了客廳的陰暗當中,給自己到了半杯紅酒,而後頹廢的將自己丟到沙發上。
臉上被劉道麟扇耳光的地方還火辣辣的疼,作爲父親,他下手還真是夠狠。
可是這巴掌他受的毫無怨言,這件事本就是他錯了,錯的難以彌補。
“你知道這件事嗎?”
幾個小時前,在大宅的書房裡,劉道麟厲聲質問他,暴怒的像只被惹毛的雄獅。
“我知道。”
“什麼時候?!娶晚婧之前?!”
“是。”
聽了這個答案,劉道麟擡手便又要打,劉瑾定定坐在椅子上,既不反抗也不迴避,見他如此,厚實的巴掌拍在了書桌上,震得茶杯筆墨齊齊顛簸。
“晚婧知道嗎?”
“不知道,我沒告訴她。”
“你……”年過半百的男人氣得咬牙,重話到了嘴邊卻因爲太多而不知道說哪句,最後匯聚成狠狠的兩個字:
“丟人!”
“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行了,我會找人解決這件事,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回去跟晚婧認錯便是。”
“父帥,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你能做什麼?!那是你的孩子,但是晚婧呢?你有沒有考慮過她?你纔剛結婚,這件事若傳揚出去,你讓她怎麼面對世人!”
劉瑾再次沉默了,他若是知道答案,當時便不會選擇隱瞞。
“難不成你還想娶她?”劉道麟壓低了聲音問道。
“我沒想過,從來沒想過。”
“最好沒有。她是個歌女!我絕不會讓這樣的女人進我劉家的門,即便是妾也不行!你去跟她說清楚,如果是這樣她還想呆在這裡的話,那就讓她留下來。等孩子生下來,就給我搬到柴房裡去,你若真要這個孩子,晚婧能接受,孩子便算是晚婧的,若她不接受,就說是撿的。讓她自己掂量清除自己的分量,別覬覦少奶奶的位置!”
這個辦法雖然對裴玥不公平,甚至有些殘忍,但這確是權宜之計,現在只要想着怎麼安撫林晚婧便是。
劉瑾將杯中酒飲盡,起身往樓上去。
軍靴踩在實木的地面上,腳步聲在午夜寂靜的走廊中越發響亮,林晚婧聽着劉瑾的腳步聲在門外立了片刻,之後纔開門進屋。
換洗之後,他躺上牀,猶豫許久才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身,小心翼翼的帶着試探。
見她沒有拒絕,他才又將頭抵在了她的後頸,他知道她沒睡,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明明在進房間之前就想好了詞句,如今摟着她,大腦卻只剩一片空白。
忐忑中,便聽她柔聲問:
“疼嗎?”
她肯與他說話,說明和談有戲,劉瑾心中的負擔輕了幾分,沉聲道:
“不疼,父帥打的對。就是拿馬鞭抽我,我也沒有喊疼的理由。”
他說完,便再沒有下文,沉默片刻之後,他才又道:
“我知道你生氣,只是再生氣也別不吃飯啊……”
他竟還顧得上關心她?
林晚婧不住苦笑,搖搖頭,話鋒一轉:
“她呢?”
劉瑾此刻最不想提她,若不是她突然出現,弄的他措手不及,事情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別管她,父帥有安排。”
“那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不管?”
其實她本來是想說“怎麼可能不管”的,但是她又不想把話說死。
“明天我會讓人整理房間,然後把媽接來。順帶多整理一間,你讓她也搬過來吧。”
“你不必這樣委屈自己……”
“無論怎樣,那個孩子都是無辜的,不是嗎?”
說完這話,林晚婧便不再開口,劉瑾呼在她頸間的氣息有片刻的急促,繼而慢慢恢復平穩。
“謝謝你。”
她聽見劉瑾在他耳邊輕聲道,尾音很輕,擾得她心裡五味雜陳——負責與否認之間,她一時說不出劉瑾選哪一種,她會更安心一些。
他們在她出現之前相遇,如此說來,反而是她的出現,破壞了一個本該美好的家庭。
林晚婧心中苦澀,目光沒有焦距的看向牀頭昏黃的燈光,燈下的相框裡是婚禮那日他們的合影,鎂光燈明滅,記錄下那一瞬間的幸福與溫柔。
眼眶溼潤,她生生將淚水嚥下,淚滴進心裡,回聲撞痛了心房。
“得你一心,白首不離……”
她閉上眼,興許夢中的世界不像現實這般殘忍,可是事與願違的,徹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