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雙眼的黑布質地粗糙,摩擦着林晚婧眼部周圍的皮膚又刺又癢,無奈她雙手被反剪在椅背上抓摸不到,她只得閉上眼睛極力忍耐。許是之前中槍時睡的久了,她並不畏懼眼前的黑暗,只是擔心着那些被沒收的貨——如今她還在這裡被關着,不知是不是逮捕她的人已握着確鑿的證據,若真無力迴天了,也不知道劉瑾逃脫沒有,這樣想着,她心中涼了半截。
走廊上傳來軍靴沉重的腳步聲,那聲音停在門口,接着,房門開了,身穿士官服的男人拉開林晚婧面前不遠的椅子坐下,悠哉哉道:
“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怎麼會不記得呢?今天早些時候,阿爾法號的卸貨與入倉非常順利,臨近中午,李凌瑞已將需要轉運的貨物清點完畢,同劉瑾的貨一道裝了車,就在這時候,洋行卻派人到一號倉庫前找到他,說是有事需要他確認。這是在他們計劃之外的,林晚婧不免憂心。
“沒事的,許是少帥在外海攔截了伊歐斯號,我去去就來。”李凌瑞寬慰她,“只是這批貨我沒辦法親自押運了,還得拜託你找可靠的親信押車送去我公司的倉庫才行。”
說到可靠的親信,除了墉叔外林晚婧想不到旁的人,只是墉叔隨貨走了很久都不見回來,眼看就到了午飯時間,雖說還是春天,正午的日頭卻已熱的灼人,再加上回南天近,林晚婧在車中坐着更是溼悶的難受。
“小姐,這日頭眼看就上來了,要不咱們先回吧?”阿玲勸她。
“不行,墉叔去了許久還不回來,我有些放心不下。”
墉叔的資質便是在老一輩僱員中也是佼佼者,林老爺子都誇他辦事持重穩妥,他的名字在林晚婧的信任名單上自是不讓鰲頭的。從一號倉庫往恆光遠東集團的倉庫往返不過一個時辰,便是貨再多也該盤點回來了,更何況是墉叔親自押車,去了這樣久都不見折返,路上必是出事了。
“那要不咱們先找地兒吃些東西?”阿玲又勸。阿爾法號靠港時間及早,阿玲匆匆塞了幾口乾糧就跟林晚婧出了門,這會兒她都餓了,林晚婧沒吃早餐,想必更是餓得慌。
“再等等吧,我還不餓。”林晚婧再次搖頭,目光一直鎖定在車隊離去的方向。
又過了一刻鐘,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慌張的身影,他在原地彎腰大喘了幾口氣,這才急急朝林晚婧跑來,剛到車邊,還不等林晚婧開口,他已搶着說道:
“林大小姐,出事兒了。貨……貨被人劫了,正在碼頭那兒僵持着,您快去看看吧!”
林晚婧心中咯噔一聲,向來報信的男人到了句謝,驅車便往碼頭趕。正如報信的男人所說,貨車隊在離恆光遠東集團的倉庫不到十分鐘的地方被陸軍大隊截下,墉叔正帶着工人與士兵僵持着,貨都在車上裝着原封未動,許是貼着簽有劉瑾名字的封條,軍士們不敢盲目拆箱,那情形竟與大半個月前在一號倉庫門前的情形如出一轍。
……
坐在林晚婧面前的男人嘆了口氣,話音又起:“您還是彆嘴硬了,這眼看着就到子夜,您就不餓不累嗎?索性招了這些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我也就不難爲您,給您找個地方歇息着,咱弟兄們也好下班,您看呢?”
他會這樣問,說明箱子還未被拆開,就此看來,他們還是忌憚劉瑾的,沒有上級的指示斷不敢輕舉妄動。
男人見林晚婧依然沉默,自顧自接着道,
“嘖……您這樣不合作,我很是爲難啊……我再問你一次,這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是誰的貨?!”
中午在港口,這個男人就這樣問過她,她當初回答他不知道,現在她也打算這樣回答:
“我說過了,不知道。”
“你他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在這兒跟你耗了這麼久,不是爲了聽這幾個字!你別以爲有劉瑾罩着你,老子就不敢動你!”男人的耐心到了極限,踢開椅子朝林晚婧吼着,“說,是誰的貨?!”
林晚婧咬咬牙,“不”字剛要出口,卻聽得一聲巨響,牢房門被踹開,轟響之後,她聽見了沈珺懿的聲音:
“貨是我的!”
方纔還盛氣凌人的男人一見沈珺懿,態度立刻軟了下來:“大表哥,這麼晚了您來這兒做什麼?”
“沒聽見我剛纔說的話麼?貨是我的,你說我來做什麼?!”
“大表哥,您別拿小弟開涮了,這事兒可不是說着玩的。”
“你覺得我像說着玩的嗎?!我好不容易找了條門路讓這些個私貨避稅出港,今晚就要裝船了!接過我在碼頭等了三個時辰都沒等到貨,敢情被你小子劫走了。”
“可是大表哥,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的啊!宇帥說這批貨極爲可疑,讓我帶了人攔截下來細細查了……”
“那你倒是查啊!扣在這裡等生蛋吶?!”
“我倒是想查啊,但是這箱子上都貼着劉瑾的封條,我這屁點大的小官哪兒敢揭啊……”男人話鋒一轉,“倒是大表哥,您的貨上怎麼會貼着他的籤條啊?”
“廢話!我的貨要出港,不貼他的籤條貼你的啊?!”
“……不……不是……”
“你說吧,現在要怎麼樣你才肯把貨放了?!”
“這劉瑾的籤條怕是隻有宇帥能夠資格撕……”
“那是不是等他查過了,我就可以把貨裝船運走了?”
“是啊是啊,我下午就差人報宇帥去了,想着這會兒也該來了罷……”
“一邊玩蛋兒去!宇帥今天一早就北上辦事去了,等他回來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按你這麼說,他不回來查,我的貨就提不走了是嗎?”
“這個……”
“行,要查是不是?貨在哪裡?帶我去,我這就拆了箱讓你查!”
“大表哥……”
“帶路啊!貨在哪裡?!”
沈珺懿氣急敗壞,沈珺玥不敢怠慢,拿了鑰匙在前面匆匆出了門去。等確定他走遠了,沈珺懿在林晚婧面前蹲下身子小聲道:
“晚婧?沒事吧?”
林晚婧搖搖頭:“我沒事,但是沈公子,那批貨裡是……”
“噓……”沈珺懿示意她噤聲,“你不用告訴我。現在我說這些貨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再堅持一會兒,雲帥在路上了。”
說完這些話,沈珺懿起身往門口去,房門又關上了,林晚婧有心無力,只得將提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裡,側耳聽一牆之隔的院子裡的動靜。
沈家兩兄弟先後來到院子裡,篷布掀開,露出佈下蓋着的貨箱,墨綠色木箱上貼着的確是劉瑾親籤的封條,凜冽的筆鋒在月光下彷彿真如刀鋒一般,折射出冷冷的光芒。沈珺懿幾步上前,伸手向其中一隻箱子去,見他的動作沒有分毫猶豫,沈珺玥倒沒了底氣:
“大表哥,您真要撕啊?”
“少他媽廢話,是男人不是?!”沈珺懿怒斥,擡手將封條撕下,順帶掀開了蓋板,他一連拆了數十個箱子,還故意隨便挑着拆,而後往邊上一站:“趕緊給我查!”
沈珺玥愣愣杵在原地,他的部下在他身後一字排開站着,蠢蠢欲動又不敢進前。
“你倒是查啊!”沈珺懿上前擒着他的脖子,一把將他推到貨堆前:“你不敢拆,我拆了你又不敢查。你今天是存了心的要跟我做對是不是?!”
沈珺玥看着面前滿箱的織錦緞子,方知劉昂要的貨確是不在這裡,但他又不想在部下們面前丟了顏面,只好硬着頭皮招了招手:“都過來,仔細看看。”
士兵們這才壯着膽子近了前,兩人一箱貨翻看着,可便是將箱子翻了個底朝天,別說槍炮,連顆子彈殼都沒找到。在這空檔,沈珺懿又拆完了一排貨箱,看着一無所獲的沈珺玥厲聲道:“你不是要仔仔細細的查嗎?接着查啊!”
這一次,沈珺玥不敢動了,垂着首在一旁站着聽沈珺懿訓斥:
“你這小兔崽子,我捐錢給你買個官做,你倒好,不替我辦事還反過來坑我!我告訴你,沈珺玥,今天這批貨我要是出不了,我折舊連夜到你家去把這事兒端出來,這批貨你給我吞下去,少一個子兒試試!”
“大表哥……”
“別喊我!你把我的貨劫了這事兒我們晚點再算。你知不知道里面關着的是哪個?!”
“知道……”
“知道你還敢綁回來?!”
“但是是宇帥的意思,誰敢反抗就……”
“你小子還真是給根雞毛就當令箭使啊!宇帥宇帥,你倒是說說你的宇帥今天可露面過?!沈珺玥,你小子做事是真不走心啊……”沈珺懿氣結,緩了緩接着道,“你給我把這些貨重新封起來,找車通通運到港口去,至於裡面那位……我管不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被沈珺懿一恐嚇,沈珺玥立刻四肢發軟在原地打哆嗦,劉瑾的作派他是知道的,關押林晚婧的事兒若是給他知道了,估計自己是沒幾天好活的了。
“不要啊,大表哥,您不能不管我啊!我們說什麼也是一衣帶水的兄弟……”
沈珺懿看着他,良久,擡頭嘆了口氣,話未出口,兩束車燈光便將夜色撕裂,黑色轎車宛如夜色裡的豹子,竄下坡道直殺到院前,轎車後跟着兩輛軍車,車門落下,荷槍實彈的士兵跳下車來迅速包圍了整個院子。沈珺玥一見黑車上下來的人,雙腿一軟,直直往地上跪去。沈珺懿見他這幅窩囊相,冷哼一聲,丟下一句:“幫不了你,自求多福吧。”便徑自向劉瑾走去。
見沈珺懿朝自己走來,劉瑾邊將手套脫下邊悻悻問道:“沈少爺,大半夜的在這裡作甚?”
“來提貨罷了。”沈珺懿回答,“誤會而已。”
“哦,”劉瑾不正眼瞧他,悠悠道,“那現在誤會解除了吧?”
“嗯,雲帥您深夜至此想必是公事在身,沈某就不在這兒耽誤您了。”
“沈少爺留步,你在我之前到這兒,可曾見到內子晚婧?”
“哦?少夫人也在這裡嗎?”沈珺懿裝傻,“沈某不知此事倒是有失禮儀了,改日登門致歉。沈某確有事在身,雲帥若有旁的事,問沈大隊長便是。沈某告辭。”
“沈少爺可是要將貨運到港口去?”劉瑾又問,“港口這會兒已經宵禁,你自找人裝了車,一會兒讓我這輛車兄弟送你進去,省的麻煩。”語畢,他又補充了一句,“最好抓緊些,明日貨港船位排滿,別讓你這些貨耽誤了旁的事。”
沈珺懿應了聲是便趕緊籌備去,劉瑾也不再管他,提步向沈珺玥而去,見沈珺玥依舊在地上跪着,地上已溼了一片,劉瑾嗤笑一聲:“沈大隊長何必行此大禮?”
也不知有意無意,劉瑾的手套丟在了地上,沈珺玥一個激靈,忙將手套撿起雙手捧着奉到劉瑾面前。
“這會兒倒挺知禮儀的嘛,我怎麼聽說你中午帶我夫人走的時候可不是這種態度。”
沈珺玥哆哆嗦嗦的張了張嘴,卻只從喉嚨裡發出了嘶嘶的氣息聲,他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方纔沈珺懿說的那兩個字:“誤……誤……”“會”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他的衣領便被劉瑾提將起來:
“晚婧在哪裡?!”
衣領被劉瑾提着,沈珺玥只覺氣道緊閉吞嚥困難,好容易才憋出幾個字來:“我帶您去。”
劉瑾聽言,一把將他甩出去。
“前面帶路。”副官幫劉瑾說了這話,“免得叫人落了口實說是我們擅闖陸軍大隊!”
大隊人馬涌入審訊室,林晚婧看不見來人,只害怕是處刑的人來了。
副官側眼瞥見劉瑾臉色陰沉,暗叫不好,再看身邊的侍官還傻傻站着,擡腳便是一踹:“傻了啊?!快去給少夫人鬆綁!”
反剪的雙手總算被鬆開,腕口被繩子捆綁的地方已勒出了暗紅的印記,雖說肩膀的槍傷已近彌合,被綁了這樣久剛癒合的傷又撕裂了些許,滲出的液體將傷口同襯衣粘連在一起,手臂細微的一個動作都扯的生疼。眼罩也被取下,審訊室明亮的燈光刺痛了她的雙眼,她猛的別過頭去,眉頭緊鎖。眼眶周圍細嫩的皮膚被粗布摩的微紅,面色在白熾燈下呈現出大病初癒般的憔悴,劉瑾看着心疼不已,他闊步到她面前,她卻閉着眼睛往後縮,直到聞見劉瑾身上慣有的冷調古龍水與菸草混合的熟悉氣息。
“雲柔?”她輕聲喚他,將信將疑。
聽她聲音怯怯帶着驚恐,劉瑾哪兒還顧得上場合許多,俯身便把她抱進懷裡:“是我,我在這兒……”他只覺的懷中人身子這樣涼,像是屋外打透了晚風的露水。
“港口……”
“沒事,滄瀚在,都安排妥了。”他低聲安慰她,抱着她便向門外去。
“少帥,這人如何處置?”副官在身後問道。
劉瑾停下腳步在原地靜默了片刻,悠悠開口道:“三弟的人且留給他置辦,暫且綁在這裡反省罷。”
副官應了聲是,卻只是交代手下辦了這事,領了兵緊緊隨着劉瑾出了大隊院子,待到車邊,他一個箭步上前先幫劉瑾開了車門,又護着兩人坐進車裡:
“少帥可是打道回府?是的話,我便跟後頭的車去。”
劉瑾“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副官忙應了聲是,末了還屁顛的補了句:少帥晚安,少夫人晚安。
待車緩緩啓動,靠在劉瑾懷中的林晚婧這才似忍了許久般笑出聲來,聽她笑,他揪着的心也漸漸舒展開。
“笑什麼?”他問,嘴角被她感染添上一抹笑意。
“這位副官的聲音未曾聽過,可是新調來的?”林晚婧依舊閉着眼睛,並非不適,只是賴在劉瑾懷中不願意睜開罷了。
“嗯,三弟說滄瀚與我常年輪崗海上,我身邊沒個副手不行。”
“三少爺配的……”
“我心裡有數。”
過了片刻,林晚婧還是放心不下貨的事,開口問道:“貨當真都裝妥了?夷光他們,還有墉叔,阿玲,都沒事嗎?”
其實那批軍火同沈珺懿的貨都還未裝船,軍火方纔確是在陸軍大隊的院子裡,只因爲木箱子在夜色裡看上去相似,若非熟悉之人看不出差異,再加上沈珺懿氣勢壓人,這才鋌而走險的矇混過去。
“都沒事,李凌瑞跟船出港了,阿玲在家等你。”劉瑾怕林晚婧擔心,最終扯了慌安慰她,他擡手撥開她臉側的碎髮,卻見她嘴角帶笑似已經睡着了,不由得心生愛憐,“大家都沒事,出事的只有你……”
阿玲衝進辦公室的時候,劉瑾剛結束下午的會議,辦公室裡還有半數要員在場,一聽林晚婧已被陸軍大隊的人帶走一下午了,他當下便調了兵要去救人。才下樓前臺階,李凌瑞迎面將他攔住:
“少夫人的事我聽說了,少帥您還是暫時不要去的好。”
“爲什麼不去?他們現在就敢對晚婧下手,過些時日是不是要衝到我辦公室來?!”
“少帥,我已經找人去救她了,您可否借一步說話?”李凌瑞不由分說將劉瑾拉到一邊,“再給我幾個小時,如若既定的裝船時間她還未回來,我定會同你一道去。你若是現在去正中了他們的計。今日一早宇帥便動身北上,大隊部自上而下沒人敢揭你的籤條的,貨在他們手上,我們不得不防。”
“可若晚婧有事……”
“晚婧再怎麼說也是少帥夫人,區區一個大隊部不敢拿她怎樣。”
劉瑾眉頭緊鎖,良久才又問道:“你找的人可夠分量?”
“夠。若他亦空手而歸,我們也只有硬闖了。”
兩人又說了些話,李凌瑞才急急告辭回港口去,劉瑾從李凌瑞的話中得知就在林晚婧被帶走之後,恆光遠東集團的倉庫也被人細細查了一遍,好在那批貨被劫走,否則剛巧被查個正着。劉瑾當下沒心思細想,如今懸着的心放下了,他忽然有些懷疑這招棋早已在李凌瑞的算計之中,只不過他未曾透露過。
再低頭看依在肩頭已然睡熟的人兒,方纔嘴角的微笑已經斂起,只留下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起霧了,海面上一片灰濛,霧中,他彷彿又看見了初次見面她那付倔強俏麗的面容:
“這些是我們的私人財產!根據大英帝國憲法,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笑意又攀上了他俊朗的面龐,他摩挲着她剛剛回暖的肩膀,悄聲自語:
“晚婧,如今你是我的私人財產,誰也不許傷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