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場夢,一場只有在天明十分纔會浮現的美的不真實的夢。
那些與他溫情纏綿的夜晚,那些他寸步不離的陪伴守護的時光,在他離開之後,轉眼間變得虛幻飄渺,恍若隔世。
外海防禦吃緊,劉瑾連夜登艦,又回到了徹夜不歸的狀態,對她亦不聞不問,彷彿忘卻了她的存在。
林晚婧一直用“忙”來安撫自己不安的心緒,可隨着“那個時間”的臨近,這個理由彷彿在慢慢失效,失落的情緒總是在不經意間見縫插針的侵襲進她的心間,特別是當她在洋裝店裡看見正在試婚紗的葉秋珞,以及那個雖然模糊卻依稀可辨的背影之後,這種失落便越發難以剋制。
又是一夜風涼,林晚婧在搬擡重物的嘈雜聲中醒來——這樣的響動她已習以爲常,就這幾日,御鯤臺已接連搬走了不少物件,大多是她平日裡用慣了,或者偏愛的。負責搬運的工人們也答不上來這些東西要搬去哪裡,林晚婧猜測大概是在爲葉秋珞的入住做準備,但卻總不見新的東西添置進來。
可今日的響動卻又與以往不同,少了些拖拽的聲音,更多的是輪軸與地板摩擦,以及細切但依稀可辨的叮噹聲。林晚婧悄悄出了臥室,從走廊的欄杆裡探出身子往下探望,卻見工人們正在挪動的正是那臺維斯坦大三角鋼琴,鋼琴被卡其色的篷布蓋着,但輪廓依稀可辨。
這臺鋼琴自林晚婧住進這御鯤臺就在這裡,但凡劉瑾在家,總會爲她彈上幾支曲子,他修長乾淨且骨節分明的手指在那黑白的琴鍵間跳躍,旋律時而溫柔婉轉似淙淙溪流,時而高亢激昂如怒海狂瀾,而他手指上那些長期持槍磨出的繭子,似乎也只有在這個時候纔不那麼冰冷刺眼。
突如其來的一聲轟鳴將林晚婧從往昔的回憶裡喚醒,許是工人一時失手,鋼琴的一條琴腿在搬下樓梯時重重砸在地上,工人們慌了神,再看林晚婧飛也似的跑下樓梯來到琴邊檢查,更是扶着鋼琴大氣不敢喘。
脫手的位置不算高,只是琴腿被扔掉了些漆,林晚婧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不等她說話,卻聽的葉秋珞尖細的嗓音從外廳穿來:
“你們這羣人怎麼做事的!一臺鋼琴都搬不動!摔壞了賣你全家都賠不起!”
失手的工人腳下一軟,直往地上跪去,另幾名工人也慌忙跟着跪下,口裡直呼少夫人饒命,葉秋珞以爲是喚她,一臉得意的往內廳來,卻見工人們跪求的並非她,而是略顯侷促和無奈的林晚婧,她的得意全都僵在臉上,半晌,怒斥道:
“還在這裡說什麼沒用的廢話,趕緊搬走!是不是想故意拖延時間訥工錢?!”
可工人們不爲所動,機械的重複着跪拜求饒的動作,直到林晚婧將那位犯錯的工人扶起,寬慰道:
“無妨,你們不用擔心,日後重新請師傅校調便是。這鋼琴笨重的很,還請小心些,別傷着幾位纔好。”
葉秋珞冷哼一聲,顯然是對林晚婧表現出的寬容不屑一顧,催促道:
“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趕緊做事!”
工人們不敢怠慢,重新擡起鋼琴,緩緩往門外去,葉秋珞在原地立了會兒,準備跟着離開,卻被林晚婧叫住:
“葉小姐,勞駕問下,這鋼琴究竟是要搬到哪兒去?”
葉秋珞似是不太想搭理她,但眼珠一轉,陰陽怪氣反問道:
“怎麼?雲柔哥要把這些東西搬去哪裡,少夫人您竟不知道?”
少夫人三個字,葉秋珞不自覺的擡高了音量,聽起來着實尖銳,帶着些酸氣。
林晚婧搖搖頭:“他不曾對我說,但他既是讓你來辦,你該是知道的。”
事實上,葉秋珞也不知道劉瑾要把這些東西搬去那裡,他只是讓她找人把這些東西搬出來,送到一間倉庫中去,至於爲什麼搬走,將來又做了什麼打算,她也不曾知曉。
“別人的事你就不要多打聽了!怎樣都與你無關!有這個閒心,倒不如多關心關心你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娘裡!”
林晚婧將這句話思慮了兩遍,慌忙叫住已經走到了門邊的葉秋珞:
“我家又怎麼了?!”
葉秋珞停下步子,慢悠悠的會轉過身,得意的笑容在門廊的陰影裡似帶着幾許狡詐:
“莫着急,一會兒少夫人您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卻見阿玲慌張的奔進來:
“小姐!小姐不好了!家裡來的電話,出事了!”
“你看,我剛纔說什麼來着?”葉秋珞的笑容中的陰鷙越發明顯,“少夫人您好自爲之。”
這些日子搬走了不少物件,特別是在鋼琴搬走之後,整個內廳頓覺空曠,空曠的有些寂寞冷清。
那些她依靠在他肩頭聽他彈琴的日子,那些她在他的手心裡練習指法的觸感,那些她跟着他的曲子輕輕哼唱的場景,就像深深印在地攤上的鋼琴的痕跡,印在他心裡,無法,也不想抹去。
是不是要在這裡再置辦些什麼,填補這令人不習慣的空虛?
可是既然都搬走了,這個時候再添置新物件有意義嗎?
或許……這些事都該跟她商量一下吧?她若有中意的物件,那便隨她安排吧。她若能習慣這種空曠,那麼不干涉也罷,畢竟不知道還會在這裡住多久。
這麼想着,劉瑾起身往樓上去,可找了一圈也沒看見林晚婧和小熠辰的影子,碰巧管家匆忙從走廊經過,於是喊住他問道:
“夫人和小少爺呢?”
管家先是一愣,繼而小心翼翼答:“少夫人方纔讓阿玲姑娘把小少爺抱回孃家去了。”
劉瑾聽了這話,眉頭一簇:“抱回孃家做什麼?”
管家似乎沒想到劉瑾會這樣問,訝異道:“少帥您還不知道吶?林家老爺子去了,就晚上飯點兒那會兒……”見劉瑾不答話,管家接着道:“今兒一早,夫人的孃家便打電話來,說是老爺子給陸軍部抓起來了,其他的也沒細說,只是催着夫人趕緊回去。夫人找了您一天了,還特地交代若您回來了,一定留住您……”
劉瑾這才發現屋裡已然換上了素色的裝飾,便連些許鮮豔的色彩都看不見,他隱隱覺得不妥,驅車便往敬山道19號趕。
林家大宅外已拉起了白色幔帳,輕柔的沙幔在陰雲密佈的夜空下靜靜垂着,空氣沉鬱的似要靜止一般。家僕們裡裡外外忙碌着,見着劉瑾來,也只是微微欠身讓開道來。
靈堂就設在門廊下,香燭已經點上了,照着老爺子黑白的遺像越發陰鬱。林晚婧的背影就在那遺像前跪着,手裡機械而緩慢的往跟前的炭火盆裡送着紙錢。事情來的突然,以至於她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只披了件粗麻衣,看着那背影,劉瑾只覺得整顆心都被揪了起來,他快步向她走去,可近到身前,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靜默的立在她身後。莫織冬從屋裡出來,正看見這一幕,遂囑咐傭人們小心置辦,而後向他迎來。不及開口,劉瑾已壓低聲音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話長,老爺年紀大了,經不起那樣的折騰啊……”莫織冬說着又紅了眼眶,忙擡手拭去,吸了吸鼻翼,道:“您來的正好,晚婧跪了一晚上了,誰拉都不起來,您快勸勸她跟您回去。”
劉瑾點點頭,繞到林晚婧身前,柔聲喚她,可她的名字剛說出口,後面的話便如鯁在喉般的頓住了——林晚婧空洞的眼神像失了魂一般,她的眼裡全是淚,可她卻倔強的瞪着雙眼,似乎不眨眼睛,眼淚就不會流出來。
見兩人僵持着,莫織冬上前來勸解:“晚婧,少帥來了,跟少帥回去吧。你都在這兒跪了一晚上了,再這麼跪下去,膝蓋要受不了的。”見林晚婧依舊不爲所動,莫織冬想了想,換了套說辭:“晚婧,你看啊,少帥說什麼也是咱們家女婿,你也讓少帥跟你爹說兩句話啊。”
這番話似乎對林晚婧有所觸動,卻見她明亮的雙眸微轉,淚便順着臉龐淌下來,她微微將頭轉向劉瑾的方向,目光卻還凝着跟前那柄明燭:“少帥?什麼少帥?媽,我們家哪裡有這麼了不起的親戚。”
林晚婧柔弱的語調此刻聽來卻像一柄柄尖刀,無一偏離的刺進劉瑾心底,一路趕來的汗水已經涼透,順着他的脊背流下去,所過之處皆是一片冰涼。
莫織冬沒料到林晚婧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忙打圓場道:“晚婧,你說什麼胡話呢,別任性了……”
“晚婧,休息會兒吧……”劉瑾伸手去拉她,剛碰觸到便被她揮手甩開。在他的注視下,她緩緩站起身來,腿部因供血不足導致的痠麻令她一個踉蹌險些站不穩,他想扶她,卻再一次被她揮開,她擡眼看他,眼神冰冷的透人心骨。
“你來做什麼?”她問,語氣也是如同她的目光般冰冷的:“我爹沒那個福分受你的禮!”
林晚婧全身顫抖着,挪向劉瑾的步子也是顫巍巍的,似乎隨時都會跪倒下去,莫織冬忙伸手扶住她,溫柔勸道:“晚婧,別這樣,說什麼少帥也是你丈夫,是咱們家女婿啊。”
“媽,我們家哪裡有這麼了不起的親戚!讓他走,走啊!”林晚婧抓着母親的手臂哭喊道。
“你要我走可以,但好歹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啊!”劉瑾明白再這樣糾纏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林晚婧秀氣的面容如紙般蒼白,再這樣發泄情緒她的身體遲早會垮掉。
“發生了什麼?”林晚婧似是喃喃自語般將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我爹走了,你看不到嗎?我找了你一整天,你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我都去過了!我去你的辦公室找你,文書說你外出吃午餐了,於是我去飯店找你,接待說你交代了不見任何人,由其是我。等我從凌瑞那兒回到你的辦公室,文書又說你在會見要客,我遞了紙條給你,然後在你辦公室外等了那麼久,等來的卻是撕碎的紙條和那樣一句話!劉瑾,你就這麼忙麼?忙的見我一面,聽我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什麼話?”
“自己惹的禍水,就該自己擦乾淨,當初有本事替人出頭,現在就別躲着當縮頭烏龜。若再無理取鬧,軍法問罪論處!”林晚婧說着將捏在手裡的碎紙摔在劉瑾身上,紙片飄飛散開,劉瑾抓住的只有最完整的一張,寫着的正是林晚婧方纔說的那幾句話,右下角還有他的簽字,一筆一劃確是他的字跡沒錯,可他何時說過不見她這樣的話?又是何時寫過這張字條?
“等凌瑞想辦法把爺爺保釋出來的時候,爹爹已經不行了……他渾身都是傷,血把裡裡外外的衣服都染透了!花甲之年的人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罪!”林晚婧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似乎只是自言自語,可劉瑾卻字字聽得清楚。“你把我的東西從御鯤臺搬走,要趕我走,我悉聽尊便。你要娶葉秋珞,我也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如果你要我爲自己的行爲負責,衝我來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怎麼做你才能放過我的家人?”
聽到葉秋珞的名字,劉瑾所有的疑惑便都有了答案。
“你走!我不要見你,從此以後都不要見你!你走啊!”她幾乎是咆哮着衝上前來,毫無力道可言的拳頭打在他胸前,他生怕反抗會傷到她,只能仍有她推搡着步步後退。
雷聲炸響,傾盆暴雨從九天上澆下來,不瞭解情況的阿玲抱着小熠辰剛走出來,正看見眼前這一幕,小熠辰也不知是被母親的哭喊嚇到了,還是被雷聲驚到,哇的哭起來,哭聲在這雨夜裡越發淒涼。莫織冬追出廊外,伸手將女兒抱住:“別這樣,晚婧你冷靜點,這不是少帥的錯,更不是你的錯……”
林晚婧所有的情緒都崩潰了,她不再打他,整個人滑坐到地上,繼而轉過頭,撲進母親懷裡嚎啕大哭起來,無論莫織冬如何安慰她都不做迴應,只是哽咽着重複:“讓他走……”
劉瑾從未見林晚婧哭的這樣撕心裂肺,淒涼的哭聲撕扯着他的心,清晰的痛無以復加,從小到大受過那麼多傷,竟沒有一種疼痛能與此刻相較。傾瀉的雨水打亂了她精緻的髮髻,彎曲的髮絲凌亂的貼在她臉上肩上,他想伸手把那些碎髮撥開,他更想擁抱她,把她傭進懷裡溫暖她顫抖的身軀,但他的白襯衣早已被雨水溼透,感受到的只有冰涼。
“少帥您看這……要不您今晚先回去吧……”莫織冬哽咽抱歉道。
劉瑾躊躇許久,蹲下身,伸手想撫摸林晚婧的臉龐,可林晚婧卻像只受傷的小獸,顫抖的往母親懷裡鑽的更深。見她如此,他只得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伸出的手收回來:
“對不起。”
語畢,轉身離去。
直到坐回車裡,他才發現他的雙手顫抖的厲害,林晚婧質問他的那些話一遍遍再他耳際回放,腦海中浮現出她上一次問他這些話時的場景,他至今還會在那樣的血色中驚醒,天知道他做了多少祈禱和懺悔,才把林晚婧從死神手裡奪回來。顫抖的雙手最終重重砸在方向盤上,隨着體溫回升,恐懼慢慢消退,剩下的只有憤怒。
引擎運轉,車燈撕裂雨幕,黑色轎車調轉車頭,往御鯤臺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