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婧從萬利行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微亮了,她抱着個用黑色絨布裹着的盒子,恭敬往茶几上放了,又令小廝們去備香油冥燭,各色祭品。她的衣衫沾染着海風的鹹腥,還帶着一股子濃厚的焦油氣味,看她神情憔悴,莫織冬也不好多問,安排了丫頭們爲她燒水洗澡,自己也是無心再睡,換了衣裳到屋外涼亭裡坐着,轉眼便到了早飯的點兒。
餐廳裡的早點剛備上,卻聽腳步聲穿過門廊而來,光聽那高調的高跟鞋音也知道,來的人除了小姨太又蓉再無旁人。自林家老爺離世,幾房姨太太已鮮少聚在一起,尤其是最小那一房,幾乎都不到正屋,今日不請自來,自是來者不善,莫織冬明知如此,卻還是禮貌的招呼她:
“真是來的巧了,剛備了早飯,三妹也一起吃些吧?”
又蓉瞥了一眼從她身旁略過的餐食,翻了個白眼:“免了,吃不來這些粗食。”
不客氣的回絕,莫織冬完全沒辦法接話,卻聽她話音又起:
“廢話不多說,那兩房讓我來問問,老爺去了,剩下這些財產怎麼分。”
“老爺在世的時候不是交代了嗎,錢你們儘管拿去,這宅子是我晚婧的。”
“那點兒錢,打發叫花子呢?”又蓉卻不領情,“老爺那時候正在氣頭上,氣話怎麼能作數?”
“氣話若是不能作數,我這兒還有字據……”
“簽字據的時候就你們母女倆在場,誰知道這是老爺的真實意思,還是你們倆威逼利誘的結果?”
“這也不算,那也不算,要是依你怎麼算?”
“平分。”
林晚婧梳洗停當換了衣服出來,在樓梯上正聽見兩人的爭執,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
“分分分,分什麼分?我爹纔去幾日,屍骨未寒,你今日便到這兒來鬧,真叫人心寒。”
又蓉自知鬥不過林晚婧,之前交手過那麼多次,無一不是她落敗,如今見着林晚婧在這兒,更是要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說這些有用嗎?人都走了。你就說吧,平分,行不行?”
“不行。”林晚婧嚴詞拒絕,“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不必浪費時間。”
沒想到林晚婧會這麼不給她面子,又蓉氣的不住顫抖,指着莫織冬罵道:
“你看看你教的什麼女兒,目無尊長!我算看出來了,你們母女倆這是要聯合起來欺負我們這些偏房,說什麼我也是給林家生了個兒子的,我們家萬俊在,容不到你個外姓人在這人指手畫腳。我倒要去老爺墳前問問,這世間有沒有這樣的道理!家產留給女兒,不留給兒子的!”
不提亡故的父親還好,一提到,林晚婧更是氣急:
“你要問是嗎?好啊,那也不用勞煩你山長水遠到墳上去了,就在這兒問吧!”
她將茶几上的絨布包袱打開,露出只金絲楠木鑲紅南寶的壽盒來:“你問吧,我爹就在這兒,我倒要聽聽你怎麼問的出口。”
“這……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你問我?”林晚婧雙目微紅,隱約泛起淚來:
“你們自己惹出來的禍端,現在藏在這宅子裡一句話都不說。我算是知道了,當時我爹彌留之際囑咐我免了棺槨直接火化,想必也是不堪今日受這般羞辱!”
前一夜沖天的火光還歷歷在目,火光裡那些義憤填膺的神情,似要將她同萬利行一起付之一炬,衆怒方能平息。
混亂中,根本沒有人聽她說話,她的聲音就像融進洶涌大海的一滴水珠,連一圈漣漪都來不及盪漾開,便被聲浪淹沒去。
天知道她是強忍着怎樣的悲痛奪過火炬親手燃了父親淋滿柴油和紅漆的棺槨上,又是用怎樣絕望的心情同那些曾受過父親恩惠,如今翻臉不認的鄉親們雄辯是非對錯。
那些白花花的欠條上,火紅的印鑑就像傳說中地獄裡的鐵烙,逼着她,無處可逃。
“你要這宅子是嗎?”林晚婧冷冷一笑,將阿玲手提着的布包打開,掏出一沓印着萬利行印鑑的欠條:“好啊,拿去,剛好連這些欠條一起拿去!”
“這些是什麼,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己籤的東西,你不知道?”林晚婧將欠條摔在桌上,
“這些欠條統統寫着如果萬利行還不上錢,就用敬山道19號宅地抵債,你不知道?!是不是非要我把鄉親們都喊來,坐在這大廳裡,再請雲柔的軍機處過來當面鑑定筆跡,你才肯死心?!”
又蓉的面色先是一陣煞白,而後又轉爲通紅,見她不說話,林晚婧回頭向莫織冬道:
“媽,去把房契地契,筆墨紙硯,印油硃砂通通取來。”
莫織冬雖不知道女兒要做什麼,但也不多執意,轉身回裡屋去,不多會兒便去了她要的東西回來,一一擺在茶几上,卻見林晚婧提筆在紙上寫了方契約書,蓋了私印,連同房契地契一起塞到又蓉面前:
“這是房契地契,你不是要嗎?儘管拿去!不僅這敬山道19號的宅子,還有萬利行,林家剩下的田地,都拿去!只要你在這紙契約上籤個字,我便與林家,還有你欠下的那一屁股爛債一刀兩斷,再無瓜葛,我回我御鯤臺去做我的少帥夫人,重兵守衛,衣食無憂,落得清淨,何樂不爲。至於你還……”
林晚婧刻意頓了頓,嘴角勾起絲不明緣由的笑容來:“一會兒我走了,把外面的兵撤了,你還能不能走出這個宅子,就看你造化了。”
方纔還氣焰囂張的小姨太直勾勾盯着林晚婧手裡的契約書,這是她心心念唸的東西,可如今在她面前,卻像道催命的符。
“拿着啊。”林晚婧又逼近她一些,面色陰鷙,“我想你也受夠我了吧?籤個字,林家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我立刻消失。我就想知道,你睡在這屋子裡,會不會聽見我爹在祠堂裡哭,我林家的列祖列宗,定不會讓你好過。”
越想越害怕,她驚叫一聲,伸手將林晚婧手裡的東西用力拍掉:
“我不要!你拿開!趕緊拿開!”
她全身顫抖,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恨恨道:
“行,你厲害,這破宅子你自己留着吧,你們母女倆就抱着這宅子,去黃泉地獄裡跟你們林家的祖宗團聚吧!”
這樣說着,她轉身便走,剛出幾步,又被林晚婧喊住:
“等等。我媽說之前把我買給她的船票借你去核對了,票呢?”
又蓉的腳步在原地頓了頓,猖狂笑起來:“我賣了啊,價錢還不錯呢!”
“你……”
若不是被莫織冬拉着,林晚婧真想衝上去扇她幾個耳光纔算解恨。
“你不是很有本事嗎?再弄幾張票回來,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這樣挑釁着,那身影婀娜着離開了林晚婧的視線。
莫織冬感覺到林晚婧握着她的手不住用力,知道女兒確是氣惱,忙安撫她:
“算了吧,晚婧,算了。曾經都是一家人的,沒必要鬧成這樣……”
有的時候,林晚婧真對她這個菩薩心腸的媽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今局勢有多動盪,更不知道這兩張船票究竟有多值錢——那是最後一趟開往**的英籍客輪,下一趟船期不知會到何時,更不知道船期和戰火,究竟哪一個會先來。
可眼下,船票賣都賣了,想追回來一定是不可能的了。
“晚婧,媽想了想,其實……不一定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吧……”
“船票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林晚婧打斷她,“您就好好的把行李收拾妥當,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話雖如此,但眼下要去哪裡弄船票,哪怕一張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