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艙是兩人的牀位,自然沒有頭等艙獨立房間那般寬敞自在。雖然已經把大件行李都安排去了李凌瑞租下的倉庫位,零碎的貼身物件還是將不大的船艙塞的滿滿當當。
想到要讓母親委身在這略顯侷促的船艙,林晚婧不禁愧疚。
見她面有憂色,莫織冬開口安慰她:
“無妨,也沒多長時間,睡幾晚便到了。”
話音剛落,卻見阿標又領工人擡了行李來。
“還有?”
“沒了,小姐,這是最後一批了。”
林晚婧嘆了口氣,眼下哪裡還有放東西的地方,一擡眼,便看見李凌瑞跟着進了船艙,林晚婧忙應上前:
“辛苦你了,跟前跟後的,累了吧…”
“不累,舉手之勞。”李凌瑞這樣說着,將船艙環視了一圈,“這樣不行,你們住這裡太憋屈!”
林晚婧最怕他說這話,忙道:
“不打緊的,夠位置,反正船艙裡也不過就是睡個覺的用途…”
“這都滿成這樣了,一會兒少帥的行李呢?往哪兒放?”
提到劉瑾,林晚婧的神情卻是一暗,隨口搪塞道:
“他哪有什麼行李呢…”她知道李凌瑞定然察覺的到她的不自在,忙搶在他開口前又道:
“真的沒關係的,你快回你的艙位去陪陪夷光,眼下最需要照顧的是她。”
她既是這樣說,李凌瑞便也不好再耽擱,囑咐了幾句,這便往樓上的頭等艙去。
目送他離開,林晚婧便也回到船艙裡,卻見莫織冬懷裡的小熠辰已經醒了,睜着大眼睛四處張望,而後準確無誤的鎖定了林晚婧的臉,嘟囔着小嘴似是要喊媽媽,林晚婧這便將他抱過懷裡,輕聲哄着,柔聲說着些不着邊的話,她臉上雖是笑着的,悲傷卻在心底裡如泉涌般蔓延開,不自覺的眼眶微紅,好在在眼淚失控之前,阿玲送了熱水來:
“小姐,您吩咐我取的熱水,取來了。”
林晚婧應了聲好,將小熠辰交到阿玲手裡,接過熱水,又從口袋的小藥瓶裡倒出片白色藥片來,一併遞給莫織冬,柔聲道:
“媽,海上風浪大,吃了這個會舒服些。”
既然是女兒給的,莫織冬當然也不懷疑,吃了藥,又將水飲盡,不多久便覺得頭暈犯困,林晚婧卻只是說是正常的,安慰她睡下。
阿玲不知道林晚婧給莫織冬吃了什麼,不由得有些慌神,連喊了幾聲夫人,再看林晚婧鎮定自若,於是不解向她:
“小姐,這是爲何……”
林晚婧卻不正面答她,邊俯下身來與她懷抱着的小熠辰逗趣,邊問:
“阿玲,這些年來,我母親對你如何?”
“夫人對阿玲自是極好的。母親病故後,我本是要孤身一人流落街頭的,是夫人不計前嫌將我帶回來,給我吃飽穿暖,讓我讀書寫字,教我禮儀德行。夫人於阿玲而言,恩同再造。不過小姐,您怎麼突然問這個……”
“既是如此,我可以求你件事嗎?”
“求……小姐對我怎能說求……”
不及林晚婧說話,卻聽得長長的汽笛聲響起,這是開船的信號,負責巡視船艙的三副開始提醒送行的人羣離開。一直在船艙外幫忙整頓行李的阿標於是進來與林晚婧道別:
“小姐,一路平安,到了給我們派信來。”
林晚婧卻不應他,彷彿沒聽見一般,輕撫着小熠辰柔軟的胎髮,許久,在他額上落下一個深深的吻,“好孩子,要乖乖聽外婆和小姨的話,不要想媽媽……”
阿玲聽這話覺得不對,不及反應,卻見林晚婧迅雷不及掩耳的將手中兩張揉皺了的船票往阿標手裡一塞,轉身奪門而出,門鎖落下,她與阿標再要去開門,門卻已從外面鎖上,於是她只能一手抱着襁褓,一手猛拍艙門:
“小姐!小姐您開門啊!您這是做什麼!”
襁褓裡的小熠辰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哇的一聲哭起來,便是在這哭聲裡,阿玲聽見門外林晚婧帶着哭腔的囑託:
“你答應我,若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測,請幫我照顧母親,撫養辰兒,教他讀書寫字,禮儀德行……”
李凌瑞安頓好了妻兒,卻總覺得莫名不安心,最終還是決定開船前下二等艙來看看,於是他剛好看見林晚婧哭着從他跟前跑過,不及他反應過來,她已跑上了舷梯,待他追過去,舷梯離岸,水手將他攔下來:
“先生,開船了,您不能過去,注意安全。”
李凌瑞無計可施,唯有徒勞的憑欄喊她的名字。
她該是聽到了,碼頭上那個俏麗的背影緩緩轉過身來,掛着淚光的面頰上揚起一個燦爛的笑,那笑容極其發自內心的,帶着如釋重負的欣慰,又飽含視死如歸的堅定。
拳頭重重地砸在舷梯欄杆上,一連十數下,發泄着他的不甘和懊悔——他早該想到的,林晚婧根本不可能走,說什麼劉瑾答應跟她一起離開,根本也都是騙他的!
她愛劉瑾那樣深,一如劉瑾愛這片家國故土!
他不可能冷眼旁觀深愛的國土分崩離析,她自然也不可能留他一人於這亂世,孤立無援。
可是現在想明白這件事已經太遲了,輪船已離開岸邊很遠,於是他只能朝她大聲呼喊:
“晚婧!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回來!”
嘩嘩的水聲裡,他不知道林晚婧究竟能聽見多少他的聲音,卻見她擡起手,緩緩的向他揮動,那是送別的手勢,就像在說她決心已定,勿問歸期。
非常時期,軍隊的任務已不僅僅是抵禦外敵,護送商船入港,已經成了艦隊的日常。
又是一載歸航,劉瑾隨船隊入港,沒有意外的話,這次歸來他總算能多待些時日,之前林家變故,他都沒能多陪陪林晚婧便匆匆去了海上,那段日子她該有多難過,每每想起這些便心如刀絞,好在眼下總算是回來了。
陸滄瀚得到消息,一早便在碼頭邊候着,見他步下舷梯,便快步往他去:
“少帥,林家散了。”
雖說當家的走了,偏房們各奔東西自謀生路是極其尋常的事情,可林家家大業大,散的這樣快卻是出乎劉瑾意料的。
“這才幾天,怎麼會……”
“那幾個偏房的用林老爺的名頭借了很多錢,欠下一堆爛債,如今林老爺一去,債主們紛紛找上門來。晚婧不得不拍賣林家產業抵債,田地、農莊、漁場、商鋪,統統賣了,只剩了織造廠,和萬利行錦佩年兩家鋪子。”
正說着,卻見林晚婧的白色轎車進了港區,直向劉陸二人開來,劉瑾本就牽掛着林晚婧,顧不上聽陸滄瀚多說,徑自向白色轎車迎去。
車確是停了,待車停穩,車裡卻走下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人。
劉瑾一時間愣住,悵然若失,直到女人問他有什麼事,他才醒過神來,恍惚道:
“沒什麼,我…認錯人了。”
於是外國女人抱以善意且理解的一笑,越過他,徑自往碼頭去,留他一人立在原地,茫然的看着陌生的司機精心擦拭那華麗的車身——一如阿標每次等林晚婧時做的那樣。
陸滄瀚終於跟上來,見他沒落的神情,不由得心疼,解釋道:
“晚婧把車賣了,換了兩張去**的船票,今天早上的班次,這會兒該是已經離港了。”
“你怎麼不早說?”
“說也沒用啊,船已經開了……”
她還是走了,這樣匆匆的,連個招呼都不打。
他分明還有那麼多話要同她說,可她卻這樣決絕的,告別的機會都不給他!
“攔下來!”劉瑾神色陰沉,語調嚴肅,卻聽不出是憤怒還是悲傷。
“雲柔,你冷靜點,她若是下了決心要走,你便是將她攔下來又如何?”
攔下來又如何?
他能如何?
他不過是想同她好好道個別。
“無論如何,給我攔下來。”
陸滄瀚知道他這是心急失了智,便也不作爲,只是嘆了口氣,目送他大步往客運碼頭趕。
客輪離港,送行的人羣也紛紛離開,摩肩擦踵的人羣阻礙了他的速度,於是他越發心急如焚。
好在離碼頭越近,人羣越是稀鬆,越過人海,他終於看見棧道盡頭立着的心心念唸的身影——她就在咫尺外站着,穿着身金銀線提萬字紋的素色旗袍,捲髮高高束着,簪着簇掐絲琺琅花枝的鈿子,雅緻的灰藍配色,綴在她發間彷彿被大海遺忘的浪花。
隨着她身邊的人羣盡數離去,碼頭上便只剩下她獨自一人,孑孑然立在溼冷的海風裡,望着客輪離去的方向,即便那客輪已經遠的成了個目不可及的黑點。
彷彿知道他來了,她轉過身,看着他,努力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可那笑容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無故平添了幾分淒涼。
他顧不得許多,上前便將她擁進懷裡:
“晚婧…你沒走…爲什麼你沒走……”
頓了頓,他卻又道:“你應該走…”
他不願她走,她是他生命裡的光,她若走了,他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可他又希望她走,他的世界即將被戰火吞沒,她今日不走,只怕再沒有機會離開。
她原以爲眼淚在離別時就已經流盡了,誰知此刻靠在他胸口,淚水卻又盈滿雙眸,不留任何控制的餘地,氾濫如決堤的海水,但她卻咬着脣不哭出聲來,只是靠在他懷裡,低低飲泣。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唯有一次次輕吻她額頂,揉搓她被海風吹的冰涼的身體,於是她慢慢暖和起來,他終於聽見她哽咽的聲音:
“雲柔…要麼……你休了我吧……”
“什麼?”
可她卻沒有決心再說一次,慌忙搖了搖頭,換了個話茬:
“早知今日,我便不該反對你娶葉小姐。林家散了,現在的我真不知能爲你做些什麼,只怕還會成爲你的累贅,我不想拖累你……”
劉瑾啞然,半晌,輕笑一聲:
“你在胡思幻想什麼?我幾時說過要你幫我什麼,又幾時想過要休了你娶她人爲妻?”
“可是我如今一無所有……”
“不。”他打斷她,捧起她的臉,輕吻她的淚痕:“你還有我。可你若走了,一無所有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