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路兩邊的桂花樹又開花了。
每到這個季節,空氣裡便像釀出蜜來,都不用開窗,香甜的氣息便跟着空氣從窗縫和門縫往屋子裡鑽。
劉瑾自二樓下來,正看見府裡的女傭張嫂提了一籃子新摘的丹桂從客廳穿過,見劉瑾在樓梯上站着,這便喚了聲大少爺。
“我說這客廳裡怎麼這麼香,原是從你這兒散出來的。”
張嫂聞言,不好意思的笑了幾聲:“這丹桂可是好東西,整個崇光山道也就咱們府後院裡有幾棵,還是您母親當年進府的時候種下的!她最喜歡我做的糖漬桂花,喝白粥都要放些。後來少夫人來了,吃過之後也是喜歡的不得了,她是最喜歡灑在馬蹄糕上吃的……”
劉瑾卻是現在才知道,原來林晚婧喜歡糖桂花,他也是現在才發覺,在那時關於那時的回憶,林晚婧開心的片段是那樣少,少的幾乎無從回想。
“大少爺可是急着走?若是不急,您且在這個等等我,我去給您拿一罈子來。”
劉瑾正自責着不知如何補償林晚婧,聽張嫂這樣說,於是欣然答應,便在客廳裡坐着,等她拿東西回來。
正在這當下,門廊裡傳來了高跟鞋踩着大理石磚的聲音,步伐輕快,聽得出來者的迫不及待。這個腳步聲他是極其熟悉的,下意識站起身想要回避,可不及離開,便聽見葉秋洛喚他:
“雲柔哥!”
而後便毫不避諱的,直直撞到他背上,伸手環住他的腰肢。劉瑾不禁尷尬,費力從她的禁錮中掙脫出來:
“洛洛,你現在是大帥夫人,還請保持必要的儀態,務必自重。”
葉秋洛見自己討了個沒趣,癟癟嘴站到一邊,卻也不低落,轉身拿過侍從手裡的點心盒子,往茶几上放了,層層打開:
“要麼怎麼說有緣分呢!看!虎屋的和果子錦盒!天皇御用!輕易可弄不來!”
這次的式樣主題大約是“四季”,卻見那描金的經典黑漆日式食盒被硃砂色木格分隔出大小均等的四份,每一份都考究的擺放出代表四季的元素。一層最中,一層羊羹,一層和果子,再一層酒饅頭的配置,該是時下最高檔的規格,價格不菲。
見劉瑾只是蹙眉打量着眼前的錦盒,卻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樣子,葉秋洛便勸道:
“雲柔哥你別隻是看着呀,快嚐嚐!以前你不是最喜歡虎屋的最中嗎?”
“要麼說還是你人脈廣啊,這種時候,虎屋的錦盒也買得到。”
“纔不是呢!這是淺田老師帶給我的!老師說了,若不是你總對他避而不見,你也有一份的!”
淺田是他們在日本遊學時的老師,社會學教授,也是那時候極有名的社會政治運動家。
“你知道的,我岳父和父親先後遭遇這樣的事情,我也是戴孝之人,不便有太多聚會訪友的安排。”
這只是劉瑾折中的推脫之詞,眼下時局正在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候,他必須要多留些心眼,與政客們保持適當的距離。
“老師知道,也不怪你。只是他有意向同你談談合作共贏的事,你一直不同他見面,他擔心再這麼拖下去,這塊肥肉就要進旁人嘴裡了。”
“合作?”
見他饒有興趣的樣子,葉秋洛便又往他跟前湊了湊:
“你不是正在爲腹背受敵的局面擔心嗎?老師說,天皇願意祝你一臂之力,平定東南海岸線,還能幫你拿下鷺洲政權,鷺洲軍隊收歸你統領,有朝一日打過江北去,他們在山東的勢力就會支援你,到時裡應外合,中華大好江山盡歸你手,君臨天下,指日可待!”
“這事你可同韶勳說過?”
“說過呀!可是韶勳那塊兒榆木疙瘩非說這麼做不合適,一會兒跟我囉嗦忠孝禮義這些大道理,一會兒又說鷺洲的制海權在你的,該問問你的建議,就是每個準信。”
“方纔他同我說了這件事。”
“那你們討論的結果呢?是要接受天皇的聯盟策略嗎?”
葉秋洛一聽,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滿懷期待的等着劉瑾肯定的回答,可迴應她的,卻是他冰冷而嚴肅的神情:
“我們的決定是:不接受。”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她的意見,她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雙眼,良久才從震驚中醒過神來,追問道:
“爲什麼啊?!”
“說什麼和平聯盟,合作共贏,他們的狼子野心根本就是要借我們的手,殘殺自己的骨肉同胞,爲他們打天下!”
“不會的!雲柔哥!他們說了,你若是合作,天下都是你的,他們不要!”
“你信?”
可這次,葉秋洛似乎沒有那個底氣了,囁嚅了半天才道:
“即便他們真的說話不算話,等我們借他們之手平定南北局勢,我們再把政權奪回來就好了啊。”
“你真是太天真了。”劉瑾搖搖頭,“國內時局如何動盪,戰火如何肆虐,都是我們自己的事,輪不到旁人插手。我不會讓鷺洲成爲下一個山東,更不會做賣國求榮的亡國罪人!”
“雲柔哥你怎麼也跟韶勳一樣鑽牛角尖,不識變通呢!這大好的機會,你若不接這橄欖枝,旁人眼巴巴的要呢!到時天下異手,你可別後悔!”
劉瑾聞言,無端嘆了口氣:
“洛洛,軍政上的事你只怕涉及的太多了,之後便不要再插手,做好你大帥夫人該做的事便是。還有這種有爭議的餐食,在帥府裡也少出現吧。”
“憑什麼?!我可聽說你成日帶着林晚婧進出辦公室,允她旁聽大小會議。爲什麼她可以過問,我就過問不得!”
話音剛落,卻見林晚婧已立在了客廳邊,她該是聽見爭吵聲匆匆趕來,所以此刻的呼吸有些急促,面色微紅。劉瑾見狀,忙快步到她跟前,柔聲道:
“走這樣急做什麼,是不是忘了醫生交代過的話?之前氣血攻心的病症還沒痊癒,不可心急用事!”
林晚婧點點頭:“我記得,只是擔心你……”
“我能有什麼事。”他笑了笑,牽起她的手道:“走吧。回家”
他是不想理會葉秋洛的無理取鬧,誰知葉秋洛卻不領情,大聲道:
“雲柔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爲什麼她能過問的事,我卻不能!”
劉瑾似是惱了她的質問,淡漠道:
“你與晚婧,不能比。”
聽見這個回答,葉秋洛越發氣惱,揮手將茶几上的錦盒通通掃落在地,擡眼便看見張嫂抱了尊青花瓷的罈子進來,於是無端的找她發泄:
“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我……給大少爺拿東西………”
“什麼東西?!”
“是……我自己做的糖桂花。”張嫂小心道,“大少奶奶喜歡吃這個,而且又對肺熱咳喘有益……”
“你倒是很關心她嘛。”葉秋洛冷笑一聲,“那你就去伺候她好了。去收拾你的東西,滾出大帥府,我明天開始不想再看到你!”
“夫人…夫人您這是要趕我走嗎?”
“對!給我滾!”
葉秋洛原以爲她這般發泄是足夠痛快的,不曾想,卻聽見劉瑾刻意對林晚婧道:
“我記得你總說,御鯤臺就少一位能做地道甜品的廚娘。”
林晚婧自是知道他的意思,莞爾點點頭:
“嗯。這個季節就特別想念張嫂做的米糕和桂花羹。”
“聽見了嗎?”劉瑾看向失魂落魄的張嫂,“現在就去收拾好東西,跟我們回御鯤臺,從今往後貼身照料夫人餐食,若能再學些西式甜點就更好了,晚婧喜歡吃。”
他的話語裡滿滿都是寵溺,聽的葉秋洛牙槽咬的咯吱作響。可他並不搭理她,交代李承泰帶人去幫張嫂拿行禮,這便攬着林晚婧往外去,走了兩步,便聽見葉秋洛在身後氣急敗壞的大喊着:
“你定會後悔的!”
可劉瑾即便聽到,腳步卻也沒有停頓,擁着林晚婧漸行漸遠,穿過門廊,彷彿走進了光裡,那樣光芒耀眼的,刺的她眼眸生疼。
纖細的食指牢牢握緊了,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的肉裡,可她卻感覺不到痛,大腦像是被人抽空了,白茫茫的一片,恍惚如許多年前京都那場冬夜裡的雪,她喝的酩酊大醉,靠在日本男友懷裡,傻兮兮的問他:
“雲柔哥,你確一點兒都不生氣嗎?”
他望着她,良久,長長嘆了口氣:
“若是作爲兄長,我自是氣的,氣你這般不爭氣,自甘墮落。”
“兄長?”她低聲將這個稱謂重複了幾次,悽然一笑,“可我從不曾當你做兄長,我要的,也不是什麼兄長!”
他似是已經厭煩了同她爭辯,無奈又嘆了口氣:
“該說的我都同你說了,我確無法以兄妹之外的情誼待你,你又何苦執着於此委屈自己?也罷…他日你若是想明白了,也玩夠了,便回來吧,到時你若還願意喚我聲‘哥’,我還是會當你是我妹妹,但,僅此而已。”
那夜的雪那樣大,每片雪花都像她被撕碎的記憶,鋪天蓋地的,來不及篩選整理,便將他的身影隱藏進夜色裡。於是她只好慌亂的將悲傷的回憶草草剔除去,再用那些最美好的爲自己編織一段夢境,然後顧自活在真假難辨的夢裡。
夢終究是夢,終究是要醒來的,於是那個叫醒她的人變成了千古罪人:
“林晚婧,不是你死,便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