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無月公館,極具東洋風情的名字,距離劉昂管轄的陸軍署不到200米的距離,氣派的歐式小樓裡卻是和風的裝潢,不倫不類,倒也別有洞天。
這座公館掛在劉昂的名下,按理說,劉昂在辦公室附近給自己添置一套別院,倒也無可厚非,但時常出入於公館的卻是時下的大帥夫人——劉銘的妻子葉秋洛,偶爾甚至同劉昂相伴至深夜才離開,這其中種種,不免令人多有瞎想。
北野一行抵達水無月公館的時候,葉秋洛的車也在,她的司機在們廊下喝茶,看得出他們已經到了一會兒了。劉昂對兩位日本客人的突然到訪顯然很是不悅,隨意合了睡衣從臥室裡出來,見面便道:
“我不是說過嗎,沒事別來這兒找我。”
他的脖頸上還有不及消退的赤紅色吻痕,不用想也知道,剛纔臥室裡正上演着怎樣的香豔畫面。若換了平時,兩位日本客人定需要拿這個同他戲說一番,可今日他們顯然沒有這個心情,不客氣的反問道:
“外海的火都快燒到眉毛了,你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裡花天酒地?”
“這一戰不是早就計劃好了嗎?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已經一個小時沒有消息了,池川君也聯絡不上,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劉昂聞言,眉宇一挑:
“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計劃執行,能有什麼問題?就算有,劉瑾必敗,我們必勝。真不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
的確,如果是按照他的佈局,劉瑾要面對的將不僅僅是鷺洲艦隊的慘敗,還將因爲因爲挑起戰爭而面臨輿論的斥責,他失去的將不僅僅是艦隊的指揮權,還有人心。
海防失守,海岸線淪亡,戰火綿延燃燒,生靈塗炭,這樣的畫面,想想都令人害怕。
可是偏偏事情沒有一件按照他預想的發展。這支臨時組建起來的艦隊彼此之間毫無默契可言,也幾乎不存在管制和服從,又被勝利的假象衝昏了頭腦,什麼戰術佈局,事先計劃,早被通通丟到了腦後。
但,即便真的戰局失控,戰況慘烈,又能慘烈到什麼地步呢?了不起玉石俱焚,兩敗俱傷。對於他而言,這纔是他最想看到的結果。
鷸蚌相爭,他只需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快哉!
他的如意算盤打的這麼好,以至於戰報送達的時候,他甚至顯露出溢於言表的得意忘。兩位日本友人則不像他一般樂觀,見線人神色慌亂的進了客廳,北野忙站起來迎上去,開口便問:
“戰績如何?”
“鷺洲艦隊沉沒一臺,殉爆一臺。”
這個傷亡數量,遠比他們戰前預測的小的多。
一絲不詳的預感在心裡掠過。
“我們贏了嗎?我們該是贏了吧?”
傳訊的男人頓了頓,囁嚅良久,才道:
“目前沒有任何迴音,但是就觀察到的情況,該是…全軍覆沒。”
晴天霹靂。
冷靜的日本男人霎時間沒有了戾氣,彷彿被抽空了靈魂,反覆囁嚅着“全軍覆沒”,踱回客廳中間,跌坐回沙發裡。中村也聽見了,驚懼交加,不知該如何是好——七臺武裝輕巡,上千水軍士官的性命,全都葬送在這場計劃外的海戰裡,他要如何向朝野上下解釋這件事?
只怕剖腹自刎幾百次都不足以贖罪。
不大的會客廳裡一時間安靜的可怕,率先從這種恐懼裡清醒過來的,卻也是這位年輕的幕僚:“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
這樣說着,他拿起茶几上的半杯威士忌,也顧不得是誰的酒杯,仰頭一氣灌下,而後便起身往門外去。
“中村你要做什麼?”
北野在背後喊他,他該是聽見了,但卻沒停留,只是大聲回答:
“我去發電報,我去認罪,我得做點什麼,中村家的威名不能毀在我手裡!”
“你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七臺戰艦全軍覆沒!你承諾過的勝利呢?你不是說鷺洲區區幾條破船不足以爲懼嗎?你不是說他劉瑾就是個草包,一無是處嗎?!現在弄成這個狼狽樣子,你倒是告訴我,要怎麼辦!”
猝不及防一聲槍響,血窟窿赫然出現在怒目圓瞪的中村額心,男人中槍倒地,鮮血汩汩涌出,殷殷漫到線人腳邊,那小廝顯然沒見過這種場面,顫抖着倒退了幾步,而後驚叫着轉身,企圖奪門而逃,可他來不及到門邊,又聽得一聲槍響,線人也撲倒在血泊當中。劉昂同北野二人回過神來,看向開槍之人——葉秋洛立在臥室門邊,舉止慵懶,神態裡帶着不加遮掩的不耐煩,不等北野發問,已然抱怨道:
“吵死了,不就沉了幾條破船嘛,沒完沒了,不堪重用。”
那可是七艘裝備精良的驅逐艦,如今在她口中,卻彷彿只是沉了幾條小漁船,不值一提。可北野慎一郎此刻即便心中有怨,看着地上漸漸涼透的兩具屍體,也不敢多言,沉默着看葉秋洛婀娜踱到劉昂身邊坐下,纖纖玉手扣着扳機放在膝蓋上,陰森的槍口不知有意無意的,直直指向他。
葉秋洛何時見過這個日本男人露出這幅怯懦的模樣,心中暗爽,得意也不自覺的攀上眉眼,美目輕挑,她看向對坐的北野,嬌聲笑道:
“今日之事,確在我們雙方的預料之外,事已至此,再要爭辯孰是孰非,於事無補,不如將眼下之事細細揣摩,從長計議。北野先生,請坐。”
正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北野看得出現在的主動權在誰手裡,再看看即將蔓延到腳邊的鮮血,日本男人最終還是坐回了沙發裡,只是如坐鍼氈的並不能安穩,還沒想出接下去要怎麼辦,卻聽得葉秋洛問他:
“聯絡北方那邊的計劃,可有進展了?”
眼下江北早已換了天,政局是親日派的天下,得到當權者的支持,日本勢力在各省橫行,就像一顆紮根進沃土的金絲藤,迅速蔓延開去,附着在每一個可以汲取到養分的空間,肆意掠奪有利資源。蠶食着盤中珍饈的這羣餓狼,早已將目光鎖定了資源富饒的南海岸,無奈劉瑾軟硬不吃,態度太強硬,如今強取豪奪不成,那便要採取迂迴策略,即便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總有看不住的地方。
這些事,劉昂自是知道的,可他卻沒想到葉秋洛這樣大膽的,內外夾擊的策略都敢做主,不由得唏噓這女人是真可怕至極,卻又暗自欣喜,感嘆老天待他不薄,給了劉瑾個賢內助林晚婧,也公平的給了他葉秋洛,雖然姍姍來遲,但恰逢其時。
“聽說對鷺洲動手的命令,北方那邊已經發了好幾次了,但每一次到了湘贛司令部,就石沉大海似的,沒了消息。”北野蹙眉道,“怪也怪湘贛司令部天高皇帝遠的,那個姓徐的司令又有點能耐,手上兵強馬壯,上頭不敢輕易動他……”
“姓徐的司令?”劉昂沉吟片刻,反問:“你說的可是湘贛三省總督徐傳瞑?”
“正是。”
“那我勸你們早做旁的打算吧。”劉昂嗤笑一聲,給自己燃了支菸,幽幽道:“想當年林晚婧幫他從粵省的船炮下救下靳川城,爲了報這個‘一城之恩’,他與劉瑾簽訂過君子協議,只要他還是贛州主帥,只要林晚婧還是鷺洲的少帥夫人,他就絕對不會進犯鷺洲一兵一卒。
徐傳瞑行事謹慎霸道,收編了湘軍,重整贛軍,一口氣拔掉沿線三十多個城寨山頭,麾下精銳兵強馬壯,又與劉瑾私交甚好,恐怕上頭不僅不敢對他行軍令,害得忌憚他反口,碰上他,你們這計劃怕是打水漂了。”
“這麼說……”
“這麼說,我們的這位少帥夫人,是留不得了。”葉秋洛將手中的槍往桌上一丟,順手拿起茶几上的晚報,頭版正是有關於早晨合議庭的報道,其中一張照片裡,林晚婧正跟着劉瑾走進會議廳,那個時候,劉瑾大約是在同她說什麼,她低頭淺笑,這個笑容在葉秋洛看來,卻是格外刺眼。
火光明滅,報紙的一角燃起來,火焰舔舐着那輕薄的紙頁,一點點將林晚婧的影像淹沒進黑色的灰燼裡,葉秋洛似是及其享受這個過程,嘴角不自覺攀上一抹笑意,陰鷙的令人害怕。而這火光印在劉昂眼中,卻不知爲何看着有些刺眼,橘色火光貪婪的吞沒每一寸可燃燒的物質,忽而啪的一聲炸燃,瞳仁刺痛,他不由得蹙起眉頭來,胸膛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
報紙本就不耐燒,很快便被葉秋洛擲進菸灰缸裡,燒的只剩一團灰燼,灰燼燃燒的焦油味此刻聞起來更顯刺鼻難忍。劉昂站起身來,往茶臺邊給自己倒了杯清水,只喝了一口,便將剩下的悉數倒進菸灰缸裡,澆滅了奄奄一息的火星。隨着火光熄滅,他只覺得胸中抑鬱和煩躁也慢慢靜下來——林晚婧留不得,這把火,他明裡暗裡燃了許多次,可那個女人就像是傳說裡的鳳凰,一次又一次被推到絕境,卻都浴火重生,還比之前更加耀眼明亮。他自問不曾害怕過誰,但對於林晚婧,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欽佩和忌憚,捫心自問,他並不恨她,可她是他奪權路上最堅固的絆腳石,不捨得除,卻又不得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