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回到軍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黎明時分,一夜的風雨終於停駐,夜空如洗,星光在厚薄不一的灰色雲層縫隙中露出來,純粹又璀璨奪目,這番景緻,只有風暴洗禮過的海岸線才能看見。
艦隊沿途巡防,自然耗費了些時間,而陸滄瀚回到軍港的時間卻比劉瑾還遲,下了車便疾步往劉瑾辦公室去。劉瑾正召集了各部將領們開會,陸滄瀚到達的時間剛好,見他只是獨自一人回來,劉瑾不由得納悶,問道:
“怎麼只你一人回來?晚婧呢?”
聽見他問,陸滄瀚的神色卻暗淡下來,低下頭,拳頭握的咯吱作響,半晌,咬咬牙,一語不發的徑直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說伸手搭上他雙肩,將他按在椅子上,低低道:
“你坐這兒,冷靜的聽我說。”
劉瑾從沒見過他這幅樣子,蹙眉點點頭,便又聽他道:
“昨天夜裡,津九堂公醫院疑似被炮彈擊中,爆炸引發大火,整間醫院都被燒燬了,死傷不計其數,據目擊者證詞,炮彈擊中了住院部和藥品倉庫,時間大概就是我們跟日本艦隊纏鬥的時候。”
津九堂公醫院雖然是日本商會投資的醫院,但作爲離港口最近的大醫院,醫療設備也算先進,林晚婧當時情況緊急,送到這間醫院無可厚非。
“晚婧呢?”
“晚婧…下落不明。”陸滄瀚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選了這麼一個比較平和的詞,見劉瑾神色陡然一凜,他馬上又道:“我打聽到搜救隊優先搜索了高級病房,並沒有找到跟她體貌相似的病人,你別急,我已經派人去跟我們安排在醫院和周邊的線人接洽,一旦有消息馬上就會通知我們。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了陸軍部的兵車,好幾十輛,跟軍事法庭的車一起往軍港來,我估計他們是要把醫院的事和南屏山炮臺失守的事串聯起來說,藉機生事,對你不利。你必須趁着他們沒來,趕緊離開!”
“你是要我逃?”劉瑾反問,而後嗤笑一聲,大聲道:“我爲什麼要逃?!我帶着我的艦隊抵禦風浪,在外海跟日本人硬槓的時候,他們這羣吃軟飯的傢伙在幹什麼?!現在倒好,不去查劫持炮臺,襲擊醫院的罪魁禍首,反而來跟我逞威風!”
“雲柔!這時候你怎麼還想不明白呢?!他們根本不是來跟你講道理的,就是興師問罪來抓人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找到晚婧,送她離開,咱們是軍人,即便有朝一日以身殉國,也是我們是使命和天職,可是她呢?她何其無辜!辰兒那麼小就沒了父母,你於心何忍?!”
握緊的拳頭青筋暴冒,劉瑾將五指僅僅扣進掌心裡,骨節咯吱作響,他試圖用全部的理智去壓制滿腔怒火,可那火燃在心裡,悲憤交加,幾乎要將他的心臟撕扯開來。如果可以,他真想當即起事,管他鷺洲軍**還是聯合軍事法庭,他的艦隊船堅炮利,他麾下將士驍勇善戰,他一門重炮就能毀掉整個陸軍大營,顛覆政權,隻手遮天,易如反掌,何須看人臉色行事,小心翼翼,受這般委屈?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怨恨起自己來,倘若自己早些拿出這樣的魄力,或許就不會這樣窩囊的被人擺了一道,輾轉都是錯。他心中摯愛的那個人,也不會被人百般逼迫,受盡折磨。
冷毅的嘴角緊緊抿着,牙槽咬的咯吱作響,劉瑾雙目緊閉一語不發,將整間會議室的氣氛降至冰點,而他每一次深沉的呼吸,卻將周遭的空氣一寸寸點燃,彷彿是蟄伏於地下萬千米的炙熱熔岩,隨時都可能噴薄而出,焚盡天地間忤逆於他的一切,演化成一場災難。
他不說話,會議室裡的其他軍官卻按捺不住,終於有人大聲道:
“夫人大義竟蒙此罹難。那些卑鄙小人卻還要趁火打劫,落進下石!少帥您忍得了這種氣,我們都替您不平!您下令吧,只要您一句話,兄弟們立刻登艦,炸平這窩囊**!”
義憤填膺的一番話,該是正說到劉瑾心裡去了,卻見他握緊的拳頭狠狠砸在辦公桌上,可是剛站起來,卻又被陸滄瀚拉住:
“你冷靜點,萬不可衝動行事!眼下局勢這般不明朗,我們現在起事,很難說是會一呼百應,還是腹背受敵!這些事你自己心知肚明!”
話到這裡,他對上了劉瑾赤紅的雙瞳,不知是氣氛還是悲痛,又或者兩者皆有,他從不曾見他露出過這般神色,林晚婧生死不明,在這種情景下,任何勸他冷靜的話語都太過殘忍。於是陸滄瀚將勸他的那些話通通嚥了回去,凝着他的雙眸,堅定道:
“好,我答應你,等這件事過去,你若要戰,我定陪你到底!傷了晚婧的人,定要他付出代價!”
話音剛落,便聽得走廊上嘈雜聲起,不多會兒,城防和陸軍部的士兵闖進了會議室,葉江雄隨後而來,穿過人牆,站到劉瑾跟前,冷冷一笑:
“雲帥,別來無恙。”
“葉將軍好大陣仗,硬闖我艦隊軍港,真是少有的有失風範啊。”劉瑾這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原本對這件事尚有諸多猜測,但一看見葉江雄,怒火更重了一重。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的大概就說他此刻的心情。
葉江雄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冷哼一聲,道:
“葉某此行是受聯合軍事法庭委託,請雲帥同我回去,交代一下今天晚上的事情。”
“今天晚上?我不過是趕走了一羣流浪瘋狗,沒什麼可交代的。”
“雲帥您涉嫌濫用職權,公報私仇,假借兩軍交火,操控南屏山巨炮炸燬津九堂公醫院,謀害日本特使中村長彌,這件事難道您不打算交代一下嗎?”
“謀殺他?”劉瑾輕笑出聲,不以爲然道:“我若想殺他,能用一百種方法將他千刀萬剮,何須動用南屏山巨炮?只怕這種死法與他而言,太痛快了些!”不及葉江雄開口,他又道:
“況且,如若真是被巨炮擊中,炸燬的只怕不僅僅是一間醫院那麼點兒範圍!你們是不是太小瞧我這三門巨炮的殺傷力了?”
的確,在此之前,劉瑾花重金制購的這三輪巨炮從沒有實際開火過,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的殺傷力究竟有多大,所以不過是做了個大概的猜測罷了。
“莫說南屏山巨炮,你們若是能在醫院的廢墟里找到半片鷺洲艦隊的炮彈彈片,我劉雲柔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調查取證的事自然交給聯合軍事法庭去辦,葉某今日的任務,是請雲帥同我們回去,這些話,您留着在法庭上說吧!”
眼看着跟着葉江雄的士兵拿着鐐銬便向劉瑾而去,旁聽了全過程的海軍將士已忍無可忍,卻聽得一聲斷喝,一員老將拔槍指向葉江雄,怒道: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無憑無據就敢來拿人,少帥跟你們去是情分,不跟你們去是本分!少拿着雞毛當令箭,在我們海軍的地盤上撒野!”
見有人領頭,在場衆將領紛紛拔槍,上了膛的槍口指向葉江雄一行,槍戰一觸即發。
雖說眼下會議室被陸軍士兵圍得水泄不通,但只要槍聲一響,候在外面的海軍士官必定一擁而入,那可是在真槍實彈裡磨練出來的虎狼之師,對劉瑾忠心耿耿,真要火拼起來,陸軍這羣溫室裡的柴火兵恐怕只配當靶子,孰強孰弱,葉江雄心中有數,他的一把老骨頭還不想散在這裡。
隔着辦公桌,葉江雄同劉瑾就這樣對視着,他希望劉瑾能放個低點兒的姿態,給他個臺階下,可當他清晰的看見劉瑾的眸子裡慢慢染上了些許玩味,嘴角甚至勾起了淺淺的邪魅的笑,他知道劉瑾是不可能服軟了。
見兩人對峙着久久不說話,拿着鐐銬的士官也不敢妄動,小心翼翼的請示道:
“司令,還…綁嗎?”
“放肆!雲帥好歹是一軍統帥,眼下只是有謀殺嫌疑,尚無定罪,綁什麼綁!”
這樣說着,葉江雄又將目光投向劉瑾,於是他看見劉瑾嘴角的笑意愈深,半晌才道:
“都把槍放下!你們是不是要坐實了造反的罪名,坐等旁人不費吹灰之力接管咱們鷺洲艦隊?”
聽見這話,衆人這才陸續將槍放下,這邊槍才放下,陸軍官兵卻齊刷刷舉起了槍,一副大局在控的模樣,葉江雄着實鬆了口氣,假惺惺道:
“雲帥深明大義,之前是葉某失禮了。還請雲帥跟我們走一趟吧!”
劉瑾卻也不推脫,將配槍卸下往桌上一擲,這便往葉江雄跟前去。
“少帥!不能去!”
這一聲喊,頓時引來衆將領附和,會議室裡啥時一片嘈雜,便是在這混亂中,劉瑾的腳步頓住了,卻見他在原地靜默良久,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厲聲道:
“衆將士聽令!”
吵雜聲霎時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應答:
“是!”
“我不在的時候,鷺洲艦隊交由陸滄瀚上將全權掌管,各艦艦長務必配合陸上將妥善安治傷員,安撫死難兄弟家屬。日常演兵習武,不得懈怠!”頓了頓,他又單獨點了陸滄瀚的名字:
“滄瀚,鷺洲艦隊交給你了,務必照顧好兄弟們!如果我回來得知任何一個兄弟受了委屈,軍**處!”
陸滄瀚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他是這般不甘心的看劉瑾被帶走,又是這樣不願意接這道兵符,因爲他害怕劉瑾因爲有所囑託便再不回來。可他又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不,他若不接,定會有人趁虛而入,鳩佔鵲巢。
“是…陸滄瀚領命!”良久,他才大聲應道:“少帥放心!滄瀚定當全力以赴,不負囑託,守衛艦隊,恭候少帥歸來!”
像是射穿長夜的一道光芒,陸滄瀚這句起誓讓在場的海軍士官們都找到了方向。
“少帥放心!崇光艦艦長魏馳定當全力以赴,不負囑託,守衛艦隊,恭候少帥歸來!”
“少帥放心!崇武艦艦長蔡保濟定當全力以赴,不負囑託,守衛艦隊,恭候少帥歸來!”
……
聲浪此起彼伏,一路從會議室散播開來,校場上的將士們自發列陣,齊聲高呼着:少帥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不負囑託,守衛艦隊,恭候少帥歸來!
便是在這呼聲響徹雲霄的呼聲裡,陸滄瀚目送劉瑾坐進車裡,臨行又道:
“葉將軍,少帥畢竟是海軍主帥,還請保持必要的尊重和禮節。”
葉江雄迴轉身看他,思慮片刻,問道:
“你想說什麼?”
“希望您記住,個人恩怨是小,家國天下爲大,我們艦上一門重炮就能炸平半個鷺洲城。”
“你這是在威脅我?”
“葉將軍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