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鐘聲敲響,李凌瑞從文件上移開疲憊的目光,不經意間瞥見了沙發上那隻米色提包,棉麻的材質,與那卡其色的真皮沙發很是不搭。
早晨與林晚婧對話的場景忽然閃現進腦海——他真是太久沒與她促膝長談了,以至於他一時間竟說不出早上的種種,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夢。
他卻是這時候纔想起林晚婧一去不返的事!
心中暗叫不好,李凌瑞快步從書桌邊離開,便是碰掉了文件也顧不得撿,拿起沙發上的提包翻看,可那偌大的提包裡,卻只有一條繡着她名字的絲巾,以及一張不知從哪兒撕下來的,摺疊的完好的白紙。
好一個瞞天過海,金蟬脫殼!
看來跟着劉瑾的這些時日,她別的沒學會,倒是把三十六計琢磨透了!
他自是氣惱,但攥着那方帕子,他卻又無法責備她——她走投無路纔來找他,可他卻用一堆說辭百般推脫。
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可她心底裡該是極其失望的吧!否則也不會不辭而別。
而這一次,逼她走的,卻是他自己!
敲門聲起,文書推門而入,本是來問李凌瑞午飯的事,見他頹然在沙發前立着,思量片刻,方知還是與剛纔的客人有關,於是道:
“老闆,那位修女嬤嬤說同您辭過行了,所以我就沒進來跟您說……”
他早就該想到,那是林晚婧啊,怎麼可能如早晨那般乖巧的,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任由他擺佈?
“立刻打電話去太平洋銀行,幫我問23號保險箱裡的東西還在不在。”
聽他語氣急切,文書不敢怠慢,應了聲好,轉身離開,不多會兒便帶了話回來:
“銀行說,保險箱裡的東西剛被人取走,用戶的信息他們不方便透露,只說是個女的。”
太平洋銀行23號保險箱裡存放的是林晚婧名下所有的財產憑證,包括敬山道19號林家大宅的地契,除了林晚婧本人,便是她丈夫劉瑾也要在附和約定條件的情況下,纔有可能打開保險箱。
“老闆,要派人去查是誰把東西取走了嗎?”
“不用了。”李凌瑞嘆了口氣,“立刻備車,去碼頭。下午我要出海一趟。”
卻說李凌瑞剛跨出公司大門,文書又匆匆追趕上來:
“老闆,鷺洲商會剛掛了新的拍賣盤出來!您最好看看!”
作爲主營進出口貿易的跨國集團,恆光遠東是不買鷺洲商會的賬的,但既然公司設在鷺洲,必要的交際應酬還是不能少,所以恆光遠東集團便在鷺洲商會名下掛了個名譽會員,交足了會費,也算是捧捧沈珺懿的場。
跟他同樣不在意商會如何的,還有林晚婧,大概也正是因爲他們都不參加商會組織的活動,所以她並不知道他也在會員名單裡。
鷺洲商會裡有條規矩:若會員打算拍賣資產,必須先在商會內部進行第一次投標,流拍的纔可放到公盤上進行二次拍賣。
李凌瑞素來對這種拍賣沒有興趣,可這一次,他心頭卻沒緣由的一沉,將電報拿過來看。
果真,新增的標的全都是林晚婧名下財產,包括宏麟織造廠和錦佩年商鋪,玄武船隊編制下7支遠洋貨輪,白虎船隊編制下7支內河滾裝輪,萬利行及所有的客戶關係,以及敬山道19號林家大宅。
一如他所擔心的那樣——在問林晚婧要從哪裡弄這麼多錢的時候,他便已經料到她打算拍賣自己的資產,只是他沒有想到,她竟連自己心愛的船隊都捨得出手!
“什麼時候競標?”
“明天早上。”
“這麼快?!”
從意識林晚婧不辭而別的那一刻起,他便陷入了無盡的懊悔和自責裡,他原以爲只要儘快將她要的貨準備好,至少可以亡羊補牢,不必逼她到這個地步,卻不曾想她根本沒給他準備的時間。
不,也許她根本就不想讓他感到抱歉,就像她一開始說的:
“我來是想同你談筆生意。”
這筆生意她能找他談,自然也可以同別人談,不過是多費些周折罷了。
可越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他的自責便越深。
“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明天遲些時候纔回來。你給我盯緊了這場拍賣,只要是這份清單上的,不管什麼產業,出多少價,都給我用最高價買斷它!”
“老闆,您說…最高價嗎?”
“對!這個清單上的全部,一樣都不準少!”
“可是老闆,這份名單上的產業風險評估都不錯,而且都是正在上升的產業,估計競拍會很激烈,價格不可能低!您確定不要召集評估團嗎?”
“不用。”
等他們評估出結果,林晚婧的資產早已被人瓜分乾淨了!
“錢從我的賬戶裡出,過戶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可是老闆……”
“沒有可是!一切後果,我自行承擔!”
甩下這句話,李凌瑞上車離去,閉上眼,他彷彿可以看見林晚婧單薄的身影,連同他熟知的她的一切,漸漸遠去,飄零成黑暗中的一星光點。
他伸手去抓,也不知是抓到了沒有,卻不敢攤開手心看,唯有緊緊攥着,彷彿這樣便能讓這失控的世界暫停,爲她留下一席喘息的空間。
“晚婧,慢一點,給我點時間……”心底裡,他默默祈求着,明知道她不可能聽見,卻還是喋喋不休:“給我點時間,讓我追上你,我還能繼續守在你身邊……”
鷺洲西北郊外,依照劉道霖生前遺願,他的墓地便安置在這裡,透過山谷熹微的晨霧,遠遠的能看見鷺洲城朦朧的輪廓,還有更遠的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聽說許多年前,他領兵駐紮鷺洲城,就是在這裡,他第一次窺見鷺洲的美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這片土地,他將爲之傾注畢生心血,乃至生命!
青石墓碑前倚着一束白菊,晨露微晞,看得出獻花之人來的很早,大概也剛離去不久。
凝視着那束白菊,劉瑾不由得失神,在他的記憶裡,只有林晚婧每個月的這一天,都要特地到墳前來看看,爲墓碑拂去落葉塵土,在杯盞裡添滿清冽的美酒,然後祭上一束白菊,靜默許久。
“你果真還活着……”他低聲自悟,兩行清淚順着面頰滑落,觸到嘴角,卻染上了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遠遠有車聲臨近,陸滄瀚自車裡下來,快步到了劉瑾身邊。話不及開口,先看見了他手背上的劃傷——血漬已經乾涸了,但傷口還是新的。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在劉瑾辦公室看到的一地狼籍,李承泰告訴他,津九堂公醫院的案子塵埃落定,市政廳說林晚婧的事情也不應該再繼續拖着,讓劉瑾儘快給個交代。這件事已經催了近半月,許是看劉瑾沒有任何動作,今日一早便擬好了訃告派人送來,這便觸了黴頭,劉瑾大發雷霆,當即便將訃告撕碎,又把人趕了出去。
“我說過,晚婧沒死!若再有人胡說八道,後果當如此紙!”
之後便獨自駕車離開了軍港,臨走前也沒有交代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想必這道傷,便是發火時不小心被瓷器碎片劃傷的。
林晚婧失蹤的事,劉瑾已經魔怔。他調撥了一條專線,接了臺電報機在他的辦公室裡,只用於收集有關於她的情報,然後整夜整夜的不眠不休,守着那臺電報,生怕稍有疏忽,便會與有用的情報失之交臂。雖說軍政未曾耽擱,可他的狀態卻一日不如一日。再這樣下去,只怕林晚婧的下落還未查清,他便已先去閻王爺那裡報道了!
在來找他的路上,陸滄瀚已經想清楚了,他絕不能再縱容他繼續這個樣子,哪怕幾十年的兄弟情今日折在這兒,他也得罵醒他:
林晚婧死了,不可能再回來了!
可是當他看見劉瑾臉上淌下的淚光,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邊躊躇着怎麼開口,卻聽得劉瑾先問他道:
“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怕你想不開!”陸滄瀚沒好氣道,相交數十年,在他的記憶裡,他從不曾見過劉瑾落淚,不放心,又問道:
“你……還好吧?”
出乎意料的,劉瑾擡起頭,呵笑一聲,長長嘆了口氣,語氣輕鬆道:
“沒事,高興。”
陸滄瀚聽着納悶,垂眼纔看見墓碑前倚着的白菊,恍悟劉瑾這般落淚卻不是悲傷至極,而是喜極而泣——劉道霖在陵園裡的不過是個衣冠冢,他真正的肉身墓被秘密安置在這裡,這件事只有劉瑾和他的親信才知道,自然也包括林晚婧。
“這般着急的來找我,可是有什麼消息?”
聽見他問,陸滄瀚這便才醒過神來:
“哦,對了。剛接到消息,林家剩餘的資產剛在鷺洲商會內部拍賣了。”
“什麼?!”
“據可靠消息,敬山道19號奪得本次標王,拍出了12萬的天價!”
這個價格,足夠買下近郊一整片山林。
“誰買的?”
“李凌瑞。不僅如此,他全盤以最高價接下了晚婧名下的所有產業。所,有!”
劉瑾聞言,眉峰不由得蹙起——以他對李凌瑞的瞭解,如果林晚婧的資產是被人盜賣,他一定不會不動聲色的照單全收,可他如今這樣做了,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已經見過林晚婧,知道急需用錢的是她本人,纔會這般毫無顧忌,且不惜代價。
“我原本是趕來告訴你,陷害晚婧的人終於沉不住氣了,但現在看來,卻是個好消息。”陸滄瀚話未說完,劉瑾已提步離開,他忙追上前去:
“你又要去哪?”
“去找李凌瑞。”
“我跟你去。”
“不用。你先回去吧。”
“可是……”
“放心吧,我不會想不開的,她既是還活着,我定要等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