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消弭難散,清晨的空氣中還有未結露珠的溼氣。
柳莫芹穿着玄衫薄甲站在行帳前,見遠處馬蹄踏塵滾滾而去,一雙鳳目中雖刻着森然冷意但總夾雜些許別樣千絲萬縷的感情。
“莫芹,怎麼那麼早就起來了?”身後驀然有女子清亮的聲音笑呵呵的響起,柳莫芹忙回過神,轉身仗劍執禮。
“末將參見郡主。”雖然兩人有師姐們的情分,可柳莫芹暗伏在南唐十數年,真有感情也早就淡的差不多了。
“真是生分了呢。”趙彤嘆了口氣,單手將她扶起:“這些年可苦了你了,不過一切都過去了,此次你立下大功,皇上必然會好生嘉獎的。”
她這次所立之功豈止能讓她富貴一生,滿門榮膺皆是因她一人。
“我父親和哥哥還好嗎?”柳莫芹並沒有趙彤想的那麼開心,她只是默默垂了眼,詢問家中父兄的情況。
“好的很呢,你大嫂前陣子剛生了對雙胞胎。”趙彤高興的說道,看起來倒像是她得了兩個侄兒一般。
柳家一門都是史官,雖是五品的官銜,可在朝中也沒什麼立身的位置,屬於可有可無的那種人,倒是很意外的出了柳莫芹這個武將,而且還立如此大功。
“太好了。”她在心中長聲喟嘆,十多年來不曾回過家,怕是連父兄都要忘記她的樣子了吧。
趙彤見她眼神有點落寞,知道她是思念家鄉,便就寬慰道:“元帥說了,過幾日就讓你先回國都,不必和大軍一起走了。”趙彤一手挽着她的胳膊,告訴她這麼一個好消息。
“元帥體恤。”她依舊只是淡淡的笑,臉上並不多見喜色。
“外面風大,我們去帳內坐。”趙彤拉着她就往回走。
柳莫芹在她半拖半拽下只是最後望了一眼西方灰暗的天空,陽光依舊沒有出現,一切都被陰霾遮掩。
北魏大軍終於開始攻取單涼,南唐大軍則順勢後撤十數裡。
每日三次軍報送達,所說不過是單涼固若金湯,北魏驍勇非常。
參政行帳內,南唐諸將皆是一副眉頂罩烏雲的樣子,北魏潼關一役已經挫了南唐銳氣,如果單涼又被北魏所破……他們這輩子恐怕要被北魏壓到死了。
李熠坐在李昭下方,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可是一看到他父親冷煞的臉,什麼話到了嘴邊都說不出口了。
大帳內沒有一個人說話,死氣沉沉的氛圍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李馨歌也是半靠在椅子上,看樣子是在深謀遠慮,細看就能發現她在開小差。
“啪”的一聲脆響,衆人都朝聲音出處望去,正見鳳言珏端起一旁小几上的杯子啜了口茶。
李馨歌正了下身子,清了清喉嚨,問道:“大家還有什麼看法。”
看法?實在是走到今天這步除了北魏自己打不動,他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當然如果李馨歌敢出兵和北魏搶的話……,不過此等有悖誠信的所作所爲,即便讓南唐從中得到了好處,可也會遭天下人所不齒,而且其中反應最大的很可能是他們南唐那幫把禮義廉恥看得十分重要的酸儒們。
衆將都不言不語,李馨歌這獨角戲也很難唱下去,可連鳳言珏也不幫她說話就太不夠意思了。
衆人都低着頭默不作聲,李馨歌狠狠瞪了鳳言珏一眼;鳳言珏卻是朝她眨了下眼,單指點着脣,示意她噤聲不要說話。
李馨歌被他不小心拋的一個媚眼所攝,心中咕噥了幾句話忙別開眼去,也保持了沉默。
沉默……逼仄人的沉默……。
正當大家都有點坐立不安的時候,帳外突然有高聲通稟傳到。
“啓稟元帥,洛城、溪州、藏州、寧朔、慶安五城七十八縣共計六十餘萬軍隊現已進入警戒狀態。”
遞上手中軍報,傳信官躬身退出行帳。
李馨歌匆匆展開手中軍報,一雙眉頭都快要打結,這是什麼情況?銜接北魏邊境的數城怎麼會突然進入警戒狀態?
軍報上信息寥寥數行,卻讓李馨歌原本皺着的眉頭完全舒展,待放下手中綿帛的時候,她的臉上就差笑開了花。
衆將都不明白李馨歌這突然笑容滿面的樣子,莫名的面面相覷,衆人間,只有鳳言珏一直保持着一種近乎神秘的笑容。
北魏端王叛亂,一曲催行北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眼看單涼就要手到擒來,難道這個時候要他放棄?
“皇上。”參議行帳內,北魏各位將軍各抒己見,有人主張馬上撤兵回師,也有人堅持一鼓作氣打下單涼。
帥案後,趙臻着一身玄色熨銀色章紋的寬袍懶懶倚靠在帥椅上,他一直閉着眼睛什麼也不說,只待爭論不休的衆位將軍都靜了下來,他這才緩緩睜眸,深褐色的瞳仁內難掩精銳四射。
北魏皇室內諸多糾葛,別說外人了就連一般的皇族成員都未必清楚曉得。
趙臻的父皇當年是魏希帝的三子,太子的同胞兄弟;亦是當時赫赫有名手中統攝皇室二十萬羽巾軍的慶安王。
建德三十八年,希帝駕崩。昭德殿事變,二皇子和八皇子一手策劃射殺太子,宮闈驚變,血洗皇室朱門。等三皇子率城外羽巾軍趕到的時候,聳峙中宮的棲豐臺烈火雄熾,衆人只來得及看見皇太子從高臺上躍下,三皇子於衆將面前嘔血昏厥,二皇子和八皇子皆被伏誅於昭德殿前。
晝夜之間,皇室諸子身死數人,後徹查出來又有多人被牽連。三皇子臨危受命,於一月後登基爲帝,大赦天下,並不再追究於此事有牽連的皇子,只是宮內朝廷皆被徹底的洗了一次牌。
而端王爺正是希帝太子唯一的遺孤,應是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人。
趙臻突然從帥椅上站起,衆將不敢稍坐,紛紛仗劍而立,眼睜睜看趙臻緩緩踱步出帳。對於單涼的一番襲擾剛剛止歇,到處可見來往匆匆的士兵,瀰漫遠處的硝煙都還不及散去。
大部分軍隊已經被調遣分散在西夏諸城,國內駐守的軍員不多,端王現在起勢倒是挑對了時候,可是已有封邑百里的端王真的會……。
“傳令下去,每隔三刻擂鼓一次。”趙臻負手注目遠處良久後,突然轉身吩咐道。
諸將不明白他此舉含義,可又不敢多言,只能領命下去 ;衆人漸散,只留下一個青衣儒衫的年輕男子一直默默站在趙臻身旁,自始至終表情都是事不關己的疏冷。
“陛下還是準備拿下單涼。”男子緩緩開口,非是詢問而是斷言。
趙臻冷冷哼笑出聲:“不管端王叛亂是真是假,都休想我會放棄單涼。”
男子對他的話已然成竹在胸,雙手負在身前,呵呵笑了起來:“陛下還真不怕帝座被人乘隙拿了去?即便不是端王,難道不怕是另有其人……。”
他的話止於趙臻冷冷的凝視中:“若連他也負我,那麼便是天意註定我北魏趙氏必將淹沒於歷史的塵埃中,不管是朕還是他。”
男子聽了趙臻的話面上已經有微微動容:“陛下胸中有丘壑。”
“哼……丘壑……。”趙臻負手訕笑,笑中似有自嘲。
比起北魏大軍中的緊張氣氛,南唐軍隊中的諸將們可輕鬆愉快了許多。
君尚正在和一幫軍醫講解藥理,鳳言珏也興致盎然的坐在他一旁,托腮聽着他有條不紊的教授。
當李馨歌氣喘吁吁跑過來的時候,就見鳳言珏從一筐草藥中翻出一株正在詢問君尚。君尚天生好脾氣,對於別人的請教總歸是有問必答的。
“你真夠閒的,害我找人找個半死。”李馨歌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插腰喘着氣,爲了找鳳言珏,她差不多跑了好幾裡地了,這才把窩在犄角旮旯裡的他找出來。
“元帥。”衆位見是李馨歌,立馬起身作揖。
李馨歌好言好語的免了他們的禮,挽着鳳言珏的胳膊就把他從地上拽起,還不忘溫言垂問一下君尚左臂的骨折傷勢。
“多謝殿下關心,已經快好的差不多了。”雖然還綁着木條,可已經能輕微施力了。
“還是我固定的好吧,晚上我再來幫你上藥。”鳳言珏笑呵呵的插話道,他的親和力同他的戰鬥力一樣恐怖,只要他想結交的人就從來沒有逃過他手心的,包括對誰都禮貌隨和但總不免有疏離感的君尚,都對他特別的好,像是已成了莫逆。
李馨歌不客氣的在他腰上薄衫處狠狠一掐,警告他別得意忘形了。
“君公子,你要多加休息。”留下一句關懷的話後,她拽着鳳言珏就走。
“現在沒仗打,你那麼急着找我幹什麼?”鳳言珏見她跑的雙頰泛紅,連額上都有細汗,忍不住擡手替她抹了。
李馨歌咬了咬脣,停下步子後側身看向鳳言珏,那神色頗有點古怪。
鳳言珏稍許猜測了一下:“北魏怎麼了?”八成又出什麼怪事了。
“北魏每過三刻就擂行軍鼓,可偏偏又不出兵,不知道在玩什麼把戲。”李馨歌神色凝重的說道,看來魏帝是沒有打算撤軍的意思。
鳳言珏聽她這麼說,臉上已有了然,心中對魏帝不免更加佩服了幾分,孤注一擲,取下單涼這是最正確的作法,他居然在國內不穩的情況下還有此魄力,着實讓人欽佩。
李馨歌見他眼中似閃着光,就是不說話,也急了,直扯着他的袖子:“喂,你想什麼呢?”
鳳言珏看她一臉疑惑不解的樣子,忍不住的嘆了口氣,若沒有華家,南唐恐怕……。
“北魏端王逆反是假的,本來是想誘魏帝撤兵回師,可是似乎這招沒用。”他搖了搖頭,將一顆驚天大雷生生丟下。
直炸得李馨歌許久都不能思考:“這……怎麼可能?端王逆反是假的?!”
“對,這都虧了一個人。”他的目光莫名複雜,看得李馨歌心中更加惴惴不安,直有不祥的感覺慢慢涌上。
“不,你跟我開玩笑的吧……怎麼可能是他?”李馨歌搖頭,腳下踉蹌數步幾乎要站立不穩,根本不能相信是他一手炮製了這一切,將整個北魏都瞞住。
鳳言珏見她神色恍惚,心中不忍,一手輕環住她的腰身將她摟在懷中。只是事實就是這樣的,她必須面對,無論是現在的無奈或者是將來的殘酷,她都要親自面對,至少他會一直陪在她的身旁。
“如果東窗事發,北魏定不能放過他,他會死的。”李馨歌緊緊攥着他的衣襟,看向他的雙眸中只餘惶恐與害怕,連她的手都在顫抖。
鳳言珏突然緊緊握着她微顫的手,將掌中的溫暖慢慢的傳遞給她:“你要相信華貴君不會讓他出事的,而且你也該相信睿王也會護得他周全。”
“可是……。”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怎麼能對付北魏那些人,況且他身邊還有一個熙寧公主。
“馨歌!”他突然的一聲低吼震懾了她,終於將她眼中慌亂慢慢逼退:“你應該相信華家的人不是那麼輕易可以被打敗的。”
李馨歌深深吸了一口,點了點頭,接受了他這麼個說法。
“今晚北魏可能突襲單涼。”他的一句話將李馨歌又震的回不過神來,這些日子以來北魏都是明刀明搶的打,怎麼突然又開始玩陰招了?而且偷襲就偷襲,爲什麼一直有間隙的打軍鼓?
鳳言珏看穿她的疑惑,只是不以爲意的哼笑出聲,這一招以虛打實許多年前就有人用過了,就不知道完顏皓能不能看穿了。
入夜三更,擂鼓最後一次止消,原本每次擊鼓聲出單涼城上必然見守防增強,可被魏軍多次忽悠下來,對方已經鬆懈了不少,甚至到了這個點上,人家也不管他們鼓聲陣陣,該巡防的巡防,該休息的休息,該整頓的整頓,只當北魏軍中有人在練習擊鼓作戰。
趙臻身着玄甲手持青峰長劍,默默看眼前軍容齊整,雲梯交疊。
“今日本帥親自督戰,必要攻下單涼。一鼓聲起,附牆!二鼓聲起,登城!三鼓聲起,未登城,殺軍!四鼓聲起,未登城,殺將!”他語聲沉緩,話中森森寒意直滲入人心底深處。
昏黃月色下,冰冷星光點透鋒刃之茫,殺機,無聲漫延。
“你說北魏今晚有動作,可是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有動靜?”李馨歌擁着狐裘走到鳳言珏身旁,見他正雙手環胸擡頭望月。
李馨歌循着他的視線看去,羣星熠亮,明月皓皎;這種天色最近幾天每晚都可以見到,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她當然看不見鳳言珏雙眸中淡灰淺散:“看來是我低估魏帝了。”他突然喃喃自語道,西方紫鬥,壬叔,葵覃三顆帝輔星異常明亮,耀得周圍羣星失色不少。今晚西夏皇室將有異變……。
“最壞不過單涼被破,也不算對我們太壞吧。”李馨歌聳了聳肩,並不認爲這對南唐有多不利。
“或許吧……。”鳳言珏沒她那麼樂觀,魏帝也絕不簡單:“我必須再去一次單涼。”
如果他說的沒錯,今晚魏軍就將大舉攻城,那麼他此時前往單涼無疑是羊入虎口,別說他怎麼入城,就說能否安全避開魏軍都是個未知數。
“不行,你現在不能去。”李馨歌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拽着不讓他走。
“事有意外,我不得不去。”鳳言珏手掌輕覆在李馨歌的手背上,眼中透着堅定,代表着非做不可,而若他此時不去,完顏皓必死無疑。
李馨歌默然看他半晌,終於緩緩放手:“明日你能回來嗎?”
他思慮了下,搖了搖頭:“恐怕這次我只能在城內等你了。”
“你說什麼?”李馨歌驚駭難抑,一把又攫住他的手臂,單涼城內伏兵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他難道要一個人在裡面呆上數日?
“你聽我說,恐怕今夜魏軍會攻破單涼,三日之後你帶軍入城,切記先去典籍閣。”見李馨歌目有疑惑,他頓了頓解釋道:“就是戶部,先去收了西夏典籍戶冊。”這些都是將來治理西夏諸城非常有用的東西,比金銀珠寶更有價值。
這道理李馨歌懂,只是:“魏帝會把這些東西留給我們?”她可不認爲魏帝率先入單涼只爲了錢財珠帛。
鳳言珏知道她會這麼問,俯身在她耳旁說了幾句話,將所有設計全部解開。
“他會被你氣死。”李馨歌嘖嘖搖頭,誰碰上他真夠倒黴的。
他卻無所謂的聳了聳肩,那樣子看上去好像還有幾許無奈:“沒辦法,魏帝太聰明瞭,我這也是迫不得已。”
撩人月色化不去沖天烈焰,鐵蹄踏碎家國故夢。
等完顏皓匆匆趕到東門的時候,也只能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幕,震天殺聲中已經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
“王爺,東門已經被攻破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士兵匆匆而來,對着僵立當場的完顏皓回稟道。
一切終成定局,他連七日都沒有撐過。
“讓昭烈將軍保護皇上、皇后和太子從西門先走,其餘衆人隨我來。”他定下心神,那一刻竟然是出奇的平靜,單涼可以沒有,但西夏皇室不能絕。
馬蹄聲“嘚嘚”從遠處雜沓傳來,這座千年古城在血色戰火中顫抖。
即便明知是螳臂擋車,完顏皓依舊作着最後的抵抗。
紛亂殺陣中,早已分不清誰是誰。黑色健馬上的玄甲男子一手端起長弓,銀箭搭弦,拉弓如滿月,面甲下的容顏不知是否在笑,只是那雙星亮的瞳眸卻閃出冰冷的寒意。
流雲隨風飄散,終將月色釋放。銀色羽箭恰如飛蝗,夾着悍猛之勢破風而去,竟是直指亂軍之中的完顏皓。
那一箭似有雷霆萬鈞之力,讓完顏皓避無可避,心口一陣□□,只能眼睜睜看銀光刺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