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的世界,是世界裡的故事。
這個怎麼樣。短髮少女手中捏起一枚一元硬幣,下午並不明亮的光線下閃着銀灰色的金屬光澤。
嗯,可以。少年接過硬幣,冰冷堅硬的質地觸到指紋,像是某種死去軟體動物留下的硬殼,早已消失殆盡的生命氣息,不可捕捉。
女孩的名字叫雨,家在遙遠而偏僻的西北山區,交通不便,滿地塵土,水貴如油。但現在女孩面色姣好,雙脣柔嫩,泛着青春粉色的誘人光澤。她上大學了,在一座南方的城市,學習平面設計。她很美。她寫詩。
和大部分你印象中繁雜無趣的新詩不一樣,她的詩美麗自然,不帶刻意艱深的主題和呼籲,不用結構複雜詞句雕琢的排比,和她的名字一樣,她的詩是很多的雨,屬於江南的絲絲細雨。
無意自在的漂浮在空間動態上,從一堆堆社團活動和飲食爆照中脫離出來。
等你注意到她很特別,纔會覺察到她很美,最後纔會發現她學習也很優秀。每月優秀設計學生作品展示欄裡,你細心點看都會看到她的名字,高更雨。
大學一年級下,輔導員那裡卻傳來她要退學的消息。
好了,夏天。該換下一個了。小越越,你接着。
女孩的家在西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物資匱乏,乾燥貧瘠,所見只是黃色鬆散土壤上瘦弱植株。全村除了幾家長年在外地打工的就只有村長家蓋起了三四間小平房。而女孩家和其他村中人一樣,住在古老破舊的泥瓦房中。
雖然條件不算好,家境貧寒,但女孩一直快樂地生活着。因爲那座破舊泥瓦房裡,家人們彼此的心是盛滿陽光的。女孩是家中小女兒,上面還有一個大哥和二姐,但和大部分村中年輕人一樣,很早就輟學幫忙家中活計,只有女孩還一直念着書。二姐一年前嫁了人,母親留在家裡伺弄田地。大哥和父親則一起在鄰村靠近縣城的磚瓦廠當搬運工,賺錢供養着女孩上學。
無論從家裡看,還是從全村來看,女孩無疑已經是被當作公主一樣寵愛着的了。
女孩也很爭氣,成績一直很好,因着對色彩構圖的喜愛,上了南方一所知名學校的平面設計。
大學更爲豐富的資源寬闊的舞臺給了女孩很大的驚喜,她也取得了很多的進步,獲得肯定。但一年級下的時候,突然接到姐姐的電話,說大哥已經住院兩個月,希望她回去看他。
大哥是最疼她的,作爲家中長子,捨棄了成家的機會要把賺下來的錢拿來供自己的妹妹上大學,做村裡第一個“知識分子”。女孩曾經難過了很久,因爲一般當地一個精幹男丁想要成家,基本得攢上五六年的血汗錢才能娶得起媳婦過得走生活,而大哥爲她單着。她哭過說情願放棄,大哥揪她臉,笑着說她是他的女兒,供她上大學是第一,不好好上就揍她。大哥是個憨厚的人,家裡的牛都不捨得打。
女孩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大哥的病,是一個非常熟的名字,讓一般的家庭都會爲之顫抖,而女孩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腳上穿着上學前大哥塞給她的白襪子,那個負重十多個小時的憨厚男子走了十幾里路到縣城集市買的送別禮物,眼淚簌簌。那個病的名字叫做白血病。聽說這個病的結局不是傾家蕩產,就是債臺高築人財兩空。
女孩掏出全身的錢,加上平時兼職的,一共也不過兩千多塊。聽說白血病要的都是萬爲單位。想了很久,女孩決定退學。自私了那麼多年,也要爲償還這份愛付出一次。
停停……越越,不是說好的溫暖故事麼。已然沉浸入故事的泠感覺眼睛酸澀,才反應過來制止胡越。
胡越一臉茫然,悵然說道,奇怪,我也沒想到會講成這樣……泠,你快補救補救。
少女低頭看了看腳下隱隱露出的一截綠裙角,沉吟了片刻。
女孩的哥哥查出白血病後,一直擔心女孩知道,就和家人約定要瞞着女孩。爲了節省醫藥費,只是簡單地拿了緩解症狀的藥,在家裡休息。但兩個月裡幾次病發暈倒,病情惡化嚴重,二姐怕家裡最疼的這個妹妹可能見不了犧牲頗大的大哥,這才悄悄給妹妹打了電話。
女孩反覆地想起家人爲自己的付出,特別大哥善良憨厚如黃土地一樣的愛,這些年一直讓她反而感激有點窮山惡水的家鄉,讓自己得到這樣珍貴純粹的疼愛。人活着不能太自私,所以無論自己的力量是否微小,無論情況是否已經無法迴轉,她一定要回去看大哥,然後努力去賺錢給大哥治病,打工也好,乞討也好,怎樣都無所謂。就算最後沒有治好,至少陪着這個愛自己的大哥走完最後一程,也讓他知道這個妹妹,沒白疼,不枉他們彼此來到這個世界,作爲家人走一遭。
但女孩沒想到自己向輔導員提出退學後,從系裡到學校都沒有通過。後來有人把女孩哥哥得白血病的隱情透露出來,許多同學開始發動全校師生募捐。
但女孩堅持要退學回家,她寫了首詩《就在今天》“就在今天,站在你身邊;就在今天,讓你看着我的臉……不知道天上是否有天堂,但今天我們要一起在人間……”
女孩沒有再辦手續,準備直接回家,卻在校門口被一輛黑色商務車帶上了車。女孩掙扎中卻看到車裡一旁沉默的父母,依然衣着樸素,卻神色內疚的看着她,與他們同坐的,是一位衣着華麗頗有氣質的中年女子,面帶笑容靜靜審視着她。
該我了吧轉折了轉折了。少年接過話。我接着了哈。
女孩謝過熱心的同學,準備直接回家,在校門口被一輛黑色商務車帶上,開始女孩以爲遇上了壞人,但仔細看對面正坐着衣着樸素風塵僕僕的父母,神情黯淡,沉默不言。而他們旁邊坐着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女子,面帶笑容靜靜看着她。
爸、媽,大哥呢,他怎麼樣?
他很好,已經在上海一家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回答女孩的是那位衣着不凡的中年女子,而女孩的父母卻沉默不語,神色愧疚。
你是小雨吧。
你是誰。
你可以問問你一直叫的媽媽。
聽到這裡,一直沉默不語的小雨媽媽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像是蓄滿雨水的堤壩終於承受不住溢滿的水壓,一瞬間崩塌。一旁的高爸爸也淚光閃爍,卻只是用佈滿老繭的手輕輕撫着老伴的背。
小雨,你並不是我們親生的。
女孩感覺大腦嗡的一聲,像是老黑白電視機突然失去圖像,留下一片雜亂無章的黑白點線。
十八年前,在縣城的環線高速路口,趕縣城的夫妻倆撿到了包在襁褓裡的嬰兒,裡面寫着請好心人收留,並說如果可以請保留女孩的名字叫:更雨。
沒有出生證明的嬰兒,暗地裡一直沒有戶籍,後來爲了上學的問題,夫妻背地裡去縣公安局辦了領養證,落了戶口。也正是晚了這麼幾年,公安局戶口檔案上了網上系統,女子纔在當地戶籍中查到了這個叫更雨又是被收養的女孩。
瞭解到收養家庭現有的困難,女子立刻安排了治療並放下500萬元的銀行卡,以示感謝。
等等,夏天,這是溫暖的故事麼,怎麼感覺是在買賣孩子啊。泠有點不滿意地看着少年,風有點冷。
你聽完嘛。少年輕輕一笑,似乎已經提前進入了故事之中。
講到這裡,似乎比較好的結局就是母女相認,然後女孩的大哥得到充分治療得到康復,而女孩繼續回學校深造,兩家人雖然境況不同但因着女孩親切和好是吧。
但雨是個特別的女孩,從老師同學到養她的父母和再次出現就一擲千金的親生母親揚更雨,沒有人能勸阻她。收拾了簡單行李直奔上海大哥的醫院,和帶着面罩,臉色蒼白的男子相擁而泣。
就在今天,站在你身邊;就在今天,讓你看着我的臉……
她不是膚淺矯情的女子。她做到了。放下行李,開始找兼職,重危病人陪護,快餐店店員,飲料促銷。就住在病房旁邊,賺來的錢給哥哥買水果,買書,她在牀前給大哥讀完了整整一部《平凡的世界》。當然,主要的醫療費還是揚更雨承擔着。
在女孩的堅持下,高爸爸高媽媽也趕來上海,也是做些零碎兼職、陪護,一家人待在一起,雖是醫院,竟也有家裡的溫馨。
穿着精緻的女人幾次站在病房外玻璃窗口,不敢進去。手中握着被還回來的500萬不由鬆動。
一年後,大哥骨髓配對移植成功。女孩拒絕了揚更雨提出的出國留學,回家復讀備戰重考大學。結果意外收到原來大學的通知書,學校考慮她特殊情況,已經主動爲她保留學籍,現在可以繼續回去攻讀她喜歡的學業。
也許會覺得心有苦衷的揚媽媽看起來會是一個失落者,但不然。和她當初放下孩子有非常隱情並不代表不愛女孩一樣(否者也不會讓孩子繼續保留自己更雨的名),女孩拒絕她簡單直接的金錢辦事,也並不代表她拒絕這個親身媽媽。只是那片黃色貧瘠的土地,只給她了一樣珍貴的東西,那就是比血更濃的親情。
當女孩恢復學業第一天,她換下名貴的首飾和衣服,穿着一件樸素的白色裙子,陪她在學校門口小攤吃素韭菜餃子。當她輕輕爲女孩拂起垂落碗沿的頭髮時,終於忍不住熱淚滾流,聽見那聲乾淨強韌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