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城乃是齊樑皇都,空中樓閣,被譽爲南方神蹟的同時,更是齊樑陛下居住之地。
自然守衛森嚴。
由齊樑天闕之中,最爲精英的分脈駐紮。
也就是大內。
齊樑大內常駐蘭陵城,大部分身懷異能,都非庸人俗人,在大世來臨之前,就有好幾個即將邁入九品。
能入大內的,都是直接或間接通過了國師大人的甄選標準,放到整個天闕里,都是相當有話語權的人物。
如此方能委以重任。
空中樓閣,負責日常守衛的士兵死死盯住大雪之中。
那裡有一個黑點,急速從風雪之中放大,彷彿不在意阻力,完全違背了世間的認知,就這麼踏着風雪,向自己駐守的方向衝了過來。
伍長眯起眼,微微擡臂,身後四名士兵立即開始戒備,由於那道身影太快的原因,臂弩肯定射不中,這幾位士兵,已經握緊了自己手中的槍戟。
“在陛下的蘭陵城,居然有人敢這麼囂張?”
“目標接近,目測這個速度,應該有九品!”
“快去通知大內的齊笑牧大人!”
負責空中樓閣正南方的伍長微微眯起眼,盯住那道身影,不停向身後發佈命令。
接着那道身影陡然在風雪之中踏起一步,身形旋轉,轟然一聲,剎那再度快上數倍——
伍長雙目赤紅,大喝道:“不!目標不止是普通九品,看起來要強行突襲這裡,直接隨我迎戰!”
聲音未落,那道身影已經踏在空中樓閣欄杆之上,剎那帶來一蓬風雪。
一聲狂怒大喝。
“出槍!”
風雪落。
時間驟停。
五個人怔怔呆住。
風雪全部落散。
那個黑袍男人面無表情,腳尖點在四根長槍交接之處,手中兩根手指,此刻輕輕彈開伍長的巨戟。
“嗡”然長鳴——
巨戟倒砸開來,力道不算沉重,帶着伍長踉蹌兩步,重重靠在牆壁之上。
“這是......”
緩緩清醒的伍長先是一怔,看清了風雪之中那道孤傲的黑袍身影,接着聲音激動道:“都別動手,這是小殿下大人!”
四個士兵先是一愣,再微微擡頭,有些不敢相信望向那個黑袍男子。
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小殿下大人?
易瀟面無表情,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接着從懷中掏出齊樑蕭字令,略微示意一下自己身份無誤,便從四杆長槍槍尖輕輕跳下。
黑袍抖落一地風雪。
伍長重重將槍戟豎在面前,低頭顫聲道:“大人......您回來了?!”
那個黑袍男人沒有理睬。
他徑直向着樓閣內處走去,只是微微擺了擺手。
沒有回頭。
走得沉默而令人心生肅然。
四名士兵有些微惘。
過了許久,有一人疑惑問道:“這是......小殿下大人?”
伍長沉默許久,認真說道:“我在蘭陵城待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看錯?一定是大人,不會有錯的。”
“可我聽說小殿下大人,在經韜殿讀書的時候......溫文爾雅,平易近人,並不冷漠。”
並不知曉小殿下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的伍長,此刻輕聲說道:“人總是會變的啊。”
他咧嘴笑了笑,握了握有些痠麻的手指,笑罵道:“真他孃的厲害。”
這纔是高位者應該有的樣子。
......
......
五閣十三樓。
最頂樓。唯一閣。
易瀟一直走向那座閣屋,中間沒有停留,路上所有遇見的人,無論是下人,還是曾經大內的熟人,一縷愕然於這位齊樑小主人的突然迴歸,以及相當大的改變。
他們出乎意料的熱情,有些想與這位平易近人的小主人敘敘舊,有些施了齊樑相當繁瑣隆重的見面禮節。
易瀟只是面無表情,一概不理睬。
若是放在以前,易瀟會微微回禮。
或者不是今天,易瀟也不會如此冷漠。
他無視了路上的所有人,也自然沒有一個人,會不識趣到,想親自伸手,去攔住這個看起來並不高興的齊樑小殿下。
......
......
易瀟的步伐不算快,卻沒有任何停留。
因爲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最頂樓。
從一開始就是。
從他踏出風雪,來到空中樓閣的那一刻。
從他雙目黑白,變成金燦之色的那一刻。
他眼中只有一個地方。
現在他到了。
易瀟最終停在了最頂樓的那個閣門之前。
他沒有叩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
這是一件相當不禮貌的事情,而易瀟偏偏這麼做了。
他走入了大殿之中。
赤珊瑚玉雕琢的小山,山下流水,水前一道屏風。
屏風前有一道青玉案。
易瀟微微吐出一口濁氣,與那個男人對望。
一年多沒見了。
那個男人與易瀟一路上見到的婢女阿婆,還有那些天闕中人,面色明顯不同。
他低垂眉眼,面上沒有愕然,反倒是帶着一絲苦笑。
“來了?”
“嗯。”
......
......
小殿下望向終究沒有來得及坐在青玉案前,擺出一副批改姿態的那個男人。
可能是因爲自己趕路速度太快的原因,他又不是修行者,來不及準備,只能匆匆擺出一副閱奏的架子。
衣襟上還有兩顆釦子,扣錯了位置。
易瀟不知道,這個樓閣裡,有多少下人,僕從,曾經得到過眼前這個男人的指示,若是自己有一天回家了,一定要給他留下充足的準備時間。
所以曾經爲自己煨湯的阿婆,爲自己縫香囊的婢女,無一例外都試圖稍微拉扯自己,讓自己能夠在路上稍作停留。
爲他爭取到一點時間。
準備什麼?
有什麼好準備的?
有什麼好瞞着的?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什麼病。”
蕭望微微一怔,笑着說道:“說什麼呢?”
易瀟依舊沉下聲音,再次問道:“什麼病。”
蕭望陷入沉默。
這位齊樑皇帝面色陰沉,輕聲問道:“齊恕跟你說的?”
小殿下認真說道:“你不用管這些,你就告訴我,究竟是什麼病,連老師都要離開齊樑,去爲你尋藥?”
蕭望不語。
過了許久,這個男人輕聲笑了笑:“無礙。真的無礙。”
“好。”
易瀟平靜說道:“那就是沒病了。”
蕭望怔住。
小殿下面無表情說道:“既然你沒有生病,齊恕之前對我所說,皆是假話,只是爲了欺騙和利用我,如此臣子,狡詐如狐,欺上瞞下,我今日就殺了他。”
說完立即轉身,果斷決然。
身後傳來那個男人猛然一拍青玉案的聲音。
並不是暴怒。
而是頗有些頭痛的無奈。
蕭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有心無力說道:“夠了。”
易瀟沒有回頭,倔強站在原地。
“真的夠了,朕不怪齊恕。”
“只是朕不想,與你再次見面,變成這個樣子......”整個齊樑最高處的男人,此刻低聲平靜說道:“生老病死,人間常態,若是朕避之不及,大不了坦然受之。”
小殿下緩緩回頭。
青玉案前的那個男人,衣襟不整,面色蒼白,卻巍峨端坐,氣勢磅礴,猶有猛虎之勢。青玉案前的厚厚奏摺,是齊樑的十九道江山。
盡皆被他馱在背上,置於案前。
易瀟發現這個男人,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老了許多。
青玉案依舊珠玉圓潤,猶如嶄新。
可案前的那個男人,依舊不復當年。
......
......
“朕的確有些舊疾,也的確算不了大礙。”蕭望認真盯住易瀟,一字一句說道:“這一點,不會騙你。”
小殿下只是沉默。
“病重不重,這一點,你說了不算。”易瀟平靜開口道:“我讀過醫書,也跟隨那位大丹聖一起修行過,即便比不上蘇大丹聖,幫你稍微觀脈,也能稍作調理,到時候你病的重不重,自然知曉。”
蕭望吐出一口氣,神情複雜道:“你大可以放心,國師不在的日子,有人幫朕調理脈絡,那人也有蘇家的醫術傳承,剛纔的這些話,都是她說的。”
易瀟冷笑說道:“你以爲我會相信?”
話音剛落——
閣門外居然傳來一陣輕輕敲門聲音。
易瀟怔住。
很快閣門被人推開。
進來的居然是一位女子。
一身寬大白袍的妙齡女子進屋,看清屋內情況之後,先是微怔於屋內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接着眼神細微不可見的波動。
易瀟也微微眯起眼,與她對視。
蕭望口中的那個她,所謂的蘇家醫術後人。
居然真有這個人。
居然真的就這麼快出現了。
蘇鱘。
易瀟仔細望向蘇鱘,注意到她的身上,有着大雪初融的痕跡。
試圖找到一點漏洞。
這個面容情緒演變幾乎完美的女子,從動作到表情,沒有一絲漏洞。
她......
的確不像是事前知道自己會來,也的確是一副從外面冒雪趕來空中樓閣的模樣。
場面有些寂靜。
小殿下打破平靜,輕聲說道:“原來是蘇家大小姐,這些日子,麻煩您了。”
蘇鱘嗯了一聲,淡淡道:“蘇家能得到陛下的幫助,住在蘭陵城,我只不過是每日順路過來幫陛下略微看一下身子,這些小事,還算不得什麼。”
易瀟低低笑道:“既然是小病,何至於每日過來?”
“陛下體寒,導致頭痛,其實是過度操勞而致。”蘇鱘依舊面色平靜,淡然迴應:“若是陛下不願意放下國事,親自調養,便是隻能每日以金針鍼灸,來緩解症狀。”
無懈可擊。
易瀟有些微怔。
難道......是自己誤會了?
“你之前懷疑的,是一個誤會罷了。”
“至於朕......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穿衣,就是因爲她,每日就在這個時候,會來朕的閣樓,替朕看病。”蕭望無奈搖了搖頭:“吾兒......這件事,你真的誤會了,朕不想瞞着你什麼,也從未想過,要瞞着你什麼。”
易瀟沉默片刻,遲疑道:“那樓下的那些傭人?”
蕭望笑着搖頭,“一個人心中生疑,便免不了猜測再三。這些,自然也是誤會。”
易瀟冷哼一聲,徑直離開。
蘇鱘平靜推合關門。
閣樓裡的寂靜大約持續了半柱香時間。
突然閣門被人推開,重新回閣的易瀟,眯起眼望向屏風內的兩人。
蕭望一手伸腕,一手翻閱奏摺。
任蘇鱘仔細紮下金針。
金針入腕入臂,深淺不一,不可能是逢場作戲。
蘇鱘皺眉擡頭,雪白皓腕懸停。
居然真的在金針號脈。
小殿下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打擾了,抱歉。”
易瀟輕輕說道:“我想告訴蘇家大小姐,我就在空中樓閣頂樓等你。”
說罷重新合門,緩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