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消失與出現時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如果不是地上橫着兩具碎屍,真的讓人以爲剛剛的一切,只是土林荒原上的詭異幻覺。
丁峻忽然踉蹌了一步,彎下腰,扶着椅子,艱難地坐下。
“你怎麼樣?”方晴一步跨過來,按住他的手臂。
“我好……冷,用力過度,虛脫了……”丁峻臉色蠟黃,額頭上密佈着一層黃豆粒大的汗珠。
方晴立刻脫下風衣,披在丁峻背上。
“喂,有沒有白酒,快拿來?”她向着阮風大喝。
“有,有有。”阮風手忙腳亂地在紙箱子裡翻了一陣,找出一瓶青稞白酒,咬掉蓋子遞過來。
丁峻喝了兩大口白酒,閉目養神,渾身戰慄不止。
“怎麼會這樣?”阮風慌慌張張地問。
方晴低聲回答:“丁先生剛剛向老金使用了催眠術,誘使對方說出真相。最起碼,我們知道現在面對的敵人是‘雪山十天鷹’和一位神秘的大祭司、大祭司女弟子雪晚姑娘。催眠術最耗精神,而且老金是一流高手,內力極強,要想催眠對方,必定極爲費力……”
過了近十分鐘,丁峻才緩過勁來,臉色恢復正常。
正如方晴所說,自從老金出現,他就開始催眠對方,但對方的氣場如同一個鼓脹的圓球,根本無機可乘。幸好,那兩名匿伏的殺手出現,老金動手殺人,氣場立刻出現了破綻,被他乘虛而入。
“這次真的麻煩大了,我們暫時不要告訴石叔真話,否則那些助拳的人,一發現是跟‘雪山十天鷹’對抗,就會鬥志全無,一鬨而散。現在,我方唯一的制勝法寶就是那嬰兒的誕生時間,可以圍繞這一點多做文章。”丁峻說。
阮風長嘆:“丁峻,我覺得你這些話根本沒有底氣。”
丁峻一笑:“任何一場戰鬥,都不存在有沒有底氣一說,只能儘量地爭取制勝的籌碼,苦苦支撐下去。大部分戰鬥,拼的都是耐性和耐力。”
“與其在這裡替人賣命,不如合起夥來去找天國寶藏……”阮風又開始兜售自己的生意。
丁峻哭笑不得:“道不同不相爲謀,咱們還是在這裡分手吧。”
他站起來,親手鏟土,掩埋了那兩具碎屍。
“喂,他們剛剛說自己是蘭夫人的手下呢!這是不是能證明,新加坡蘭夫人也已經插手託林寺這邊的事?”阮風突然叫起來。
丁峻、方晴都沒有應聲,這問題兩人都已經想到了,但令人頭疼的事越來越多,他們暫時顧不上太多。
阮風把兩人送到託林寺東側兩百米處,然後調頭離去。
“貪慾能讓人忘記一切危險,你看,事情都這麼亂了,阮風還念念不忘要來分一杯羹。難道寶藏對人的吸引力真有那麼大嗎?”方晴站在託林寺門口的石階上,情不自禁地感嘆。
丁峻苦笑:“人類的始祖是猿猴,想想猴子火中取栗的樣子吧——貪慾是人類的天性,至死不改。”
“雪山十天鷹是極難纏的人物,還有那個什麼雪晚姑娘,不知又是何方神聖,地位竟然凌駕於他們十人之上?還有老金口中無比尊崇的大祭司……唉,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亂舞呢!”方晴由衷地感嘆,慢慢地豎起皮風衣的領子。
剛纔,她脫下衣服給丁峻取暖,那件皮風衣上的暖意和香氣,已經深入丁峻的五臟六腑,如同一餐絕世美味或是一曲天籟之音,繞樑三日,嫋嫋不絕。
“方小姐,剛纔多謝你的衣服。”他說。
方晴一笑,當先帶路,兩人由託林寺內部轉經道走向東北角小院。
“我得再進密室看看。”丁峻說。
“我陪你,既然戈大娘是——多一個人,總能多一份力量。”方晴的話沒說盡,臉上浮出不好意思的笑意,“我還沒有多謝你呢,剛剛老金出現,是你多方維護我。多謝,多謝。”
丁峻搖頭:“應該的,再說‘亞洲山王’方千騎方先生一直都是我敬重的前輩。”
方晴慧黠地翹起嘴角:“哦?是因爲我哥哥的原因才那樣做?”
丁峻很難回答,只好微笑。
那時,方晴正好要跨過一道青條石門檻,她頑皮地站上門檻,旋身向着丁峻伸出大拇指,發自真心地讚美:“丁先生,你是真正的紳士!”
丁峻苦笑,被漂亮女孩子讚美總是好事,但“雪山十天鷹”那件事給了他太大壓力。重壓之下,渾身乏力,連一個像樣的笑容也擠不出來。
面見石妙手之後,丁峻提出了去密室的請求。
“你們去吧,我想靜靜心,就不相陪了。”石妙手的精神十分倦怠,說話也有氣無力。
這種安排,恰好遂了丁峻的心願,因爲他之前擔心其他人跟隨,不方便行事。
兩人由那小門進去,各自握着手電,方晴的另一隻手上牢牢地握着短槍,以備應付任何暗襲。直到丁峻撳亮了最下層的電燈開關,兩人站在亮光裡,方晴才稍稍鬆了口氣。
藏地大小寺廟的建築過程中,爲了躲避兵荒馬亂的戰火,或是爲了隱匿值錢的東西,都會在地基之下建造地窖、密室之類。眼下他們所處的,就是那個時期的產物之一。
“首先我們可以肯定,一個大活人是不會憑空消失的。戈大娘沒出去,就一定在這裡。”丁峻說。
四壁、地面、頭頂全都是古老堅硬的青石板,經兩人仔細敲打,沒發現有空洞回聲之處。相信戈大娘失蹤後,石妙手的弟子已經反覆檢查過。
“唯一的可疑之處,就在冰棺裡。”兩人同時轉身,不約而同地盯住了那具擺放着白衣女子屍體的棺材。
第一次下來時,所有人被玉牌吸引,並且對女子死後十幾年不變的容顏感到驚愕,所以忽略了大多數細節。
“咯、咯吱”,一種怪聲在地窖內突然響起,彷彿一架缺油的古舊紡車即將開始艱難轉動一樣,但這裡只有冰棺,沒有紡車。
“好像……那聲音是從棺材裡傳來的……”方晴附在丁峻耳邊說,驚駭之下,她不由自主地扣住了他的手臂。
丁峻從不相信世間存在“詐屍”一說,他更相信現代科學與現代醫學,一個被唐門毒刃刺死十五年的女人是絕對不會復活的。
“別怕,過去看看。”丁峻帶着方晴走向冰棺。
冰棺上部的罩子是一大塊加厚的有機玻璃,長兩米、寬一米,表面呈弧形,四周由不鏽鋼邊框包圍着。罩子本身的重量不會超過二十公斤,右側設置着兩隻不鏽鋼搭扣,與底部緊密地扣合,以保證冰棺內部的冷氣不會泄漏出來。
這種情形下,兩人距離冰棺五步,就能看清楚那女子的全身。
只一眼,兩人就像置身於冰窖之中,因爲很明顯,那女子的嘴脣已經微微張開,做出了緩慢呼吸吐納的動作。剛纔進入地窖時,兩人記得女子的嘴脣是自然緊閉的。
“咯吱、咯吱”,那種聲音又響了兩次,這下兩人明白,原來那是女人的上顎、下顎張開時的關節摩擦聲。
“她真的……活了!”方晴的聲音顫抖得如風中之燭。
丁峻連續深吸了兩口氣,低聲回答:“別怕,靜觀其變。”
“冷啊……我好冷啊……雪還沒停嗎?爲什麼這樣冷?”她不但嘴脣噏動,眼睛也張開,眼珠緩緩地轉動。
“別裝神弄鬼了,戈大娘。”丁峻沉聲大喝。
“好冷……這麼會這樣?這是什麼地方?石妙手……石妙手……你在哪裡?你從未提到過你妻子是唐門的人。我不想傷害她,可她一刀就刺中了我的心臟……你的那些承諾呢?都忘了嗎?”女子緩慢地說。
在她說話的過程中,胸口有規律地一起一伏,跟普通的活人一模一樣。等到這段話說完,她的全身都動起來,就像一個午睡醒來的人準備起身下牀一樣。可是,在石妙手的介紹中,這女人明明已經在十五年前的大雪裡中刀身亡。
“你究竟是誰?”丁峻再次怒喝。
“石妙手……石妙手……”女子只是反覆叫着這個名字,對丁峻的話充耳不聞。雖然隔着棺蓋,她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兩個人的耳朵裡。
“是詐屍,是詐屍。”方晴的手抓着丁峻的小臂,十指越收越緊。
詐屍,只存在於《聊齋志異》之類鬼怪妖狐小說中,沒人親眼得見。她是女孩子,在這種詭異狀況下難免驚駭失態。
丁峻握緊了雙拳,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轉頭告訴方晴:“你去找人,把所有人都叫進來,看戈大娘要玩什麼鬼花樣。”
方晴問:“可是,這是詐屍,你自己行不行?千萬別出意外……”
丁峻苦笑:“意外已經發生了,不過沒關係,我有分寸。”
極度危情之下,他必須先保證方晴平安退出,一個人把所有問題扛下來。這是男人的本能,而做不到這一點的,根本不配擁有男人的身體特徵。
“好吧,我去叫人,你千萬當心!”方晴飄然後退,然後躍上石階,向外飛奔。
按照合理的預估,她找到所有人後返回,至少需要五分鐘時間。所以,丁峻剛纔做的決定,就是把棺蓋打開,跟這個詐屍復活的女人做一次面對面的對峙。
他跟老金對決過,對“雪山十天鷹”的實力有了明確的判斷,知道一對一單挑的話,基本能夠應付。所以,就算搞鬼的是戈大娘,他也能控制局面。
於是,他輕輕地彎腰,打開了最近一處的棺蓋搭扣,接着是第二個,一鼓作氣,把那棺蓋霍地向上掀起,任由它翻到另一邊去,發出哐噹一聲響。
“喂,天亮了,起牀了。”丁峻冷笑着說。在他看來,裝神弄鬼者無論裝得多逼真,面對面,一對一,總能找到對方破綻,讓“假鬼”現出原形。
“我死得……不甘心啊……像我這樣的人,閻羅王都不收。我必須得回來,找石妙手問清楚……問清楚,問清楚……”女人喃喃地低語着,右手緩緩地舉起來,按在冰棺邊緣。
丁峻毫不遲疑,一把抓住那隻手,翻腕一扭,要用美軍特種兵格鬥術中的“一招制敵”反關節技控制對方。
咔嚓,他聽到了骨骼碎斷聲。因爲沒料到這麼容易就得手,他被“閃”了一下,思想有一瞬間的空白,但那隻手臂竟然反方向一扭,擰轉三百六十度度,用的也是反關節技。
丁峻右手的腕關節、肘關節疼得鑽心,立刻撤步,大力回抽,掙脫了那隻怪手的掌控。
正常人手臂骨折後是無法發力的,而眼前這隻手臂顯然不符合這種生理規律。再過了幾秒鐘,冰棺裡的人一點點坐起來,上半身緩緩轉動九十度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丁峻。
毫無疑問,這女子生前一定是個美女,五官相貌,極爲精緻,但她的臉部皮膚長期處於低溫狀態之下,變得異常蒼白,彷彿是由一方大理石雕琢而成,看上去頗爲怪異。
“真的……詭異之極,到底是戈大娘搞得鬼還是死人真的詐屍了?”丁峻生平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石妙手……”那女子說。
這次,丁峻看到了她的牙齒、舌頭、喉關,甚至能夠清楚看到,她開口說話時嘴裡噴出的不知是冷氣還是熱氣的白霧。
“我要見他,石妙手在哪裡?”女子說的話越來越流暢,這就代表,她的腦部活動能力也已經恢復正常。
丁峻不知該如何回答一個死人的提問,只能緩步退向石階。
“他在哪裡……他在哪裡?”女人翻了個身,從冰棺裡爬出來滾落在地。
“我朋友去叫他了,你在這裡等着,我去看看他到了沒有。”丁峻邊說邊退,沿着石階向上。
女屍保存十五年而不損壞已經是奇蹟,至於“詐屍”,更是奇蹟中的奇蹟,絕對是夠資格列入吉尼斯大全的震驚消息。
“石妙手,別走……石妙手……”那女子扶着冰棺站起來,茫然四顧。經過一番折騰,她的胸口中刀處竟然又滲出了黑紫色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