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鈴靜默而恭敬地聆聽着,她知道那聲音來自於自己的師父。
“史記中說,堯聽四嶽,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你知道這是爲什麼?舜帝即位,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這又是爲什麼?鯀與禹同樣治水,一個失敗,一個成功,其中的區別何在?”那聲音問。
寶鈴回答:“鯀用息壤去封堵洪水,越堵,水流的渠道越狹窄,沖決能力越強,終有一天,會衝破堤壩奔涌而出;禹採用疏導的方法,將九州之水引向海洋,每一條河流都順暢無比,平緩流淌,才保證了九州之民在陸地上平安生息。”
這些歷史,她早就學過,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
“那麼,你明白了嗎?”那聲音問。
寶鈴愕然:“我……我明白什麼?”
“那件事,我從腹中結胎的最原始狀態起,就苦思冥想——甚至應該從更早的時候,從上一輪迴的陰陽隔絕之時,就開始思索了,爲什麼總是不能成功?太多人嘗試過,結局完全相同,都以失敗告終。失敗,就等於是死亡,每失敗一次,對方的力量就越強大……”
寶鈴幾次想問,但卻沒機會打斷對方。
“這種惡性循環重重疊疊了太多次,直到我發現,堤壩越築越高,水流的力量越聚越大,隨時都有潰壩之險。潰壩,天下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免,這不僅僅是人類的劫數,而且是整個星球的劫數。”那聲音說。
黑暗中,寶鈴腳下驟然傳來驚濤駭浪一樣的狂吼聲,不知是來自某種發狂的野獸,還是阿鼻地獄中的猛鬼。那吼聲到了最高亢處,地面都被撼動,令寶鈴站立不穩。
“劫數來臨的時刻越來越近了,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嗎?”那聲音問。
“師尊,我不明白。”寶鈴惶恐而謙卑地回話。
“堵不如疏,就是這個道理。”那聲音說,“不要忘了我們的使命,那是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意義。因緣際會,輪迴飄蕩,我們到這裡,而不是到別的什麼地方去,這都是註定好的,就是爲了讓我們達成使命。鯀因治水而死,禹接替那件工作,縱橫九州治水,終於完成任務。我們從這件事裡得到的啓迪,就是前赴後繼,以命伏魔。”
吼叫聲遠去,寶鈴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看你的腳下吧。”那聲音說。
寶鈴低頭,伸手不見五指,腳下一片黑暗。
她剛要開口發問,驀地,極暗極遠之處出現了一點火光,亮度與大小如夏夜天空裡的閃爍星子。那火光是高速運動着的,很快就在寶鈴眼中變成了一隻火把,然後成爲一個大火球,由下向上,急速飛來。
“啊——”她駭然低叫,因爲那火球來勢如此迅猛,只怕會撞破地面,直飛出來。
僅僅過了十幾秒鐘,火球直撞在她腳下的幾十米處,驟然爆炸開來,散爲幾千點大大小小的火星,聖誕夜的焰火般墜落,由黑暗中來,重新歸於黑暗。
她隱約看到,火球消失的剎那,光影與黑暗的交匯線上,一張猙獰醜惡、齜牙咧嘴的鬼臉若隱若現。
“不要怕,寒玉之井的厚度是十丈,她想破玉而出,還需要一些時日。在這段日子裡,我們必須想出剋制她的辦法來,永遠地解決這個問題。幸好,我現在已經想到了,堵不如疏,困不如放——大禹治水時,修建河道,就是‘堵水’,引流入海,就是‘疏水’。至於我們,困住她的目的,是爲了最後的‘放’,而‘放’的目的,是爲了誅殺她。這次,你懂了嗎?”那聲音又說。
寶鈴仍然不懂,但她牢牢地記住了那些話。
“怎麼困,我們不必擔心,因爲昔日兩公主與藩王聯手大唐朝三千伏魔師已經做到了。雖然死了那麼多人,但他們爲消弭劫數而來,個個死得其所。大唐朝功臣們全都位列凌煙閣上,光輝顯赫,名標青史;而所有伏魔師籍籍無名,老死邊荒,可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們是同樣偉大的。至於怎麼釋放、誅殺,我也想到了。你去吧,叫他來——”
寶鈴不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誰,無法應答。
“他已經來了。”那聲音裡忽然充滿了無限欣喜。
黑暗中響起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寶鈴感受到那腳步聲裡蘊含着的篤定、踏實,腳步節奏,則如兩隻鼓槌緩緩敲擊在一面龐大的戰鼓上,聲聲有力,震撼人心。
“你來,我就放心了。”那聲音說,“最後一戰,就靠你了。”
來的人沒有開口,穩穩地站在寶鈴的側面。
“你該想好那一戰的結果了,對吧?”那聲音問。
“不過是一場火焰中的熾烈之舞罷了,生命是一隻火把,燃燒一百年,燃燒一天,燃燒一剎那間,又有什麼區別?最重要的,我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看到了你們。一亮,一滅,即成永恆。”來的那人緩緩地回答。
他的聲音,讓寶鈴感受到了溫暖,彷彿跟他站在一起,所有的不安全都瞬間消失了。
“死呢?怕嗎?”那聲音問。
“死是暫時的,生是永恆的,反之亦然。我爲鎮魔而生,我爲鎮魔而死,死得其所,理所應當。”那人回答。
“那就放下所有的拖累,去吧。”那聲音說。
黑暗中,一隻手伸過來,堅定地握住寶鈴的手。
寶鈴任由對方拉着,慢慢地向前走。
她想看清對方的臉,但黑暗無邊,瞪大了眼睛,也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輪廓。
“這一生,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孤行的。”那人說。
“可是,我想看清你。”寶鈴急切地說。
“好啊,你看,光明就在前面。”那人說。
寶鈴向前看,遠處果然出現了一點白光。
“記住,這一生,我是絕不會讓你孤行的。”那人又堅定地說。
“我們快跑吧——”寶鈴迫不及待地加快腳步,最後小跑起來。她想看清那男人的臉,因爲她感覺到,他們之間一定有着某種密切的聯繫。他一出現,她的心就痛起來了。唯有深深相愛的戀人之間,纔有這種獨特的感應。
從他與那聲音的對話中,她聽得出來,他即將爲了伏魔而獻身,他們之間可以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正因如此,她纔要快步跑出去,把他仔仔細細地看個清楚,永遠記住自己愛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忽然之間,寶鈴腳下一絆,不自覺地放開了那人的手。
等她站定,伸手打撈,卻發現那人不在身邊。
“你在嗎?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她惶恐而疑惑,連叫了十幾聲,但卻得不到任何迴應。
“你在哪裡……”她試探着後退,把雙臂伸展到極限,但卻摸不到他,身邊只有深邃無比的黑暗。
“你在哪裡……”她的情緒突然崩潰,爲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而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你……你是誰?你是我生命裡的哪一個人?爲什麼不讓我看到你的臉……上天,你爲什麼要捉弄我,把我拉到黑暗中來,讓我聽到他、摸到他,卻不讓我看清他?甚至……甚至……不讓我知道他的名字……上天……”
“我是哭着醒來的。”在這段敘述的最後,寶鈴輕輕地、傷感地說,“每一次都把自己苦醒,每一次都無法讓這個夢斷得更晚一點,無法堅持到我們攜着手走到那個有光的地方。每次醒來,我的胃都在絞痛,翻天覆地地痛。”
黑暗中,關文覺得自己的眼角有微微的溼潤,爲了寶鈴,也爲了自己。
“可是,你有高翔,不是嗎?”他問。
“是啊,有高翔,那又怎麼樣呢?”寶鈴哀傷地嘆了口氣。
“那只是夢啊,別難過了好嗎?”關文勸慰。
寶鈴更深地嘆了口氣,喉嚨哽噎,好一陣之後,才用帶着淚聲的鼻音回答:“那是個夢,但卻是另一段更深噩夢的開始,血淋淋的噩夢——前一個夢,我只會身心疲憊,五臟絞痛,但後一個夢,卻讓我恐懼得魂飛魄喪。”
關文向前走了一步,因爲他又感覺到,寶鈴的身體仍然在顫抖。
“不要過來,你會破壞了我的夢。”寶鈴立刻說。
關文僵住,渾身的熱情突然降落到冰點,強笑:“我只是想給你一點溫暖。”
寶鈴隨即解釋:“你別誤會,其實我很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你是一個好人。但是,我預感到,你會毀了我的夢。這麼多年,我對那夢,已經有了深深的依賴,一旦失去它們,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不會出現可怕的空白斷層。爲了它們,我可以禁閉自己的感情,不讓外人闖進來……
關文在心底默默地問:“那麼高翔呢?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難道連他也沒有闖入你的感情世界嗎?”
“每個人,每一天都要有八小時以上跟自己的夢爲伴,如果一個夢反反覆覆出現,它是不是想帶給你什麼?告訴你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寶鈴嘆氣。
“對,夢是人類潛意識層面的特殊活動,它想告訴你的,也一定是潛意識中想告訴你的。說吧,我在聽。”關文低聲說。
“在後一個夢裡,我看到了一具白骨。”寶鈴的聲音再次顫抖起來。
“不要怕,就算是阿鼻地獄、無間陰曹,也並非是真實的,只存在於思想中,該走的都走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也都過去了。”關文說。
寶鈴似乎沒在聽他說話,只是低低地倒吸涼氣。
良久,寶鈴開始了低沉而緩慢的敘述——
那具白骨是捆綁在一根鐵柱上的,白骨和鐵柱的背景,是無限高遠的天空和雲彩。在很多記錄片中,寶鈴看到過骷髏或者人體標本,那些東西應該是灰色或者象牙白色,關節之間由塑料螺絲固定,並且骷髏很少是完整的,總會有某些部位是缺失的。而且,骷髏只有伶仃的骨架,所有內臟、皮肉、筋絡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這一次,她看到了一具完完整整的白色骷髏,骷髏上還帶着絲絲縷縷的筋肉和血跡,更可怕的是,骷髏的內臟仍然存在,只是體外的皮肉被貼着骨頭剝離。她見過斷肢者,斷肢的白生生骨頭茬從體內直戳出來,那種怵目驚心的感覺,是任何電影道具、化妝效果所不能比擬的。
那麼,現在她看到的,比一萬根斷肢帶給她的更震撼。
骷髏的眼珠居然還在轉動,充血鼓脹,看着旁邊的三個人。
三個人手裡都握着尖刀,正繞着這骷髏慢慢轉動,空着的那隻手撫摸着骷髏的身體,似乎正在忖度在哪裡繼續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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