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娃踏過他的身體,忽然停下來,轉過身,俯身看着林軒。
“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裡?”林軒喃喃地問。
遇到駱原之後,他曾無數次查閱過愛娃的資料,也看過愛娃從嬰兒時期直到柏林城殞命之間的所有照片。所以,他對愛娃這個人相當熟悉。當面前這女人俯視他時,他便迅速作出了“她就是愛娃”的判斷。
“你能看見我是嗎?”林軒用德語問,“假如你能看見我,能聽見我的話,就告訴我,你是誰?”
愛娃的臉距離林軒面部約兩尺,靜靜停住,默默注視,但並不開口,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你能看見我嗎?你能聽見我嗎?”林軒大聲問。
愛娃的嘴脣噏動了幾下,說了大概長度爲五六秒的幾句話,然後起身,走向遠方。
愛娃“說”的話是無聲的,但林軒曾刻意學習過脣語,並且能熟練地讀出全球十幾種常用語言的脣語內容。
他聽不到聲音,但他看懂了愛娃說的話,那句話令他的心再次墜入冰窟之內。
愛娃“說”的是:“靈魂結界,纔是真正的永生,這樣的永生,並非人類所追求。不得永生者,永遠不知道永生的意義。永生與否,纔是人類應該思考的重要命題。”
“靈魂結界”是一個相當深奧的話題,在佛教意義上來說,該結界能夠使靈魂固定存在於某個地方,不逸散出去,也不消亡。也就是說,當靈魂進入結界,就遠離六道輪迴等等自然規律,獨立存在,不受天地間任何規矩管轄。
古往今來,誰都不可否認“靈魂結界”的存在,而且藏傳佛教和日本佛教的修行者相信,地球上很多地方都存在“靈魂結界”,譬如印度的恆河上游、日本的北海道溫泉區和箱根櫻花島、中國四川的豐都縣城土地廟、泰國曼谷的牙牌林等等。
只要道行夠高,修練異術的人進入“靈魂結界”,就等於進入了母體包圍圈,脫離現實環境與時間流逝的軌跡,以獨立個體存在。
林軒明白“結界即永生”的道理,但不明白愛娃說的“永生並非人類所追求”這句話。
古往今來,從帝王天子到平民百姓,無不追求永生,爲此不惜一切代價。永生,是人類最美好的願望,爲了達成這個願望,人類可以奮不顧身,直至死亡降臨。
那麼,愛娃憑什麼說“永生並非人類追求”?人類不追求永生,還能追求什麼?就連昔日一統六國、君臨天下的秦始皇,豈不也是屢次派出隊伍,遨遊海上,至蓬萊、瀛洲、方丈去尋找不死之藥嗎?歷朝歷代的皇帝僱用方士煉丹造藥,所爲何來?豈不也是爲了求得不死良方?
“愛娃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元首昔日派哈勒帶人兩度奔赴西藏絕地,難道不是在尋找製造不死勇士的秘笈?”
一瞬間,愛娃所說的那些哲理深奧的話完全俘獲了林軒的心,令他冥思苦想,不得要領,被困死在這條永無盡頭的長階之上。
林軒挺身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前走。
不知何時,天色暗下去,林軒眼中失去了那些白色階梯,以及眼前的一切。
他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又爬起來,接着再次跌倒,最後的最後,他睜開眼,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黑暗中,仰面看天,銀河中的星斗閃爍如聖誕夜的銀色彩燈。
“我在哪裡?”他依稀記得,自己與田夢、空沙、駱原、巴爾杜爾已經登上珠峰絕頂,正等着合適的機會直上天外峰。
“田夢呢?她在哪裡?”他喃喃自問。
他的身下是冷硬的石頭,正在無情地吸走他體內的熱量。熱量耗盡之時,就是他的死期了。
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將硌在左肩膀下的石頭拿起來。那黑色的石頭上寫的是一句藏語的祝福語,意思是“世世代代永恆祈福”。
“世代永恆……豈不也是在求長生……我在哪裡?珠峰上也有這種瑪尼石嗎?巴爾杜爾呢……是不是已經……”他記起了那個導遊,也記起了很多年前在香港屯門的青山禪院,有位遊方僧人向他說過的一段話。
他艱難地移動身體,換了個略微舒服的姿勢,然後慢慢蜷縮,以減少身體與大自然的接觸面積,保持熱量,節省體力,然後默誦那段話。
“人,不知生焉知死?人怕死是因爲不懂得永生的可怖,總覺得活一百年是不夠的,要活一千年、一萬年。實際上當一個人活那麼久以後,身邊物是人非,只剩孤家寡人一個,將是一件非常無趣的事。所以,生和死都是相對的,永生並不快樂,死亡也不是生命的終點,只有跳出生和死的凡俗套路,才能真正看懂人生。試想一下,當我站在這裡教誨你生死之道的時候,我自己也並不明白那些道理是否正確,因爲我也是旅途中的行者,而不是生命之路的締造者。你來求佛,已經失去了平常心,而帶着某種不自知的偏執心。也就是說,你來之前,已經有了答案,求到的訊息與你的答案重合,你就認爲神佛有靈;相悖,你就陷入更深的迷惘中。真正的答案,不在佛寺,也不在腦中,而在你心靈深處,必須一層一層剝離覆蓋在答案上的僞裝,把它攫取出來。”
這就是那遊方僧人的原話,並且那僧人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紫銅水鉢倒扣在林軒的左胸上,像是要抓什麼東西出來似的。
林軒低頭看,那古老的紫銅鉢上刻的全都是各種姿態的鯉魚。
僧人把紫銅鉢拿開時,笑嘻嘻地抖抖手腕,翻轉紫銅鉢,裡面竟有半鉢清水、一條鯉魚。
林軒心裡雖吃驚,但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靜靜地看着對方。
“別怕,人心如海,海中有魚,很自然的事。也許有一天,海枯石爛,魚兒消失,你就會變成一個真正強大的人。”僧人說。
林軒感覺到,對方眼中充滿智慧的神光,但卻無法領略這些玄妙無方的箴言。
僧人臉上的皺紋如刀刻斧鑿一般,可知他曾飽經風霜。
“大師,請進一步教誨我。”林軒說。
僧人一笑,託着紫銅鉢,轉過大殿一角,就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