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顧傾城的電話響了,振鈴兩遍後,自動掛機。
“有電話?”關文問。他跟寶鈴坐在後排,寶鈴已經枕着他的肩昏沉入睡。
“是啊,只響了兩聲,打錯了。”顧傾城掏出電話看了看,漫不經心地說。
“顧小姐,我們到前面就下車了,你到哪裡下榻?”關文又問。
“我隨你們一起吧——”顧傾城回過頭,慧黠地微笑着,“我敢肯定,只要你們還活着,青龍會、金蟬子就會循着蹤跡找上門。我呢,守株待兔,關門打狗,輕輕鬆鬆就能達成目標。而且,我能保護你們,不用出一分錢就找到了這麼好的保鏢,你賺大了。”
關文苦笑:“那就多謝了。”
在覈桃神樹下的地窖劫難中,顧傾城堪稱他和寶鈴的救命恩人。所以,明知成了她手裡的誘餌,關文也認了。
車子到了家庭旅館外,關文攙着寶鈴下車,顧傾城也從另一側下車,揮手關門。
巴桑沒再說什麼,徑直開車離去。
有錢開路,曲松堅和格桑夫婦立刻把自己住的北屋倒出來一間,供顧傾城使用,並且立刻刷鍋做飯,忙個不停。
寶鈴打高翔的電話,是老刀接的,說高翔等人中了*,全部住進了拉薩醫院,打針觀察,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目前,唯一的清醒者是老刀,遭襲之時,他一個人落在後面,才僥倖避開一劫,此時正在全力照顧大家。
“我和高翔只是普通朋友,他照顧我,幫助我,但我面對不愛的人,絕對不會越雷池一步。更何況,不除了那些噩夢,我根本無心顧及情感上的事。現在,噩夢沒了,我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如果你肯在旁邊陪我,那我就最安心了。”寶鈴說出了真相,徹底打消了關文的疑慮。
沒有高翔梗在中間,他可以放心地照顧寶鈴,爲她遮蔽風雨了。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牀前,握着寶鈴的手,看着她入睡。
這一覺,寶鈴睡得很沉,嘴角始終掛着淺淺的笑,像兩彎小小的月牙兒。
這是關文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愛上一個女孩子,這種感覺很美,美妙中又帶着小小的憂傷、淺淺的惆悵、微微的不捨。他後悔自己沒有早一些遇到她,早一些幫她化解那些噩夢,早一些給她平安與快樂。如果那樣,他們會相遇在香港或是濟南,而不是在山高水遠的西藏,也不會面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難。
“嗒嗒”,有人輕輕彈響了木門,正是顧傾城。
“聊幾句?”顧傾城問。
關文放開寶鈴的手,把那條手臂輕輕放到被子下面,然後開門出去。
顧傾城倒揹着手站在夜色裡,雙眼炯炯有神,盯着關文的臉。她的樣子,就像一把隨時都能跳脫出鞘的寶劍,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不露鋒芒,但卻讓人任何時刻都不敢忽視她的實力。
“我其實是來向你道歉的。”顧傾城說。
“爲什麼?”關文問。
“我邀請你和寶鈴小姐作證,只要唐光吐露秘密,我就留他一命。但是,我食言了,玩了一個語言文字上的小把戲,自己不殺他,卻安排另外的人在路上格殺他。其實對付唐光這種江湖敗類,根本不用談什麼江湖規矩。他像屠夫一樣殺別人,我也可以像屠夫那樣殺他,以暴制暴,以暴易暴,別無良策。我跟他虛與委蛇,不過是想套到青龍會的秘密。現在,金蟬子在西藏、尼泊爾的所有落腳點和老巢都被掀翻了,下一步,我就要逼他現身,然後一舉殲滅,把青龍會伸到日喀則來的魔爪全部斬斷。別怪我食言,對壞人仁慈,就是對好人殘忍。”顧傾城滿臉歉意地說。
這一點,關文早就猜到了。
像唐光這種人渣,不殺他,早晚被他所殺。只有拔刀殺人,才能明斷是非曲直。
“你做得對,不必向我道歉。”關文搖頭。
顧傾城輕彈着指甲,略帶遺憾地接下去:“可惜的是,我的人跟蹤唐光超過五個小時,眼看着他落腳於離此地不遠的扎德東路龍灣賓館,始終沒跟任何人聯絡。江湖上的事你不太瞭解,我只能說個大概——蜀中唐門八虎神將是同父異母的八兄弟,彼此之間永遠都存在着獨特的心靈感應。唐光有危險,其他七人很快就能感覺到。我安排人佈下了陷阱,有人出現,立刻紮緊口袋,一舉捕殺。很明顯,我的計劃落空了,可這是極不正常的,以我對青龍會的瞭解,他們一定會派人聯絡唐光……”
關文靜靜地聽着,從前打打殺殺的江湖離他很遠,彷彿只是傳奇小說裡的虛幻架構,而如今,他已經身在江湖。
“關先生,我其實很後悔把你扯進來,因爲你不懂武功槍械,只是一個文文弱弱的畫家。過了今晚,如果事情沒有好轉或是惡化,我就要離開了,你和寶鈴小姐多保重。”顧傾城終於坦白了最後的底牌。
“會有危險,是嗎?”關文一針見血地問。
顧傾城點點頭:“對,相當危險,而且是看不見摸不着的危險,就算是報警,警察也幫不了你。”
“我知道了,謝謝你。”關文平靜地說。
“那麼,多保重,再見。”顧傾城長舒了一口氣,“希望扎什倫布寺的吉祥之光能夠保佑你,平安渡劫,化險爲夷。”
兩人在臺階下分手,顧傾城沒有回北屋去,而是走向大門口。
關文也沒有進屋,而是站在門口,遠眺着扎什倫布寺方向。
明天,他會帶寶鈴去尼色日山上的廢棄斷頭崖,那地方曾出現在寶鈴的噩夢裡,也許身臨其境之後,寶鈴能夠記起一些別的東西。前路漫漫,一切都是未知數,這讓他心裡不免忐忐忑忑。
不知不覺中,他記起了入藏前的蒼白日子,那些年輕時光,只能用兩句古諺來形容——“爲農爲商皆不得,學書學劍兩無成”。畫畫是他唯一的摯愛,但卻沒能賦予他一隻金飯碗。直到他遇到了在繪畫技藝上真正點醒他的師父。
因爲師父的出現,他的生命纔有了巨大的改觀,纔會放棄濟南的一切,遠赴扎什倫布寺。每一次,他試着描繪別人內心世界的時候,就是對自己的一次生命滌盪。在這種不斷的反思、自問過程裡,他對繪畫的理解日益提高,從不間斷。
他覺得自己非常慶幸,能遇到寶鈴那麼好的女孩子,然後經過幾度波劫,成功地與她牽手。人世間的事,浮浮沉沉,總有定論,他合掌默禱,感謝上天賜予的大好姻緣。
房間裡,寶鈴仍在沉睡。爲了避嫌,他沒再進門,而是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爲她守夜。
北屋門一開,曲松堅慢吞吞地走出來,走到臺階下,仰面看着關文:“寺裡有人來找過你,還留下話,要你回來後,就去見樹大師。”
上次,巴桑帶關文去寺裡,也是樹大師見招,關文仍然記憶猶新。原本不過是一次尋常會面,最後竟演變成一場曠世混戰。
“謝謝,我知道了。”關文回答。
曲松堅沒有退回去,而是在臺階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期期艾艾地說:“關先生,跟寶鈴小姐認識的那兩個人不辭而別,一直沒有結算房錢,方便的話,這筆賬能不能算你頭上?”
關文一笑,不願計較,便爽快地點頭答應。
曲松堅和格桑沒有固定工作,開家庭旅館的錢能夠補貼家用,所以看得很重,這一點關文能夠理解。
“關先生,你是個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我聽說,從前的戰亂年代,扎什倫布寺的僧人們全都把金銀珠寶投到尼色日山藏寶洞裡去,堅固地封印起來,等待後代人開啓。我還聽說,樹大師就是參與封印行動的領頭者,這次他召你去,會不會與寶藏有關?”曲松堅是老實人,但老實人也同樣會被大寶藏吸引。
只有關文知道,樹大師是不存在的,那個封閉的院落裡,能夠代表樹大師的,就是那棵古樹,唯一活着的人則是才旦達傑,一個自我意識剛剛覺醒的修行者。
其實,像扎什倫布寺這樣的藏地寺廟雖然表面上向公衆開放,任由朝聖者、旅行者參觀,但內部核心則是數百年如一日地封閉着,其間秘密,外人無從瞭解。
“我不知道。”他只能苦笑着回答曲松堅。
曲松堅自言自語地說:“前幾年,每年都有很多尋寶者到尼色日山去,山前山後刺探搜尋,連最新的高科技探測器都用上了,卻都沒有發現。我聽人說過,藏寶洞很深,直通尼色日山山根下的冰河暗洞……”
“曲松堅,我累了,想靜一靜。”關文只好打斷對方。他的腦子裡的確很亂,不想跟人交談。而且,像曲松堅這樣的老實人,知道的越少,越是件好事。
“嗯,好吧好吧,不打擾你了,可是我還想說,要是發現了寶藏,挖土啊背東西啊什麼的,總需要一些壯工吧?我先報名,到時候別忘了叫我一聲……”曲松堅不死心,認定了關文能夠找到藏寶洞。
關文只好連連點頭,先把對方支開再說。
古往今來,中國外國,只要聽到“大寶藏”,所有人的興趣都會被勾起來。貪婪是人類的本性,融化在骨子和血液裡,永遠無法根除。每個人的眼睛都盯着寶藏,根本想不到“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的古訓,全都忽視了寶藏帶來的巨大危機。
猛地,有人從大門口闖進來,踉蹌跌倒,又翻身爬起來,衝向關文,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連續發出“嗬嗬”怪聲。
“老刀?”關文叫起來。
老刀立足不穩,沒到臺階,便第二次跌倒,左手捂着頸部,右手指向關文。
關文搶過去,想要扶起他,但立刻發現老刀的喉結上有着怵目驚心的巨大傷口,半邊脖子已經被割裂,鮮血從指縫裡狂涌出來。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遭那一刀割喉,血管、氣管、聲帶全都斷了。
“老刀,別說話,我送你去醫院!”關文明知老刀必死,但也只能這樣安慰他。
老刀一把抓住關文的衣領,又“嗬嗬”叫了兩聲,噴出兩大口鮮血。接着,他鬆開右手,向院外指着。
“你要我到外面去?去幹什麼?去……救人,是嗎?”關文腦子裡打了個轉,努力揣摩着老刀的意思。
“嗬嗬……”老刀點頭,拼命向外指。
“去救誰?去救誰——”關文腦子裡迸出一個名字,“顧傾城?”
老刀拼命點頭,身子一軟,手腳攤開,昏了過去。